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温度的冰

学术   情感   2021-06-30 15:23  

2020年6月30日。我记得无雨无风,窗外树叶静默。那时新发地的疫情已是余波渐平,而社会生活仍处于待激活的状态。自己所在的区域什么时候变绿码,妈妈所在的养老院能不能进得去,都只能焦躁又无力地猜想。


过了80岁以后,妈妈一步步失能,到了2017年春季,生活完全无法自理,还伴有间歇性的躁动,家庭护理已无可能,只好送到更专业的养老机构。


妈妈的生命力在波动中衰退,她时常认不出亲人,更难有清晰的表达。也是在这个阶段,她成为我的更可亲近的妈妈。每次回去探望,我都能和她贴贴脸,轻抚她的面颊,在我记事以后的四十来年里,这是不曾有过的。


紧张,焦虑,敏感,妈妈一直被这样的情绪折磨,也长期“折磨”了我。像妈妈一样,我也年幼多病,于是成了她心目中永远需要照看的孩子。她替我冷,替我饿,替我担心风吹坠物砸到脑袋,替我担心在远方城市的一切。


偏偏我对这样的照顾有近乎偏执的排斥,一边是妈妈的过度关爱,一边是我的避之唯恐不及。大学报到的那天,妈妈及一群亲戚把我护送到学校,她还不肯走,向寝室里其他同学夸耀自己的儿子,进而絮絮叨叨地请求他们多多照顾。


对此,我厌烦透了,真羡慕那些不用家长陪同到校的新同学。我对妈妈大喊:“你快走,别搁这儿呆着,去沈阳动物园看动物去。”


这件事,妈妈念叨了半辈子,觉得我的话是侮辱性的,在她的记忆里,当时寝室里的人“哄堂大笑”。


对关爱的逃避还在继续。后来我大学毕业,不情愿地分配回家乡,没几年又不顾一切地挣脱。在外生活这么多年,我隔两三周才给妈妈打个电话,这更像例行公事,我想的总是——怎么把妈妈的叮嘱降低到最低限度,怎么在打电话的过程关闭耳朵。


一度,我很以自己的“独立”以及“我与妈妈不同”而自傲,到了一定年纪,却发现,我何尝不是焦虑型人格?


至于与生命母体完全意义的分离,又怎么可能?


当妈妈意识不够清晰,无法再对我絮絮叨叨、关心备至,我终于不用躲闪了,亲近她的本能,也被唤醒了。有一次,我用手机播放妈妈以前爱听爱唱的《洪湖水浪打浪》,微闭双眼、昏昏沉沉的她一下子睁开眼睛,看着我,里面闪着光彩。那个瞬间,我简直要流下眼泪。


———— 


入院三年,爸爸、哥哥、嫂子轮流去探望,未有一日中断。直到新冠疫情爆发,养老院封闭管理,妈妈见不到亲人了。进入六月,院方传出消息,妈妈高烧不退,病情危急。几经争取,爸爸和哥哥得以进去探视了几次。到了下旬,症状似乎有所缓解。远在北京的我稍稍安心,却也还是急切地盼着管控松动,能尽快回到亲人身边。再过20天,就是妈妈周岁86的生日了。


超过100天的时间里,妈妈像婴孩一样躺在床上,那么需要呵护,却见不到一个亲人,该是何等地煎熬。很难说,这次发病不是亲情缺失引发的。


回到开篇所述的那一天,2020年6月30日,我百无聊赖,敞开了冰箱门,让冷冻室暴露于暑气——里面结了厚厚的冰,其实早该清理了。


这时,哥哥发来一条微信,寥寥三个字:妈走了。


病情好转的消息,不就是几天前发来的吗?我的脑子完全僵住了,陷于无法接受的状态中。


愣了好一会儿,我回到冰箱前,开始用手去抠冷冻室的冰。抠不动,就用拳头砸,那时的意识里,完全没想过要借助什么工具。我使劲,使劲,使劲,仿佛在开掘一座冰山。也许因为没关掉电源,冰块拒绝融化,难以撼动,我就一直和它较量下去,在当时,没有什么比这个事更要紧了。


严重畏寒的我,竟没有感觉到冰的寒凉,一点都没有,同样的,痛也感觉不到。妻子已经知道了坏消息,下班回来,看到我在与冰块徒手对决,顿了一下,安静地走开。


晚些时候,我给几个最亲近的朋友发了微信。“刚刚昨天,我度过了50岁生日,我拿到了人大硕士证。今天,我失去了母亲。”我顾不得他们是否愿意分担这个伤感信息,在当时,我实在没办法独自承受它。


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又一条消息:我所在的社区明天将转为低风险。我当即订了回本溪的车票。虽然有到了当地仍要被隔离的可能,管不了了,我要争取送妈妈这最后一程。


后来才知道,妈妈虽然死于肺部感染,但养老院为了不招惹麻烦,死因填报了心脑血管疾病。疫情,让悲切连着哀叹。


————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昨天是我51岁生日,未来的每一个生日,都紧邻着妈妈的忌日。她以前总爱念叨一句话:“孩儿的生日,娘的难日。”她强调生养不易,我在当时是抵触的——不就是要控制你儿子吗?


没成想,这句话现在有了特殊的意味。


失去妈妈的365天里,她的形象一次一次回到我的脑中,似乎,那形象起了变化。我意识到,妈妈纵使絮叨一生,却从来没有以蛮力阻止我的“冒险”,每当我坚持,她必然放手。妈妈她真的替我担心,套用心理学的概念,她只是把自己的不安全感投射到我身上,但是并无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后一种类型的母亲,生活中见到太多了。


她有太多焦虑与畏惧,但不会以过分侵害他人来消解。正因为这样的本性,在所有熟识的人的记忆里,妈妈是符合良善的尺度的。


过去一年的感受,一个字,空。生命的一部分消散了,而且再也回不来。现在,她化成另一种存在,再难失去。


 


                 2021年6月30日,北京


手抄本
写一些有故事的人,包括挖掘自己。作者都是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