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秋耘 | 80历史
1981年还是1982年?春季学期的一天午后,我最喜欢的古代汉语课上。糯言软语的郭老师已经开始讲课,教室前侧门推开,走进一位女留学生。
全班三四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她一脸尴尬不知所措站在那里。坐在第一排的我本能地向里挪了一下,她迅速在我外侧坐下,我们相视一笑,继续上课。
后来好多次,她提起我那本能的一挪,友好的一笑,说她多么感谢那一挪那一笑,说那天站在众人面前的尴尬就被那一挪和一笑化解了。于是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了朋友。
薇斯娜,来自南斯拉夫的留学生。
那时正是花团锦簇的春天。薇斯娜约我在春日的阳光下野餐。她在草坪上铺上一块红白格子的布毯,从野餐篮里掏出面包奶酪午餐肉水果和各种零食,哦,还有当年最时髦的可口可乐。
我告诉她我喜欢零食喜欢水果,面包不错午餐肉还行,可口可乐喝起来像中药,奶酪我闻都闻不得,你自己享用吧。她骂我太挑食,说应该让我多挨饿。我说我一出生就挨饿,说明挨饿治不好挑食。我们笑做一团。她给我看她家人的照片,和她父亲的艺术作品,比人还高的煤雕——我第一次听说煤雕这种艺术。她给我看她男朋友的照片,我心里嘀咕哼根本配不上美丽的薇斯娜。春天还没过完,她眼睛红红地告诉我,男朋友提出分手,“因为我不在他身边。”我虽然对这个分手的理由莫名其妙,但心里并不觉得遗憾,反正我认定薇斯娜应该有更好看的人选。
她带我去她在芍园的留学生宿舍,介绍我跟她的留学生朋友一起聊天一起玩儿。她悄悄告诉我留学生中的八卦,谁和谁好了,谁和谁分了,还有那个日本留学生在追她,“我知道他有未婚妻,我才不会理他!”我们哈哈大笑。她送给我好大一盒护肤霜,橙色的圆盒,淡淡的清香,用南斯拉夫文写着:永远21。我说我不用,我才19岁,用了变成21岁,老得太快了!我们咯咯嘎嘎笑个没完。
也怪了,后来听说中国学生进入留学生楼都需要在门房登记,我却从来没被喊停要求登过记。可能因为我太渺小门房看不见?
大二那年,两个年轻女孩儿无忧无虑无欲无求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友情就这么不招谁不惹谁地进行着延续着,直到那天。
不知道爱说爱笑爱交朋友的我是不是给人不安全感了,反正那天,有人向我爸报告,说我常常和外国留学生一起玩儿,告诉我爸进出留学生楼需要登记,登记后就在国家安全部挂号了,就会被国安人员跟踪,“她常来往的那个女留学生,单身一人,很可能就是间谍。让她小心一点儿吧!”
经过多少风浪的我爸哪里受得了这份惊吓啊!立马觉得天塌了全家毁了,即刻下诏命令我回家,凶神恶煞地找我谈话,二话不说责令断交!什么解释都不听,怎么辩解也没用,大喊大叫你要为了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所谓朋友毁了我们全家吗?如果你再和她来往我们就不准你上学了,宁可你退学也不能让你毁了我们全家。你太幼稚你根本不懂政治的风险,这样的错误犯不得没有回头路……家里的气氛紧张得要爆炸,各种谩骂各种威胁,并安排人监督我严禁我再和薇斯娜交往。
我知道我一定不是刘胡兰那样的硬骨头女英雄,我懦弱我怕威胁怕恐吓更怕和家人冲突,最受不了剑拔弩张的家庭气氛,我别无选择只好缴械投降背叛友谊。我答应老爸不再和薇斯娜来往,垂头丧气回到校园。
薇斯娜找过我几次,她一定不明白我为什么变了一个人一样躲着她不再和她说说笑笑。她直接问过我为什么,可是我不能解释啊,让她知道我有这样狭隘无知这么不友好的家人,知道我家人这么想她,太丢脸了!我宁可她误会我,认为我无缘无故放弃友谊。
时光荏苒,转眼两年。毕业时,不知道薇斯娜从哪里得到了我家的地址,寄来过一块巧克力,一张明信片。我依然记得明信片上是一个戴着妈妈的大帽子穿着妈妈的大高跟鞋,脸几乎被帽子遮个严严实实的淘气女孩,我知道那就是薇斯娜印象里的我,淘气的,几乎看不清面目的。在明信片上她告诉我她已经回到她的国家,在一所大学任教。给了我她在南斯拉夫的地址,要我们保持联系。
我感到心的什么地方被刺了一下,无地自容。嗯,我那时应该可以给她写信,重新开始我们被迫中断的友情,但我并没有。我小心翼翼收藏好那张寄自我晦涩青春的明信片,我怕再次面对那个我自己都看不起的懦弱无能轻言放弃的自己。
失魂落魄地剥开她寄来的那块深黑色的巧克力,轻轻咬了一口,苦中带一点点甜,正配当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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