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瘟疫在吹哨

学术   其他   2020-03-24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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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年,我个人一直在中年危机里挣扎,有很多胡思乱想。现在,疫情带来全球性的危机,与我的日常所想有所交汇,在这里,我就来说点大而无当的话。


瘟疫流行给人的冲击,与任何其它灾难都不一样。


尤其这场疫情在中国,来得跟地震似的,那么剧烈。而防疫熬得跟蹲小号一样,那么孤绝。


应激反应模式之下,生活完全变了形,心也随之变了形。现在的中国,除了那些未能逾越冬天的亡魂,一切都在从极度变形状态中慢慢恢复。


这个恢复,要恢复到哪一步?不外乎三种,一种是回原形,回到以往的安全状态,舒适区。一种是报复性反弹,按下及时行乐的加速键。一种是借这个变形完成重塑,换一个活法。


昨天,一个很多年前的同事在小群里说,在家憋了一个多月,天天盘坐着发呆,回到单位(她前几年由报社调到饭碗更瓷实的市委机关)突然感觉看开了,通透了,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了。


这个前同事,70后,小城市里的丁克。生活方式显得洒脱,工作上却很多无力感。她的纠结状态,有十几年了,不喜欢工作中的自我,她羡慕这个羡慕那个,却没有做积极的改变,唯一的改变是由报社进了更为旱涝保收的机关,那是不情愿的选择,然后,她的诸多抱怨里就多出了“太拘束”。


疫情期间,她是极其烦躁的,呆不住,我的理解是,她不习惯和自己真正面对面——没有忙碌去填充生活了。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就这么熬了一个多月,奇异的化学反应就发生了。重新上班不久,她主动调换到自己喜欢但在机关里属于犄角旮旯的部门,“同事们以为我疯了”,她却非常满足。


这个蝶变的过程,主要不是来自意识层面的思考,是一个内在的转化,“叮”的一下就成了。几个要好的朋友都非常为她开心。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最小的单元上发生的转危为机的故事。一场人类大动荡,如果能让这样的“叮叮叮叮”响成一片,破坏力就局部转化成了生长的力量。


2

危机这个词,从希腊和英语的词源上看,都是指生死存亡的时刻,最初中文翻译的产生,我想也是遵从crisis的原义,“机”取“时刻”的含义。后来,中国式的辩证哲学派上了用场,渐渐把“机”解读为“转机”“机遇”,恨不得坏事变好事。


对词语的这种理解,代表着中国人的某种愿望,无可厚非。但不要以为,危总是可以、必然可以转化为机。


还是先说说我理解的“危”。其实在SARI之前,人类已经病得很重了,大的危险我想来自三个方面。


一个是认知上的,互联网的发展有一个巨大的负效应,即它的便捷可能是认知偏差上的便捷,人的信息获取、交际半径不断窄化,画地为牢,撕裂在全球范围发生,也在最微小的族群间发生。


一个是经济上的,金融体系像一头失控的怪兽,加之科技的助推,使得财富越来越多地聚集到极少数精英手里,这已经不是工业社会意义上的贫富差距了。


以上两点,我觉得在大瘟疫这个crisis之下只会变本加厉。


第三个“危”,是人类心理层面的。上帝“死”了,生命的意义被抽离了,这种信仰之危发生在西方,生存失重了,开始被欲望的满足驱动。中国没有信仰可失去,但及时行乐、极度物化的价值观,却甚于西方。原因很多,内有敏感词,不多说了。


人类共有的心理之危,也与经济、技术发展有关。人作为个体被解放之后,自我意识不断被强化,被消费主义喂养,但另一方面,人也不断被异化,为了谋生和虚荣而奔忙,主体性丧失,通俗地说就是并非真的为自己而活。这种分裂状态普遍存在,现代人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根源就在于此。


昨天看到知名经济学家陈志武说,人们的追求中最靠不住的,就是生活会越来越好(大意)。人类总体的物质生活无疑是在提高的,他指的应该不是表面意义的好,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欲望满足模式是一个追逐幻象的过程,是一个心魔。


这第三个“危”,我觉得是有可能转化为机遇,让个体破茧而出的。事实上,每个人完成个人的内在成长,蜕变,都是在遭遇了巨大的心理危机后挣扎出来的结果,连释迦牟尼也是一样吧。生活中,我认识几个活得很开阔、很从容、超越了太多庸常烦恼的人,她们都曾生活在巨大的心理阴影中,经历过勇敢而艰辛的自我拯救。


我的中年危机,最初是因为40岁以后身体机能的显著下降,然后我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生活的意义感,把它否定了,接着赋闲在家,过“神仙日子”。但是,我却放不下对生命的终极意义的思考,虚无的日子可不是什么神仙日子。


这种形而上的思考,会被许多人视为自寻烦恼,是“闲出来的”。我倒一直觉得,多数人把自己搞得那么忙,那么累,或是“追求快乐”,是因为惧怕对生死、对意义的追问。


在大瘟疫来临以后,很多人都产生了强烈的虚无感,幻灭感、焦躁感,为什么不可以把它看作很尖利的哨声?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过,现在,哨声是省察的机会。


3

活着为什么?死是怎么回事?巨灾面前,都要触发这个本质课题。一两个月的困境里,即使主观还在逃避,潜意识里总归有大把时间要面对。这是人生的真问题。


中国人日常对生死之事大多讳莫如深。四川大地震之后,总的感觉,真问题很快被覆盖,及时行乐成了更多人的选项——但愿我的判断是错的。


这次,你变形之后的恢复,会去向哪里?


先说说我个人吧。其实我没什么大的变形,前面说了,已经在中年危机里好一通扑腾,而且我无业多年,与生死、生活意义这类课题在一起,是每天的常态。直视真问题,心就皮实了。


生命没有意义,在青春期我就下了这样的定论。到了中年,还是放不下,没意义也要想,想不明白也去想,去形而上的世界里乱撞。哲学、宗教、心理学、灵性感悟,都去求解。这既是一个慢慢爬坡的过程,也有某几个瞬间,“叮”的一声,有所顿悟。


以前所谓的有意义没意义,意义是什么,我搞懂了吗?还真未必。


现在,不能说我已经参透了生死(有些课题其实是终生课题),但我不断自我认知、与内心对话的过程,也就是成长的过程,焦虑渐渐消散,由心理问题引发的一些慢性病,也大为缓解。整个内在世界冲突少了,和谐多了。


无论中年心理危机还是巨灾带来的困惑,面对的东西差不多。


说说对我很有帮助的几类读物吧。哲学上,老子、庄子,古希腊哲学,那个轴心时代的思考,如有神启,都是根本性的。佛学的很多思想,我也当作哲学去吸纳。至于心理学,人本主义、存在心理学,关心的是人的终极问题。还有一类,算是心理学与哲学精髓的融合,注重对人的内在智慧的唤醒,没有确切的名称,有的称之为灵性学,不熟悉的人会误认为它太玄虚。


4

今天,正好看到了比尔盖茨发表的一篇文章,认为新冠疫情是对人类的一次“伟大的纠错”,他还提到,疫情提醒我们,生命苦短,什么是我们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提醒我们对物质主义有所怀疑,危难时刻,其实“我们的基本需求只是食物、饮水和药品”。


盖茨觉得,疫情可以是一个轮回的开始,还会继续下去,直到我们吸取教训。


对于人类整体上的觉醒,我是完全乐观不起来的。当疫情回落,不知有多少人把它也看作是在吹哨。当代人的生活离本真越来越远,深陷欲望满足模式,我想,我们的每一个莫名烦躁,都是真我对苟活的抗议。


只能寄望于某些个体的自我成长了,当你知道了自己真正爱什么,怕什么,需要什么,内在和谐了,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会从容许多。这不是岁月静好,是个体的自新,重塑,现在,正好有一个机会。



手抄本
写一些有故事的人,包括挖掘自己。作者都是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