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河小说丨碧古轩主人:老李和他的大红马

文化   2024-12-23 19:00   陕西  





银河小说


老李和他的大红马


作者:碧古轩主人

摘要:很长时间里,每每回想起家乡的生活,就会想到老李,想到他的火炕,他和大红亲昵的场景,他的军号,他的铁盒子,他的子弹头,那些锁在铁盒子里的军功章。还有,他折好报纸条,从旱烟蒲箩里捏一捏烟丝,理顺了,卷成卷,用舌头一添,掐去头和烟蒂巴,点着了,美美地吸一口,鼻子里窜出两股烟气,然后眯起那只好眼,招呼俺们:来,小子们,继续开讲……


饲养场不是家,睡觉的地场是家里。这话不是俺说的,是俺爹总说的话。俺爹说这话是有缘由的,那是因为俺总往饲养场跑。跑也就罢了,时不时还睡在那里。

其实俺也知道,俺爹是不放心,就俺这么一个儿子,瞎黑睡在外头,任谁也不会放心。

可俺管不住自个,没事就愿往饲养场跑。那里有大红,有大黄,有暖和和的火炕,更重要的,是有饲养员老李,老李会讲故事,一讲就是半宿。有时候,老李高兴了,会从小口袋里掏出熟了的花生饼、炒豆子,让俺们尝尝,还会在灶火里烧个地瓜、麻雀。在这儿自在高兴,还有好吃的。不光俺,生产队几个跟俺一般大小的孩子都喜欢来这儿。

老李是外县人,还没有俺的时候就来到村里。那一会,黄县人跟外来的人家,统称为“西来儿”,西来儿跟本地人最不一样的地场,俺觉得就是说话不一个味。比方老李,说话就大舌头,听起来不那么得劲。还有,老李是独眼,右眼一个肉疤,蜷缩一起,只用一只左眼看人,不熟悉的,会觉得他的眼神怎么着都不大对劲。

不过,这与俺们无关,在俺们心里,老李人挺好,对人和气,特别是对俺们这些孩子。

那一会俺上小学高年级,正是痴跑野拉不知天高地厚的岁数。

队里的饲养场在村西头大院子里,原先是个场院,靠南头圈了一块地场,建了几间屋,做了队部、仓库和饲养场。正对场院,牲口棚一拉溜土坯房,屋顶覆着小青瓦,青瓦缝里胡乱长出些茅草野菜,随意地在风里摇曳。

牲口棚的门挂了张帘子,夏天草珠子串的,冬天换成棉帘子。右首一拉溜牲口槽子,槽子后头立着或躺着牲口。槽子上固定了横木,用来拴缰绳。牛马收工回来,交到老李手上,牵进棚里,缰绳就拴在那里。

牲口棚最里头,就是老李的炕。炕席不知经过了多少肉皮沁润衣物磨蹭,苇子皮早就已经变得乔黄,光滑细腻,有些破皮地方,露出了垫着的麦草。也难怪,老李的炕,谁都可以躺着歇歇,想不破都难。

你想,冬天里,外头飘着大雪,家里冷得够呛,你趴在饲养场的热炕头上,看一帮子人嘻嘻哈哈聊天,闻着习惯了的牲口气味,满屋的汗味烟草味,听着老李用他那大舌头话讲故事,岳飞、秦琼、程咬金、罗成……听得津津有味心里舒坦。慢慢地,不知啥时候就睡着了,一觉醒来,见身上盖着老李的棉大衣。起身看去,牲口槽子边,老李一边抽着烟,一边在陪着大红,看它吃着草料。

这样的场景已经很多次,俺喜欢闻这样气味,喜欢听牛马吃草的声音,它们嚼磨饲料时会有一种带有节奏的声响。时不时的,牲口缰绳铁链撞击槽口的哗啦声,以及老李忙碌着的脚步声,一起混合成特殊的乐曲,让人舒坦,浑身放松。更多的时候,老李会时不时摸摸大红的脖子。大红就抬起头,甩一甩鬃毛,鼻息颤动,出一声粗长的气,发一声长啸,打破了静夜时分的寂寞,给小屋增添了无限乐趣。


那时候,队里有三挂车,两挂马车,一挂牛车。真正顶事的,其实只有大红驾辕的那挂马车。

这挂马车的车把式大楞,二十郎当岁。能当上车把式不是因为他会使唤牲口,而是因为他有个好舅舅,大楞的舅舅在供销社,时不时能给生产队整来些旁人整不来的化肥。

那一天老李发火了,老李一般不火,那天火发大了。老李发火是因为大楞,大楞用鞭子抽了大红。只见老李那只没瞎的眼,红得什么似的,一把夺过了大楞手里的鞭子,挥手对大楞就来了那么一下,大楞后脊梁的棉袄就漏出了棉花。大楞没想到老李冷不丁会这个样子,等他回过神来,嗷一声叫着,抓起身旁一块半头砖,瞧老李头上来了一下。只一下,眼瞅着老李头上的血,就那么顺着鼻子流了下来。

满脸是血的老李,没理会脸上的血,拨开众人,神情镇定,缓缓走到被众人拉着的大楞跟前,拍拍他的肩膀,说:记住,大红马不能打,要打,先打我。说完,转过身对大伙说,没事了,都干活去吧。

从那次起,大楞真的不打大红了。其实,大红还真得不会无缘无故讨打,大红懂事,老实说,比俺们几个小子们懂事多了。

不管是套车上路,还是干完活松套卸套,大红像能听懂话一样,该抬腿抬腿,该使劲使劲,该爬坡爬坡,特别聪明,特别听话。平日里,就没见老李动过鞭子,动动嘴足够了。

大红不光能干,它还亲近人。尤其是俺们小孩,它一点不欺生,谁骑它都行。你往碾盘上一站,叫一声大红过来,它就打着喷嚏跑过来。站稳了让你骑,让它走,它就走,让它跑,它就慢慢跑,绝不会把你摔下来。当然,这一切,都得老李点头,老李说了,它才这样。不然,你怎么招呼,它只是抬头看看你,不会太多理会。时间长了,俺们都知道,是老李怕出事,毕竟俺们还都没长大。可俺们自个认为,俺们都已经不得了了,啥事都能干。


秋后的一天,听话的大红出了事。

那一天老李去常家泊集上买豆饼。大楞赶车到山里拉石头,拉石头是一件累活,拉了一天石头,驾辕的大红累得气喘吁吁,卸了套,浑身是汗。按理说,这个时候牲口是不能狠劲饮水的,即使要饮,也不能饮太凉的水。搞不清大楞是不知道,还是知道认为没事。反正他去井里打了井水,先把自个好一顿冲,然后又打了两桶给大红,大红呼哧呼哧哈了一肚子。

老李是半夜回来的,农闲时大车搞副业拉东西,不拉东西,牲口也让人牵走拉碾磨磨。老李推着个小车,好几十里地推回豆饼,到了家已是下半夜。

摸着黑进了牲口棚,老李到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灌进肚里,抹一下嘴,抬头看一下槽子,几头牛马正安静地吃着草料,唯独不见了大红。

平日里,大红是不拴着的,生产队的牲口,唯独大红不拴着。没有老李发话,大红从来不动,或许正因为这点,大红有了个与其它牲口不一样的待遇。不见了大红的老李有些着急,当下就去了大楞家,把大楞从炕上拽起来。大楞听说大红不见了,也急了眼,说俺把它赶进栏里去了呀。怎么会没了?老李说,我没回来,饲养场没有人,你就不能多呆一会,等等我?大楞说,俺累了一天,浑身散了架一样,来家逮完饭就躺下了,没想到你这回才回来!老李说,恁回来喂了牲口没有?大楞说,没喂,想等恁回来喂。饮牲口了没?大楞说,饮了。大缸里的水?老李问。大楞说,俺嫌那水陈了,用的井水。老李一听叫了一声:什么?恁不知道牲口使唤后不能哈凉水?大楞一拍脑门:坏了,俺忘了这事,光图痛快了!老李骂了一句:妈的,恁个楞鸟,恁给俺等着,出了事看怎么收拾恁!

老李朝大楞脑门推了一把,哼了一声,转身出了门,把大楞家房门摔得山响。

很快地,队委们都知道了这事,来到饲养场。晃动的马灯下,老李固虬着蹲在门口,眼泪从那只好眼里往下流,两手抓着烟布袋,就那么抠啊抠,却也未抠出一点旱烟。大耳朵队长见他这样,拍拍老李肩膀,说哎,别急,大红丢不了!老李用袄袖擦一下脸,说大红不会自个离开,俺有数,怕是这个伙计真不行了,等不到咱去找它。众人一听这话,也都急了,那个当口,大牲口对于生产队来说,就是钱,就是粮啊!赶快分头去找,死活得把大红找回来,大家嚷嚷着。

老李闷着头,半天不吭气,猛然站了起来,吓了大伙一跳。只见他急火火跑回睡觉的屋,手里拿了个东西,不管不顾就朝外跑。

大耳朵队长叫道:恁干啥?却也未见回应。于是朝众人喊了一句:快,跟上,别出事。

外头黑着天,影绰里树稍在动,谁家的狗汪汪在叫,紧接着,引发了一片狗叫声。老李跑得快,一行人死活跟不上,也不知道这伙计跑到哪个地场去了。

正当大伙急三火四时候,从村西传来一阵声音:哒哒嘀——滴滴哒滴滴哒——哒哒嘀——滴滴哒滴滴哒…——。声音急促响亮,在夜空里显得格外特别。快走!不容多想,大伙便向那声音处跑去。

声音近了,只见老李站在村边的大土堆上,手里拿着号,向着天空,不停地吹着。

随着号响,远处好像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听见这声音,老李的号愈吹愈急,声调激昂且颤抖,让人心里也跟着抖动。

不大一会,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一匹马飞也似地从村北跑了过来,箭一般射向大土堆,吃力地爬到土堆上,昂着头,嘶鸣着撩着蹄子。老李一把抱住马的脖子,将脸贴到马的脸上。月亮露出了身影,土堆上,马和人搂抱着亲昵的剪影,恍若一座雕塑,静止在秋日的夜空里。是大红!众人叫道!

不错,是大红。却原来,大红饮了大楞的凉水之后,肚子就受不了了。老李不在,旁人也没法帮忙。此时的大红并不慌张,它忍着疼痛,自个走出了牲口棚,凭着嗅觉,找到了兽医站。此时,兽医常大个已经睡下了。大红拱门拱不开,就用蹄子踢门。常大个开门一看,是大红。这时的大红已站立不住,常大个摸了摸它的肚子,意识到是喝了凉水,便把它牵到站桩前,肚带捆好,灌下了汤药。看看大红平稳了些,准备到天亮以后送它回来。这个时候,老李的号声响了,听到了号声的大红,立马精神起来,挣断肚带,没命地朝外跑去。

随后赶来的常大个问老李,你使的什么招,让大红不要命地蹶回来?老李说,是号,紧急集合号。听了这个号,恁再忙乎也得集合!常大个不信:它是牲口,听得懂号?老李说,懂,比人都懂。常大个说,它还病着哪,还集合啥?老李说,号一响,除了爬不起来的,再病也得集合!常大个说,你可别集合了,赶紧溜溜它,至少3个时辰,得把它肚子里的东西排出来才行。

俺得好好谢谢你,大个。抽空咱俩哈一壶。老李说。


老李牵着大红溜到了天亮,又悉心照料,大红总算没事。打那以后,凡是累一点的活,老李死活不让大楞牵大红走,把住缰绳拗起来:不行,就是不行,说破大天也不行。搞得大楞一点办法没有。

冬天到了,活不多,少了进钱渠道,眼看快过年了,社员急等着有点进项,置备点年货。大耳朵队长心里着急,有一天好不容易揽了个活,给县城里建筑队拉木头。老李一听那么远,心里不忍,说,让大楞套牛车去吧,大红别去了。队长说,牛车太慢了,还是大红跑一趟吧。老李说,你要让大红去,俺就去,俺不放心大楞。队长说,恁去了,这几匹牲口谁来照看?老李说,积运就行,他照看牲口现在不次其俺。

积运就是俺,俺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挺得劲。能得到老李稀罕不容易,俺平日里那些辛苦看来都没白费。三伏天背着篓子到河滩和渠边割青草,交给老李喂牲口,就因为老李的一句话:伏天里草嫰。半宿起来尿尿,看老李没喂牲口,会学着他,端起草筛,给槽子里添半槽草,泼几马勺含有饲料的水。再用拌料棍搅拌一下,嘴里咕哝:“有料没料,四角搅到!”见水、草、料均匀滋润,牲口香甜咕吱咕吱舔着草料,方去躺下。不是吹,跟老李睡没白睡,俺干了不少活,当然,也学了不少本事。

这一会,俺挺直胸脯,仰着头对老李说,叔,放心,不就是铡草、拌料、饮牲口那点活吗,都在俺心里装着呢!老李拍拍俺的肩膀,说,行,放心,俺赶黑就回来了,说完,赶着大车上路了。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去了3天。这3天,俺没上学,请了3天假,心里直埋怨老李:好你个独眼,耍哄俺,等你回来,俺要你陪俺3天的课!

那天头晌,老李回来了,躺在大车上,是让大红拉回来的。老李看见俺,挺欢喜,叫了声:积运,快帮帮忙,把我扶下来。俺故意生气:不扶,自个下来,说话不算话,还有脸?老李笑笑:你小子,好好,对不住。你看天还下着小清雪呢,冻死了!这边大红拽过头来,对着俺叫了两声,一边还拿头在拱俺。俺知道它是让俺赶紧去帮忙。于是就去拉老李,老李哎吆一声捂住肚子:轻点,轻点。怎么啦?俺问!老李说:有伤口。他指了指肚子。

将老李安顿到炕上盖好被躺下,大红卸了车,进了马栏。老李慢慢说了事情的由来。

那天老李到了木料场,装上木料,赶着大车往城里去。走到半路,突然肚子痛,实在受不了,就停了车,蹲到路边捂住肚子,想试试等一会能不能好。没成想肚子越来越痛,头上的汗一个劲往下流。那地场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老李心想,这可咋办?

这当口,猛听大红在叫。就忍着痛,对大红说:老伙计,不行,走不了,我实在受不了,太疼了!不知道咋回事!

老李想,这回如果有人,求求他,或许能帮帮忙。可就是不巧,天太冷,路上还真就没人。老李心里琢磨,这下坏了,老天注定,今个咱老李百把十斤得交代在这儿了!就这么想着,忽然大红仰起脖子一阵长鸣,不大一会,从远处隐约传来马的嘶鸣声。大红听了,来了精神,身子一歪,就把马车横倒了路上,马车加圆木,将路封得死死的。

只一会,见一挂大车过来,驾辕的是一匹白马,个子同样高大,老远见了大红,步履迈得飞快,就到了近前。车把式见路过不去,跳下车跑过来,见老李遭罪那个样子,就说,你这或许是个急病,耽搁不得,赶紧,俺送恁上医院。老李说你车上还有货呢,怎么送我。这样,你找个绳子一头揽到树上,一头捆到俺车里的木头上。干啥?车把式问。你就别管了,赶紧,疼死了!车把式看老李那个样子,来不及细问,就捆上了绳子。刚捆好,就见大红一使劲,将木头拽下车来,又一转身,将车正了过来。

车把式暗暗称奇,正要说啥,老李忍着痛自个爬上车,说,大哥,帮帮忙,你将这料送到县建筑队,运费俺不要了,算你的。车把式说,那你呢,恁怎么去医院?放心,有俺这老伙计呢!它能行?老李说,行!车把式伸出大拇指:哎呦!俺侍弄那么多牲口,就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

俺问老李,大红真把你拉到医院了?老李说,拉到了。不光拉到了,还给我找了医生,动了手术。

怎么找的?

大红闻着医院的气味,一直拉着马车到了医院门口,到了门口就那么叫唤,一直到叫出了医生。俺这是急性阑尾炎,不是大红,这条命可能就交代了,你小子可就见不着俺了。

这么神,俺不信。

不信你去问问恁二叔,第二天恁二叔从班上去了医院,替俺垫的钱,又整得草料喂了大红。

俺二叔在县城养路班当护路工,过后俺真问了二叔,二叔说,呔,老李个独眼,长得不咋地,倒是调教出一匹好马来。你不知道积运,那几天就这个大红,不逮不哈,急得在医院门口的桩子上团团转,你怎么喂,它也不逮。没办法,我找了个带轱辘的担架,把刚动了手术老李推下来,大红见了老李,看他没事,才摇头晃脑地逮了草料。邪门了!

那天下黑,俺没回家,想陪着老李。夜里让尿憋醒,见老李不在炕上,跑到屋外,哧完了尿泡里的尿,忽听马圈里有咿咿呀呀的声音,揉揉眼定神看,却原来是老李。披一件对襟白褂子,倚在牲口槽子边上,一只手摸着大红,眼睛闭着,头在摇晃,嘴里哼着听不清的调子。马灯闪烁的光亮下,老李那神色,满含着慈爱,仿佛是抚摸着自个的孩子,曲调婉转动人,让人听了忘不了。

我不由睡意全无,收住脚,站在那里,望着老李,听着那打动人心的曲子,一动不动,听着,看着……


老李没有媳妇,这俺知道。村里没有媳妇的光棍挺多,并不稀奇。可老李没有父母,挺是奇怪,有父母才有家呀,不然,老李打哪来的?

这个疑问始终在俺心里解不开,可又不好问。俺爹俺娘都跟俺交代过:去饲养场可以,在那睡也成,就是别问这问那,特别是那个李子家里的事,不然,你就别去了。

不去可不行,不问是可以的。不过,不问不代表没有疑问,反而,这疑问一天天加重。

老李的被子是一床补丁摞补丁的灰被子,早已洗得发白。堆在炕角,谁得便都可以拉身上盖一下。大耳朵看了心里不忍,就让把县里救济的双面新的花被拿来,让老李用,说恁大伙甭反映,他一个光棍,没老婆做被子。但老李还是盖他的那床被,花被就叠到炕头上,谁爱用谁用。

冬天里有出粪运土的活,收了工,大伙都到饲养场暖和,挤在老李的炕上,嘻嘻哈哈,说笑打闹。爱占便宜的趁这个机会,故意地往女社员的身上挤,引来一阵笑骂,小屋里顿时便生动活跃许多。每每这时,老李便很自觉地到了炕下,拿笤帚扫地,去牛栏铲粪。几个嫂子见他这样,就夸他能干,眼里有活,人还干净。立刻有人叫唤:你看着好,不如跟了他,把你家里的一脚蹬了。蹬就蹬,你当俺不敢?回头你跟恁大哥说一声,他再那么又懒又馋,天天哈得不知天南地北,俺就叫他滚蛋,跟了李子!立刻屋里一片笑声!

这时候的老李,不会吭一声气,装作听不见,只闷着头干自个的事。时间长了,俺注意到,老李挺顾及一个叫巧云的,按辈分我叫她姨。巧云的男人在煤矿下井,井下冒顶,跑不及,就没有上来。她一个人也没再嫁。巧云从不到饲养场来,当然,也就不会到老李的炕上暖和说笑。

倒是老李,像是对巧云挺上心。生产队分了草啊粮啊,自留地的庄稼呀什么的,不用巧云说,老李都是志愿,帮着干了。每每,巧云姨不让。俺看得出,那是因为怕让旁人说闲话。然而老李却不管不顾,该怎样还是怎样。开始时,村里有闲言碎语,时间长了,也就淡了。倒是有人见这俩人倒有些般配,出面撮合,巧云没说啥,老李却一直不吭气,气得撮合人直瞪眼:个独眼,有啥那个,还端起架子来了!

夏天的傍晚,饲养场门前就是一幅画:站在场院上,看西面天边的火绕云染红了天际,收工回村的人们嬉笑着映衬在这背景中。一弯淡淡月牙游走在薄暮里,微风吹来,空旷洁净的场院便有了令人舒服的凉意。

天黑了,老李点亮了马灯,一抹橘红照亮了饲养室门前,先前的热闹消失了,除了牛马的咀嚼和打喷嚏的声音,一切都恢复了静谧。

那天下黑,老李有些反常,原本要讲故事也不讲了,对我们说,今下黑你们去办一件事,办好了再跟你们讲故事,你们去巧云家,把她家街门绑紧,有贼!

干这事俺们挺愿意,这不跟游击队差不多嘛。巧云姨就在离饲养场不远的胡同里,俺们拿着老李给的皮条儿,趁着月色悄悄到了那儿,绑紧了门栓,然后回来听故事。

没过几天,俺们发现,队里保管和老李较上了劲。不管老李要什么东西,保管总是推三阻四。那一天,保管老婆还大吵大闹,动手打了巧云。幸亏大耳朵队长把她们拉开了。

后来有一天队长在老李的小炕屋里抽烟,说李子,多亏你,那个人才没犯大的错误。他指了指保管室。他一个党员,怎么能这么干呢?再后来,那人党员是保住了,但保管被撸了。队上传的是,那人看巧云姨长得匀称,三天两头跑巧云家,赖着不走,想好事情。

俺就想,这事还有俺们的功劳呢!于是,跟老李的要价,包括听故事,以及吃炒豆子炒花生饼什么的,就变得硬气了许多。可让俺不解的是,老李和巧云姨始终没有走到一起,这事,老李不说,俺们也不好再问。


一晃好几年过去,我也上了高中,高中离家远,得住校,回家的时间就不多。自然,去饲养场的次数也少了许多。不过饲养场的一些事,还是或多或少听说一些。

老李依然是饲养员,队里似乎找不出来比他还尽心的人了。队里新添了两头骡子,当年的小马也成了主力大牲口,大黄牛已经老了,干不动活,那年年关被宰了,牛肉分给社员。大红也老了,廋得只剩骨架,架不了辕,连偏套都拉不了。终于有一天,大红倒下,挣扎着要站起来,但最终也没有起来。老李不睡觉,整夜陪着它。大红头抬不起来,靠在老李臂膀里,一边喘气,一边流泪。它是真得舍不得离开老李。

大红是在老李怀里断气的。老李抱着大红的头,半天不说一句话,只那么痴痴地望着他的老伙计,手就那么在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马脸上摩挲着摩挲着。队长让人拉他起来,可怎么也拉不动。队长说,那行,大伙都走吧,让这俩伙计一起多待一会。

大红葬在了泳汶河边,老李选了这块地场,老李说,这地场有水有草,大红渴不着饿不着。更重要的,这地场离村里公墓近,将来,我有一天不行了,在公墓里能看到大红,能闻到大红的气息。队里没有一个人提议要吃大红的肉,谁也不忍心,因为凡是认识大红的,已经就把它当成了一名社员,能挣高工分的社员。既是社员,谁能想吃它的肉呢?

后来俺当了兵,临走前跟队里一些人告完别,特意到了老李那儿。

老李听说俺当兵的消息,看样子挺高兴,围着他的炕屋磨叽磨叽转了一圈,就去墙上的架子上,取下不知多少年没动了的铁盒子,打开锁,擦去上面的灰尘,从里面拿出一样东西来。说,喏,你要走了,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俺没有啥好东西送你,给你这个,做个念想吧!

我接过来一看,是个生了绣的子弹头。老李见我有些疑惑,便说:这是俺当年打定陶时国民党留下来的,那一次,也是大红,把俺硬生生驮回来。你带着它,它染过俺和大红的血,或许,往后有事,能保佑你。

叔,你打过仗,还有这么一段经历呀?我惊讶。

嘘,小点声。我就是不愿意让旁人知道这些事。

为啥?

不为啥。怕麻烦。心里也有亏欠。你就别问了。

我就带着对家乡的眷恋与亲人的思念离开了家,这其中,也包含了对老李的种种没有解开的疑问。这一去,就是好多年。

等我再回家的时候,生产队已经不再存在,饲养场还有,但已经没有了大牲口,改成了养猪场,被私人承包了。我问父亲,老李咋样?父亲说,那个李子得了病,那只好眼慢慢也看不见了。这不,前年去世了。

我说,老李当过骑兵,你知道吗?父亲说,知道。当年村里的几个干部都知道。

那老李怎么不说,那是有待遇的,而且可以安排工作,不用当饲养员。

父亲看我一眼,说,是李子死活不让说。一来他犯过错误,在战场上打死过俘虏。二来,他负伤后没办法在部队干下去了,家里爹娘也都不在了,就到了咱这个地场。父亲卷了一支纸烟,点上后慢悠悠说,那时候你知道为啥我不让你问李子先前那些事,就是怕你到处乱说。这么跟你说吧,那个李子到这里来,不为别的,是找一个人。

谁?我问。

一个救过他命的人。那一年小日本扫荡胶东,李子是老13团的通信员,复了重伤,是一个老姐姐救了他,把他藏在自个家的地窨子里,一口口喂他,把屎把尿,给他把伤养好。

李子当年就发誓,等以后有了机会,一定报答这位老姐姐。负伤从部队复员后,他在老家没了亲人,就一个人牵着大红马,到咱这块来找当年救过他的老姐姐。要给她养老送终。可谁知,当年情况紧急,他也没问清楚地名村名,加上对这个地方不是很熟悉,也就没找到那个人。后来,看咱这地方有大牲口,他也喜欢养马养牛,就在这落了户。落户的时候,他有个要求,就是不要声张他先前的那些事,他只想图个清静。那一会大队太缺大牲口了,因为他牵着那么好的一匹大红马,也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俺那会当会计,兼管着户口,这事俺最清楚。

 这么些年,老李叔始终就没找到过他的恩人?

 嗨!上哪去找?当年咱这块哪个村都一样,都有当过八路的,亲属跟着也都遭了罪,有的村整个就烧光了,很惨!俺不是也去参军了吗?那个李子当年的想法俺能理解,多少战友都没活到胜利解放。他幸运,多活了几十年,够本了。李子走得时候挺安详,他家里没亲人,后事是大队给他办的。出殡那天,来了很多乡亲。他留下来的小铁盒,盒子里有个毡帽,还有一些军功章。他骑着那匹大红马,曾立下好多次战功,他是个战斗英雄。比你老爹强。

英雄?这个挺高大神圣的字眼,在俺的心里,怎么也和那个整日里满身烟味、一个眼的老李匹配不到一块……

抽了个空,我去了村西饲养场的老地方。依旧是秋日的傍晚,微风习习,晚霞满天。先前的场院,失却了往日的空旷,被一座座新盖的房子遮蔽,饲养场的牲口棚在这些房子的映衬下,显得分外老旧破败。这里失却了牛马饲料的惯常气息,只剩下阵阵猪粪味扑鼻而来。

恍惚里,我仿佛仍在端着簸箕喂着牲口,仍躺在暖和的炕上,听着老李讲着故事……

正想着,身后开来一辆柴油三轮,嘣嘣叫着停在我身边,从驾驶室跳出一个人,高声喊:积运,是你呀。定神一看,却原来是大楞。大楞胖了,一件黑色皮夹克遮不住他的大肚皮。大楞告诉我,他现在给村民送水,拉一车能挣个几十块钱,话语里充盈着得意。我问,你那大车呢?别提了,牲口没有了,大车没人要,在俺家放了多少年,准备当劈柴烧时,被人三百块买走,听说用来拍电影了,卖亏了,要放到这会,怕是要值个一千两千的。

大楞非要拉我到他家吃饭,说尝尝恁大嫂的手艺,顺便俺得打听打听,您大侄子毕业后干点啥,这小子随俺,死活不愿念书。我说,这个不急,你先领着俺去看看老李。

选了个日子,在大楞的引领下,我来到了泳汶畔村里的墓地里。在一片秋草覆盖着的座座坟头中,我看到了老李的坟。那坟土包很小,在周围堂皇气派、墓碑林立的坟丛中,老李显得低矮平淡,几被遮蔽。

刨去杂草,坟前找个洁净地场,从带去的篮子里拿出水果点心摆到坟前,燃上香,点上纸锞。伴着袅袅飞扬的烟絮,我卷了一根纸烟,点燃,放在坟头。

叔,积运看你来了!你走,俺没给你送行,这次,俺补上。

回去的路上,我问大楞,大红的坟在哪?大楞说,在河西岸,这些年盖房子拉沙,坟头都平的差不多了。我说,大楞哥拜托你个事,你把大红迁到河东墓地来,就在老李旁边。老李没有亲人,让大红陪着他。大楞说墓地里都是人,哪里能埋畜生?我看了他一眼:大红不是畜生,它是军马,有战功,比人受尊重!大楞不说话了。你还得刻两块碑,一块写:骑兵英雄老李,一块写英雄战马大红。需要多少钱,我来花,也不枉老李对俺的一番情意。

返回部队后,过了段时间,大楞托人捎信来,说俺托他办的事情都妥了。并且说没花钱,是大队出的钱。书记说,老李是无名英雄,无名英雄更是英雄。英雄在咱村,是咱的光荣,碑要立,事迹更要学习宣传。

听了这个消息,俺心里反倒不安起来。俺这个样做法,说到底还是违背了老李的初衷。原本,他就是要带着他的大红,隐姓埋名,来报答救他的那位大娘的。原本,他就是要恬淡闲适地终了此生的。英雄这个头衔,九泉之下的老李看了,会不会感到不安?我不知道。

很长时间里,每每回想起家乡的生活,就会想到老李,想到他的火炕,他和大红亲昵的场景,他的军号,他的铁盒子,他的子弹头,那些锁在铁盒子里的军功章。还有,他折好报纸条,从旱烟蒲箩里捏一捏烟丝,理顺了,卷成卷,用舌头一添,掐去头和烟蒂巴,点着了,美美地吸一口,鼻子里窜出两股烟气,然后眯起那只好眼,招呼俺们:来,小子们,继续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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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前,胶东地区的农村饲养场,是一个人气旺盛的地方,一铺暖和和的大火炕,一匹通人性甚至比人聪明的大红马,一个没有父母妻儿、会讲各种精彩故事的饲养员老李,还有他口袋里那些香喷喷的豆饼、地瓜干等小零食,深深地吸引了村里一群上小学的半大小子……故事就这样拉开了帷幕,老李和大红之间的默契相守、彼此护佑,老李对巧云的默默相助,大红和老李相继去世,父亲揭秘老李和大红的英雄身份,“我”及村里人对老李和大红的敬重和怀念——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毫无英雄样貌的光棍饲养员老李鲜为人知的另一面展现在读者面前,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骑兵在战斗结束后寻找恩人无果,选择隐入尘烟之中,和他的战马一起相伴到老。小说语言以质朴的胶东方言为叙事语言,以“我”的成长为时间轴,将骑兵老李和战马大红的故事娓娓铺陈,使二者的形象逐渐丰富、饱满,从而深入人心。推荐阅读。

——编辑:天海蓝蓝



作者简介


高金业,笔名碧古轩主人。山东龙口人。1973年入伍,空军大校军衔,曾任军区空军机关处长、空军某航空学院政治委员。转业山东省直机关工作。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曾发表小说、报告文学、散文、特写、诗歌等各种文学作品数百篇。中、短篇小说集《真情》被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作品被收入《飞向极顶》、《那时的军营那时的我》、《绽放的军花》、《军魂》、《母亲的力量》、《庚子战疫》、《胶东亲情散文选》等书中。长篇纪实文学《北方之鹰》刊于《时代文学》,被青岛出版社出版,并被“齐鲁晚报”连载,该作品获山东省纪念抗战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征文一等奖。散文作品入《胶东散文十二家》出版。多篇文章曾获作协、杂志及文学网站征文奖励。银河悦读网顾问团队成员,多年金牌作者,网站VIP会员。

编辑简介


吕漪澜,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烟台市作协会员,蓬莱区作协副主席,银河悦读中文网总编。多篇作品发表于《儿童文学》《中国校园文学》《人民周刊》《教书育人》《金山》《烟台晚报》等杂志、报纸。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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