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URS 文选】ARTBBS专访杰茜·梅金森：花园秘境，叙事重构

我注意到展览标题和一些作品名的中英文含义并不完全对应。你是如何考虑这些翻译和命名的？

展览标题“Sting to Your Bow”（异境秘旅）是两个俗语的混合：“string to your bow”和“sting in your tail”。如果我说“you've had another string to your bow”（你还有另一根弓弦），这意味着你还有另一项才能。我把这一句和“sting in your tail”（尾巴有刺痛）混用，后者的意思是讲话刺耳。我对文字游戏、误解，和翻译很感兴趣。在十八世纪启蒙时期的欧洲，许多女性为她们丈夫的学术文本做翻译，所以在一些情况下，女性——明显是富有的女性——受教育和做翻译是很常见的，因为这些女性紧密参与了她们丈夫的工作。那时还有一个有点古怪的时髦事：人们会在科学文章的末尾写一些怪奇的小故事。我想这也是我对误译感兴趣的原因之一。

《头脑里满是露水》这幅画的名字来自于人物身上的露珠。虽然有人说她身上的东西像毛皮，但她其实是被露水和湿草覆盖的。她们所在的地方是大迪克斯特花园。那里的花长得非常高，有一些巨大的珍稀植物，你可以在里面穿行。我曾经在暴风雨的时候去过这个花园，比人类高大的花在我们头顶摇晃。这是我得到这个关于花园的灵感的地方。我也在处理画中不同的比例。

我曾经看到过你的壁画，把小尺寸的画嵌在整个画满的墙面上很有意思。

我喜欢人可以身在画中这个想法。我对公共和私人空间失去区分的状况很感兴趣。私人的时刻也可以是挑衅或者公共的。

你的画有很多叙事层次，背景中也会有看上去意想不到的事在这些人物间发生。

我很喜欢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的《雅各布之书》，我也经常以这本书为参考。她在书中添加了不少的细节、层次、故事。比如有人穿过长满雏菊的原野，走出来时腿上却粘着羽毛。细节完全不受控制——这也是我想在绘画中做到的。

我把负空间（negative space）和房间视为与人物同样重要的元素。即使我在构思人物的手和脸孔时会参考一些图像，但整个画面仍然是均衡的；我不希望人物之间有着某种等级，或者有“主角”的概念。但总是会有一两个人看向画面之外。我觉得这种凝视更像猫。当猫看着你时，你不知道它们在想什么，你只是接受了它们的目光。这像一种“他者（other）”。我确实认为这些人物有些“他者”的特质。

这次展览中的画都是今年创作的，不同的画中有相同的人物出现，但仍然没有主角。我以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的《命运交叉的城堡》一书为例，它大概讲的是一群人穿过一片森林来到一个城堡，但是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些人想互相讲述如何到达城堡的故事，然后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套塔罗牌。于是他们用这些塔罗牌来讲述故事，因为牌面上有图像。他们讲的故事都彼此关联，其中的人物会在另一个人的故事中再次出现。当我让一个人物在某个画面上出现时，那不一定关于一个线性的故事。只是我画中的人物会以不同的方式出场。

你自己写故事吗？

我根本不会写故事，但我总是留着我记下、书写的一些标题，其中很多是说明性或者评论性的，或者是一些平常的对话。我围绕着大概二十个标题创作了一个故事，其中有很多人在走廊里走动，彼此妨碍。我的画《狂喜》讲的是少女的歇斯底里（hysteria）。画中的女性形象呈现出一种蜂巢思维（hive mind），仿佛她们是一个整体。但后来这种整体又消失了，每个人变回个体，如此循环。我也对历史中关于床的场景很感兴趣，比如说意大利中世纪的壁画。

杰茜·梅金森，《狂喜》，2024，布面油画，210 × 160 cm，图片由艺术家，Lyles & King和马刺画廊提供。

你最近在读什么民间故事吗？

丹尼尔·凯曼（Daniel Kehlmann）写了一本很好的书叫《提尔》，它讲的是德国历史中一个叫“捣蛋鬼提尔”的民间故事。提尔是一个小丑式的人物。这本书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是从其他人的视角讲述提尔的故事，其背景则是德国的“三十年战争”（Thirty Years' War）。

我也很喜欢杨·史云梅耶（Jan Svankmajer）。他的电影《贪吃树》中的故事是关于一对夫妇无法生育，丈夫在花园里挖了一根树根，看起来像个婴儿。他把树根给了妻子，妻子把它当做婴儿对待，结果树根越长越大。

我觉得一些故事在世界各地有着不同的版本很有意思。而且在民间传说中，通常没有一个道德标准，也没有对错之分。

我的画的确参考了一些神话，但实际上我对民间传说和地方故事，或者是把神话和传说融合在一起的叙事更感兴趣。

你提到了很多参考内容，在你的画中，你一般会参考你读过的故事，还是会构思新的叙事？

我一般不直接参考读过的内容。当我提到我喜欢的书和事物时，更多地是在描述我可能已经到了开始创作一幅画的节点。我几乎不画我所读到的故事，但它们通常会演变成一些其它的东西。

我也会参考一些历史版画，主要是17到19世纪的欧洲绘画。和照片相比，我更喜欢在版画和绘图里寻找灵感和人物关系。我喜欢以某种方式误读，以我的视角理解这些图画，并把它们和我生活中发生的事情融合在一起。

你之前提到了花园，也画过有很多关于植物的场景，画中的很多角色有着雏菊、露水覆盖的“皮肤”。你是如何开始运用这些特别的元素的？

我最近读了奥利维亚·莱恩（Olivia Laing）的《与时间抗争的花园》，这本书描写了英国花园的历史。它有点政治色彩，因为很多英国的花园是在奴隶制带来大量财富的时期建造的。在英格兰，许多土地被富有的地主圈占，穷人就失去了原本可以种庄稼的地方。谁拥有土地，谁可以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种植作物，这些观念在历史中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18世纪英国花园建设的理念就是让所有的村民搬走，然后建造巨大的覆满草的山丘。如果你从它们需要多少水、多少照料的角度考虑，这背后明显还有所谓“乐园”（paradise）的概念。读了这本书之后，我会尽量多去一些花园，比如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生活过的西辛赫斯特花园、大迪克斯特花园，还有德里克·贾曼的花园。

我会去观察波斯细密画和文艺复兴早期的意大利绘画，其中会用色块画法（block coloring）将人物彼此区分。我曾经想给人物形象设计一些图案，类似于让他们穿上衣服，但是这种方法并不在我的画面中奏效。所以我开始画草和皮毛。这些草实际上就是我去年在托斯卡纳驻留时看到的草地。我感兴趣的是，作为地毯的毛皮有时可以出现在人物身上。它是幻象，还是伪装？如果这些元素在空间中重叠，它们对于我们和周围环境的关系意味着什么？这也和唐娜·哈拉维的后人类思想有关。

杰茜·梅金森，《将信将疑》，2024，布面油画，160 × 210 cm，图片由艺术家，Lyles & King和马刺画廊提供。

我很喜欢你画里半人半动物的形象。你会有意让你画中的形象是女性或者非二元性别吗？

有些时候这只是为了解决一些画面问题，所以给人物加个尾巴之类的。但我也在思考我们的责任。比如说，我们以何种方式融入环境？

关于我画中形象的性别问题，我想我是对于将男性形象去中心化感兴趣。我并不是完全有意识地不去画男性，只是这些人物主要是女性，或者有时更像是雌雄同体。当有男性和女性人物同时出现时，故事就会自动转向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如果把这部分剔除，你就可以创作出不同的、无关权力或浪漫爱情的故事。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自己是女性，还是因为画中的人物呈现出的特质让人们问到这个问题。绘画史就是关乎女性的历史。这是一个没完没了的问题。

杰茜·梅金森，《敛去锋芒》，展览现场，2024，布面油画，50 × 30 cm，图片由艺术家，Lyles & King和马刺画廊提供。

你曾经提到你会阅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西尔维娅·费代里奇（Silvia Federici），还有韩江（Han Kang）。有意思的是，这些作家都书写了女性的经历和社会处境是如何与自然历史相关联的。

有人说我的画看起来像宗教画，因为其中有花和叶子，看起来像亚当和夏娃的乐园。我绝对不是这么想的。的确，“花园”和“乐园”的概念在某种形式上是一种参考，但我更感兴趣的是可能是弥尔顿（John Milton）的《失乐园》，以及那些会反复出现的故事。奥利维亚·莱恩的书中也提到了这一点：花园既是养育者，也是你需要照看的对象。

杰茜·梅金森，“异境秘旅”，展览现场，2024。图片由艺术家，Lyles & King和马刺画廊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