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涛 | 80数学
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你见过的最聪明的人是谁?”答:“不知道”。又问:“你见过比你聪明的吗?”答:“没法比,不好说”。但假如有人问我见过的人当中谁最有下棋天赋,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蒋晓林。
蒋晓林是我北大80级的同班同学,当年湖南衡阳的高考状元,英文、数学都厉害,属于天资极其聪慧的那种。我记得大一时一道线性代数题,证明向量线性无关,我搞了半页多纸,结果看他作的,两行字搞定。
大一时,我们宿舍喜欢下象棋,水平高点的有沈阳来的柳彬、南通来的朱永昌、洛阳来的张晏平。我也是象棋爱好者,同楼层的同班同学王学锋也下。晓林刚开始是看,过了一个月看懂了,就参战了。他的象棋启蒙老师应该是张晏平。柳彬回忆当时的宿舍趣事:蒋晓林开始和张晏平下棋时,输多赢少;偶尔赢了,还被块头大的张晏平逼着写字据,声明“我蒋晓林是臭棋篓子,偶然赢张晏平一盘棋实属侥幸。”
开始水平差,柳斌、朱永昌、张晏平都不屑多和他下,王学锋和我比较随和,经常陪他下。
问题是我们没上瘾,晓林上瘾了。我们中午下完棋后,下午两点前要去上习题课,他却不让我们走。刚上大学,数分、高代题目很难,尤其是数学分析,前两个月大家都活在ε-δ的噩梦中,不上课可不行。于是就有纠纷了。王学锋一米九的个子,比晓林高一个多头,他一发威晓林就害怕了,于是就缠着我。我不干,他就逼着我写“认罪书”,内容大概是“本人水平不支,下不过蒋晓林,是臭棋篓子”。
大概没有真正的高手,象棋没什么挑战,晓林的激情渐渐消退了。此时有人告诉他,同年级另一个班有个叫付恩中的同学,人称老付,五六岁就进了北京什刹海体校,是专业围棋学校出来的。中学时家长让他考大学,老付因此放弃了职业围棋手的人生路。但在当时的北大甚至北京高校围棋圈,老付可是大名鼎鼎的高手。
晓林琢磨着要挑战老付,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一个大三才开始下围棋的臭棋篓子,居然要挑战北大围棋第一高手,这不是做梦吗?
生性倔强、天资聪颖的晓林不到两年就完成了这个围棋梦,让很多同学朋友目瞪口呆。晓林学棋,主要是观棋、看书、找人练。只要老付和别人下棋,晓林必然观看,回去后刻苦读棋书,琢磨高手每步棋的道理。那时没有手机、不能随时拍照,全靠脑子记。从和低手练兵,到渐渐有点名气,最后偶尔可以让老付恩赐练一盘。老付告诉我,晓林和别人下完棋后,找他复盘,就是把之前下的棋再演练一遍,找出其中的问题,老付加以指导。从这个方面看,老付是晓林的围棋启蒙师傅,晓林于此长进不少。
经过两年多的刻苦磨练,晓林已经在北大围棋圈出名了,先是偶尔赢老付,之后两人不相上下。老付当时忙于学业,疏于练棋,渐渐被晓林追上了。记得大学后期,马晓春、刘晓光等国手偶尔到北大和学生下棋,一人对多人且让子,结果好像只有蒋晓林可以赢。我问老付为什么只有晓林赢?回答是晓林故意下得很慢,搞得刘晓光没脾气。他要兼顾多人,所以只能多次输给晓林了。
付恩中和晓林是北大围棋界的瑜亮之争。晚辈晓林后来居上,拿过北京高校冠军、全国大学生第八名。但晓林自始至终没拿过北大围棋冠军,老付胜利守住了这个要地。
为了“灭”付恩中,1984年上研究生后,晓林经常到我们宿舍找我上铺的老付切磋,严重影响了我的学习和休息。有时人大、钢院的也“慕名而来”,动辄下几个小时。虽然围棋手不大声说话,但一个宿舍经常灯火通明,确实影响休息。同宿舍的林喜文就经常蒙着被子睡觉。那两年的特殊的环境练就了我的超级睡眠能力。现在坐车、坐飞机,不管外面多吵,如果想睡的话我可以很快入眠,从头睡到尾。
老付下棋多少也影响了自己的学习。研究进展缓慢,他就害怕见导师。那时教授没有办公室,见面要去老师家。有两次见老师前,老付的腿直打哆嗦,求我陪他壮胆。最后都是我陪着去的。
这里要提提我的第一位导师胡祖炽教授。胡教授干事认真,比如上课不能迟到,写字必须工整。1985年他带我去洛阳开学术会议,那是我人生的第一个学术会议。我写了十几页讲稿交上去,胡先生说:“字太潦草。”我年轻气盛,回答:“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了。”这下惨了,被批了五分钟。另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我和付恩中上胡先生的讨论班要迟到,我们俩都很紧张。上课地点是西门那边的俄文楼,而我们宿舍在南门。俩人一顿飞车,气喘吁吁到了上课地点,还是迟到了。我比付恩中骑得快点、跑得快点,结果付恩中垫底,比我晚两分钟进教室。老付站在教室门口被当众批评,其状惨不忍睹,下围棋耽误学习的事也被拎了出来。记得胡先生名言:“现在有本杂志叫《八小时以外》。八小时以外干什么?还是要学习!”
我一辈子记得1986年1月13日的震惊。这天是星期一,我和老付去教室上课,半天等不到胡先生,后被告知胡先生头天早上刮胡子时倒地去世了,而星期五我们还上了他的课!我们去了胡先生在八宝山的追悼会,老付排在队伍最后一个,整个过程没有说一句话。
再回到晓林下棋。据说有一次在一个科理杯团体赛上,晓林出尽风头。对手都是四段以上的强手,他下了十几盘只输了一盘,而且几乎每一盘棋都是逆转,甚至有两盘棋是死定的棋又让他咸鱼翻了身。只见晓林光头瓦亮,盘腿、闭眼、含胸、挺背,犹如老僧入定,即使形势落后,大龙被杀,也是不动声色悠哉悠哉。大概被他这种气度弄迷糊了,不论怎么领先,对手都眼睁睁被老蒋奇迹般扳回。下完棋老蒋也不多话,独自一人到墙根儿面壁去也。
沉迷于下棋的同学,学业往往一塌糊涂。高我们两届的一位师兄,是1978年全国数学竞赛优胜者。因为下棋太着迷,多门功课不及格,踩了北大红线,被中途退学。晓林虽不至于此,成绩也已远低于班上平均水平了。他基本不上课,只是考试前两周看别人笔记、恶背一些概念,凭着超强记忆力和数学感觉,勉强通过一门又一门考试。
毕业前,他又突击复习了计算机系的一些要求,居然考上北大计算机系硕士研究生班。当时硕士研究生三年学制,研究生班两年学制,毕业只有毕业证书,没有硕士学位。但在几乎没有研究生的时代,这已经很不错了。
晓林的导师是北京计算机学院的校长、北大数学校友洪加威。听说弟子是个围棋高手,洪教授挺高兴,因为他自己也对围棋有些兴趣。不过一年后他还是忍受不了晓林的不务正业,把晓林踢开不要了。后来不知跟谁念,晓林反正是硕士毕业了。
他毕业后的情形,很多同学都说不清楚。据友人回忆,晓林毕业后先到一个棋友所在的软件公司工作,没几个月后又调到国家体委帮围棋队编比赛程序,半年后跑去新华社,干了一阵子辞了职,最后到了中科院软件所。
在国家体委帮围棋队编比赛程序之余,晓林主要想和高手下棋、提高武艺。可他没有料到,国手们到北大和大学生下棋,是为了换个环境透透气、乐一乐。他真到了国家队工作,就是工作人员了,国手们再也没有闲情和他玩了!
不过晓林还是为中国棋院干了点正事,就是编过一个排比赛的软件。参赛所有人在一起比,第二轮开始积分高的和积分高的比,积分低的和积分低的比,比了奇数轮就结束了。这件事1980年代中的《棋牌周报》上有过报道。
晓林是个很内向的人,大学期间几乎没什么朋友,工作以后也应该没有什么朋友。他不善于表达自己,有时候会为了小事急眼。大二时,我们宿舍张晏平说看见一个小汽车从大汽车底下钻过去,安然无恙。我们都表示不信,张坚决说有此事。大家哈哈一笑就算了,晓林却非常较真,和张几乎打了起来。他俩还为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争得不亦乐乎,面红耳赤。
晓林喜欢打赌。有次上街,看到人家摆摊卖杯子,号称摔不烂。他买了一个回来,向上海同学俞良炫耀。俞良不信,两人打赌。俞良其实心虚,把赌资设定极低,一毛或五分吧,是准备输的,因为看到晓林太自信了。结果,杯子在极低的高度自由落体碎了。可怜省吃俭用的晓林,肯定很伤心!
他大学期间几乎不谈家里的事,上学前两年似乎寒暑假都不回家,当然也可能是为了省钱。大学三、四年级回了一次家,看到家里有电视等电器了,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穷,家人似乎生活“优越”,受了刺激,之后就再不和家里来往了,直至后面精神出问题生活不能自理才被弟弟接回老家。
大概1987年左右,晓林练起了瑜珈,虔诚到入魔的程度。他冬天里剃个光头,围个红纱巾在街上摇摇晃晃、旁若无人地哼着瑜珈语音。春天里有时挎一小筐,在北大清华草坪上挖野菜。
传说晓林研究生毕业后还去过五台山。要知道当时一个北大研究生比现在的博士稀缺多了。这种人出家,非常罕见,他也深得方丈的喜爱。可是方丈出去云游,其他和尚联手排挤他,硬把他挤回北京!不过这个仅限于传说,没有得到证实。
练瑜伽后,晓林变得与世无争,还把围棋戒了,专练瑜伽。之后虽然捡起围棋,但再也没有了激情。不争可能是主因吧。
1990年代初我们一些同学在北大聚会,托同在中科院工作的同学请晓林参加,被拒绝了,还捎回他的金句:“你们这些人基本分两类,一类是植物,一类是动物。植物整天在办公室、实验室忙来忙去,动物整天在领导旁边摇头摆尾。”现在想想颇有哲理。
晓林有时候也会去北大,剃着光头,带着佛珠,目不斜视。碰见老同学也毫无表情,没有任何打招呼的意思。朋友讲过老蒋的一段趣事:有一次老蒋从北大工地找了两块木板,要做棋盘,被学校保安逮住送到了燕园派出所。警察说你这算盗窃,先交代单位住址再交代问题。老蒋不慌不忙盘腿往椅子上一坐,先是闭目养神调气,两分钟后睁开眼睛,开始给警察讲道,整个一有道高僧的样子。警察一看八成是个神经病,又觉着他那认真的样子既好笑又可爱,就让他找个朋友来领他走了。
1980年代末,晓林的主要棋友和对手包括付恩中都出国了。晓林的生活内容因此变得更加苍白。他活在一个原始而美好的个人世界,围棋使他忘记人世间的一些烦恼,瑜伽使他如痴如狂,只是没钱吃饭必须工作就免不了烦恼。
1990年代初,他曾经或试图在北京郊区的一个中学教书,不久又回到了中科院看大门,每天工资10块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为省钱他吃素,连鸡蛋都不吃,经常煮粥吃。有时改善伙食就自己炸黄酱豆瓣酱什么的。晓林在大学期间就非常节省,经常拿个小电炉煮面条吃,有时就是馒头夹咸菜。不过他也有花大钱的时候——献血筹钱60多元,买了一副云子围棋。到现在想起此事,我心里都不是滋味。
1999年,有消息传来,晓林疯了。他弟弟从湖南去北京,接他回了老家。回到老家的晓林没了音讯。之后传出他自杀的消息。他永远地离开了围棋,离开了瑜伽,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才蒋晓林的离开,值得我们反思。
上大学以及走向社会后,晓林已有明显的心理问题。如果社会上或大学里有职业心理治疗师,会不会帮助他解开种种情结,走向积极的人生呢?
付恩中对下棋的人有个总结。他认为有些人需要挑战自己,学数学短期内看不到目标和前途,而下棋是立竿见影的事。棋友就是坐标系,你在坐标系上的位置比比就可以,有进步能清晰地看出来。下不过他人就是挑战,就是对自己的促进。
可是围棋不能当饭吃!除了职业棋手,下棋再灵也要先把饭碗搞定。比如老付,考试前一边复习一边看棋,功课总还不错,说明职业和下棋是能够做到平衡的。
至于现在全身心玩游戏耽误学习的,就更不值了!
编辑自善科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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