01
初涉职场时，曾被一位半生不熟的同僚身上浓郁的香气熏得差点儿吐出来，从此对于任何散发香味的东西，诸如香精、香水之类敬而远之，即便是清清淡淡的花香，也能躲则躲能避则避。似乎沾染了香气即等同于俗气，而想要超凡脱俗，就非得同世间所有跟香沾亲带故之物来个一刀两断不可。
这一方面固然跟敏感的嗅觉有关，另一方面也说明了自己成长环境的简单粗朴——跟香脂、香粉、香茶之类完全不搭边。至于花香，虽然小时候老家院子四周也是春来桃李争艳、杏粉梨白，但那俏立枝头的花儿似乎从来吝于飘香，或者说它们的香气淡到可以忽略不计，更或者那淡淡的花香刚刚散发出来就被风吹走了，而整日忙于填饱肚子的老少，谁也没有闲情逸致专意去树下把那花枝拉过来嗅吸一番，而只是在舒展腰身的当儿远远地朝树上望几眼，以至于记忆中只有花开灿烂，没有花香扑鼻。
而田垄、河畔那繁星似的野花，也从来没人想着要把它们采下来拿回家，更没人俯下身去探究那些花的气味，即便那金灿灿的油菜花，人们关注的也只是那花丛里翩翩起舞的蝴蝶以及当年油菜籽的产量。
后来去省城读大学，见到了校园里的玉兰花、牡丹花，见到了植物园里的郁金香、秋海棠，无论别人怎样欢欣雀跃，我总觉得它们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家乡的野花灵气，也就只是远观，不曾近瞧，那花香跟我之间始终隔着一段长长的距离。
02
初抵这个“花园城市”的那些年头，整日里忙于为生计东奔西走，随处可见的热带花卉于我而言就跟那天上的太阳般刺眼，叫人完全没有想要多看一眼的冲动。一颗焦躁不安的心终日浮在半空，即使睡梦中，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安宁。
初次听闻七里香在周杰伦的歌里，该有好些年头了。那个爱唱歌的女孩子是我的学生，整天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有一次，她硬是把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说周杰伦的这首《七里香》我一定喜欢，但我听了半天也不清楚歌里到底都唱了些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大男人的歌叫了这么个名，一定俗不可耐。后来无意间看到了歌词，倒是记住了半句——“初恋的香味”。
好些年之后才知道，这七里香的香气里确实透着丝丝甜蜜，于是上网找到歌词，对照着把那歌听了好几遍。
“初恋的香味就这样被我们寻回，那温暖的阳光，像刚摘的鲜艳草莓……”
第一次感觉到，《七里香》的名字真的很美。
03
大概八九年前，在历经了一场生死磨难之后，我终于放慢了脚步，开始尝试享受小隐于林的淡泊宁静，每日晨曦初露之时，便跟一群结识不久的拳友到楼下河畔树荫下的步道上打拳舞剑。悠扬的乐曲伴着流水潺潺，伴着鸟鸣啾啾，整颗心跟那河里的流水般柔软而淡定，而时不时飘来的花香则瞬间叫人好生感动。每每此时，拳友们都情不自禁地鼻翼翕动，意欲寻得那醉人的香气来自何处。此时的我早已被那花香俘获，不知是心念所动还是真的花香附身，不但蜜蜂落在我的肩头、手背，就连那不多见的蝴蝶也频频绕着我的头顶飞来飞去，怎么赶也赶不走。
“花仙子啊，你一定是花仙子。”拳友们常常如是说。
紧挨我们身后的是几棵高大的花树，红红白白的花穗开了落了，落了又开。花香袭来之时，大家总会不约而同地转身抬头仰望，想着那香气一定来自这些距离自己最近的花树，不然何以如此真切？如此浓郁？
而此时的我也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年轻时对花香的反感纯属误会。我的那位同僚身上的浓香当属脂粉香，跟自然的花草香根本两回事。
于是开始留意起身边的花木来，逢年过节之际，也会去花卉市场买些鲜花回来插在瓶里。这才发现，每一种花都有其独特的香味：有的浓郁，有的清淡，有的香中带甜，有的甜里透香，但无论哪种花香，都那么令人心神愉悦——养花植草的冲动悄然萌生。
大概六七年前，住家附近的小花店开张，于是常常去那里闲逛，今天买回一盆水梅，明天购得一盆月季，家里很快花木葱茏，生机盎然。
一日，瞥见花丛中一盆开着小白花的矮小植物，瞬间感动莫名。一问之下方知竟然就是自己神往已久的七里香，连忙凑近嗅吸了一下，一股清香浸入心脾，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毫不犹豫买下来抱回家，后来又陆续购得四盆，从此五盆七里香陪伴左右，每过一段日子即可回味一下“初恋的味道”了。
04
五年前的某个清晨，练功即将结束之际，一阵浓郁的花香袭来。猛抬头，发现头顶的花树上除了绿叶还是绿叶，全然没有开花的迹象，不由得心生疑问，目光随即移向远处，这才发现十余米开外一排相对低矮的树丛上开满了白灿灿的花儿，满怀激动直奔过去。没错，七里香！跟家里养的一模一样。只不过家里的往往花开三五朵，须凑近方可闻其香，哪像眼前树上树下满眼洁白的花瓣儿，即使飘香千里应该也不是问题。
欢心雀跃的同时不禁生出一丝感慨来：足足嗅吸了七八年的花香才觅得其真正的出处，虽然后知后觉，但终究美事一桩。那几棵高大的花树白白享了这么多年的美名，这会儿该捂嘴偷笑了吧，而这相对低矮的七里香，默默飘香七八载终于引来一双含笑的泪眼，它们是否该惊呼“花香不怕身子矮”了呢？
而家里的区区五盆比起公园里的这一整排，可谓一棵林木跟整片森林了，以后的日子可就真正处处绿树白花七里香了啊。
05
爱上七里香，每天离开河畔回家之时，定会往身后深情一瞥。虽然大多时候只是碧绿的树叶，但知道那白嫩的花瓣儿过段时日定会欣然绽开。
雨水充足，阳光充沛，花开时节说来就来。高高低低一整排，步调一致，泼泼洒洒，从含苞到飘落前后不过四五天。每每看到树下一地雪白，常常心疼得林妹妹般，恨不得缝个花囊把那花瓣儿全都收起来。
而家里的五盆则各自为政，这盆花已落，那盆始含苞，另外三盆则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但突然有那么一日，其中的一盆会悄悄地绽出三五朵小白花儿来。
无论绽开时还是飘落后，那花瓣儿永远安静如初：既不因闪亮登场而张扬，也不因仓促谢幕而颓丧。
不忘初心，淡泊宁静，不正是多少人终其一生想要追求的境界么？
从河畔到家里，从家里到河畔，一颗寻寻觅觅的心不再飘飘荡荡。
爱上七里香，其实跟她的香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人生之旅中的一次机缘巧合：人之灵之魂跟花之灵之魂撞个正着，于是执手相依，不离不弃。
06
不曾料想，静好的岁月被肆虐的疫情打乱。自大前年四月的某一天，拳友们不再聚集河畔，前后两个月到处一片冷清清，居家“为国做贡献”的日子里，一颗被“囚禁”的心没有丝毫慌乱。只是伫立窗前眺望河畔之时，不期然会念起多日不见的七里香：那悄然绽开的花瓣会因目睹人间的不幸乱了阵脚吗？那随风飘散的花香会因耳闻世间的纷乱失了魂魄吗？
答案是否定的。
但我还是在某个阴晴不定的清晨，戴着口罩来到四处绑着彩色布条（用以阻止人们聚集）的河畔。站在空荡荡的步道，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感涌上心头，然放眼十多米外的七里香，但见苍翠欲滴的叶片间，隐约可见的花蕾星星点点。会心一笑的当儿，我的眼前瞬间一片朦胧。
几个月之后，拳友们终于回到了河畔，为了保持安全距离，我们只好放弃树荫下的步道，改而在两三百米外的草地上大展拳脚。
大家见面的第一句话，大概都跟七里香有关。
“等一下过去看看，应该快要开花了吧。”
“花蕾已经长出来，没准明天就开了呢。”
看来爱上七里香的，不仅仅只是我一人。
转眼两三年成为了过去，习惯了草地上的空旷与开阔，拳友们在疫情结束之后也没再回到步道上的树荫下，那些七里香似乎也渐渐被大家淡忘了。但我每隔几天总会过去探望一下，因为于我而言，那排让我在不知不觉间不再对香味存有偏见，并深深爱上所有花草香的七里香，它们仿若我的人生导师，让我能以更加开阔的心胸拥抱这个世界：爱上七里香，无异于爱上脚下的这块土地——这块曾让我在去留之间纠结十多载的土地，这个堪称第二故乡的热带岛国。
前几日晨运回到组屋楼下，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而来。是它，七里香——就在离我数米远的地方，就在不久之前翻修完毕的游乐场旁，一排低矮的花树迎风而立，吐露芬芳。
微微一笑，走进电梯，沾满花香的泪珠溢出眼眶……
（2024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入围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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