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I 姜虹 :《花开花落》

文摘   2024-09-06 00:00   湖北  



花开叶落


姜 虹


“秋红,秋红,快起床,要进考场了!”

1986年的77日,赤河高中的女生宿舍。面对即将进行的高考,一大早,宿舍里就氤氲着浓浓的紧张气氛。平日里嬉笑打闹的女生,此时都显得有些焦躁及手忙脚乱。有的坐在床沿,拿着课本,想“临时抱抱佛脚”,可大脑一片混乱,又啪地将书掷在地上。

靠窗边的一幅高低床,叶秋红睡上铺,好友叶子玉睡下铺。此时,剪着短短学生头、长着一张娃娃脸、个子小巧的叶子玉正踮起脚,双手攥着高低床的栏杆,使劲摇晃着还在酣睡的秋红。可是任她怎么推搡,秋红就是醒不来。看看其他同学都陆续走出了宿舍,叶子玉看看时间真的急了!叶子玉不明白,平日一向早起的秋红今天在这特殊的时候怎么就睡过了头。

“秋红,怎么啦,忘了今天高考吗?”叶子玉焦急地拍拍秋红瘦削的脸,这一拍不要紧,吓得叶子玉惊叫起来:“哎呀,秋红的脸怎么这么发烫啊!”叶子玉抬头看看头顶上那盏昏暗的灯泡,弯下腰,在自已的枕头边拿出一支手电筒,在酣睡着的秋红脸上晃了晃,见秋红平日白皙的脸此时通红通红。坏了,秋红发烧了,而且是高烧!怎么办?叶子玉又焦急地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一块旧表,她迟疑了下,向学校医务室飞奔而去。

医务室人员赶到宿舍,看了看秋红的脸,转身对叶子玉说:“叶秋红高考是参加不了,叶同学,你赶快进考场,不然来不及了,秋红就交给我!”

“可是,秋红她.......”叶子玉不放心地看着还在昏睡的秋红。

“放心吧,我是医生。”

叶子玉看了看秋红,迟疑了下,便跺跺脚,咬咬牙,飞快向考场跑去,嘴里念念有词:“阿弥勒佛,但愿秋红平安无事......

1986年秋天。

叶子玉“鲤鱼跳了龙门”考上了市师范学校,秋红刚刚将她送到车站。而秋红,因为突然高烧而失去了高考的机会。送走叶子玉,失落的秋红一个人走到村前的小河边,默默地坐在一块洁白的大石块上,看着清澈的河水绕过石块欢快地向前流去。这几年,叶秋红和最好的朋友叶子玉不知在这条河边度过了多少美妙的时光。秋红还记得叶子玉双手托着那张可爱的娃娃脸,出神地望着河水,对秋红说:“秋红,你听听,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哪种音乐有这水声好听。”叶子玉有副甜美的歌喉,唱歌特别动听;而秋红爱好文学,她的作文一直在班上备受赞美。听到叶子玉说话,正在另一块石头上看书的秋红便会站起来紧挨着叶子玉坐下,两个好朋友静静地听着水流声,两个人的影子映在水中随着一漾一漾的水流起伏不定。

“水流声真的很动听,它纯净,不带一点杂音和干扰,又是那么安静。”秋红像是回答叶子玉又像是自言自语。叶子玉听了,便回过头调皮地揉揉秋红一头乌黑的秀发。

“秋红,你可真好看!”叶子玉歪着脑袋,看着秋红,有点暧昧地笑。

“知不知道我们叶子有多可爱哦!”叶子是秋红对叶子玉的昵称。秋红亲昵地双手揪着叶子可爱的脸。两个好友在石块上扭做一团,清脆的笑声在河床中回荡。

“现在,叶子走了,我将要孤独地在这闭塞的小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一辈子吗?”秋红望着河水问自已。

“秋红,想复读就复读吧,学费我想法子。”秋红想起父亲的话。但同时,父亲苍老的脸庞以及被生活的重担压变了形的骨瘦身躯闪现在秋红的脑海里。

“不,我不能这么自私,再不能让父亲这么拚命了!”秋红对自已说。秋红一幕幕回想着父亲为这个家操劳的情景。秋红姐弟四个,两个姐相继出嫁了,都是嫁到二十里外的大山深处,光景很不好。最小的弟弟眼看今年升高中了,这多年,姐弟俩的学费压弯了父亲的腰。家里几亩地只够一家人填饱肚子,为了她们姐弟俩的学费,在田里劳作之余,父亲利用农闲季节到离村庄几十公里的镇上倒腾一些布匹、糖果、烟酒副食、针头线脑等货物走村串寨,专寻那些山高路远的山村卖货赚些脚力钱。这几年,父亲硬是挑断了几根扁担,肩膀磨破了几层皮,压弯了昔日挺拔的腰杆。父亲已经体力透支了呀!秋红想着这一幕幕,眼里已蓄满了泪水。

振作起来吧,先帮帮母亲到地里干干活再说。秋红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便不再那么失落了。她站起来,理理让风吹乱的头发,迈着坚定的步子向家中走去。

秋天很深了。

山里的秋天来得早些。秋红扛着扁担,竹耙,挑着一对大箩筐,向自家的山中走去。山上一些杂树的叶子快落光了,而枫叶已经红透。秋红特别喜爱这些红红的枫叶,每年秋天,她都要认真地采几片红得最艳的枫叶带回家当书签,直到第二年采到新的枫叶才换下那些夹在书中干枯的红叶。几阵秋风扫过,树丛中已铺了厚厚一层松针。秋红用竹耙子把这些干枯的松针拢成堆,然后用双手搂进箩筐中,挑回家堆放在灶后做引火柴。这以前是母亲每年秋冬的活计,现在秋红替母亲揽下了。秋红每次拾满了两箩筐松针后,总要静静地在山中坐一会儿,听悦耳的鸟声,听阵阵的松涛声,手中把玩着火红的枫叶。有时候,也把口袋里叶子的来信拿出来读一读。读着叶子的来信,秋红仿佛看到生龙活虎的叶子手握着书本,欢快地穿梭于大学的教室、阅览室、食堂和宿舍之间。读着来信,秋红除了羡慕,更多的是怀念。她和叶子一起长大,一起去田间地头扯猪草,一起上山打柴,一起在河边看书。这多年,形影不离,无话不谈。叶子的离开,留给秋红无穷无尽的孤独。

“秋红,出来一下。”这天晚上,秋红在自已的房中看一本破旧的小说。秋红特别爱看书,但是家里没有足够的钱给她买书。床头上藏着的书都是在一个远房舅舅的木箱里淘到的。听到父亲的喊声,秋红放下书,走出房门,来到厅堂,看着一头花白头发的父亲坐在餐桌旁,昏黄的灯光下,样子显得十分疲惫。坐在父亲旁边的母亲上下打量着秋红。

“孩子,这几个月你受苦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河街边陈家一间房子租下来,你在那开个小杂货店,我隔三差五地去镇里进些货,你就在家守店卖货,这样你就不用干重活儿。”父亲说话的时候,时不时地咳着嗽。

“可是,家里的那些活儿怎么办,娘一个人忙不过来。”

“孩子,你就放心吧,娘身子还硬朗。你把小店开好,能给你弟弟一些零花钱就行,学费有你父亲呢!”母亲疼爱地看着秋红。

看着如此苍老,又如此慈爱的双亲,秋红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母亲伸出手,替秋红擦着眼泪。接触到母亲粗糙的手,秋红的泪水更是哗哗地往下流。母亲说:“傻孩子,你要是一直跟着娘这么里外干活,你的手迟早要像娘这样,娘不想看你变成我这样啊!”

“娘——”秋红索性扑到母亲怀里大哭起来。

在父亲的操持下,小店很快开张起来。小店紧挨大路旁,坐在小店里,能听到门前的河水日夜不停地哗哗流淌声。这里是一条狭长的小街,小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商铺,中间的街道不足十米宽,从南到北不到两公里,秋红的小店就在小街的最北端,离秋红的村子约摸一里多地。每天晚上,母亲把家里的事料理妥当,就打着手电筒,星夜来到店里给秋红作伴,早上天一亮,起床回家接着操持一天的活计。秋红看母亲这样劳累,坚决不让母亲来作伴了。到晚上,秋红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听听河里的水流声,看看天上的星星。有月亮的晚上,蓝蓝的天幕上一碧如洗,明亮亮的月亮挂在天空中,照射到前面的河水里泛着银色的光。对面的山岚静默在月光下,剪影神秘莫测,令人产生一些无边的幻想。但是,十八岁的秋红觉得自已已经过了天马行空幻想的年龄了!痛失高考机会,于秋红无异于经历了一场生死劫,回到人间,似乎已是沧桑了一百年。山村的景象好像千年不变,山,永远矗立在那里;水,永远奔腾不息流向远方;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穿着破旧,脸上没有生机。只有那些稚气的孩童,天真无邪,不知愁苦,在小小的世界里怡然自乐。

山里的秋天似乎特别短暂,下了几场秋雨,刮了几晚大风,天气就变得清冷起来,早晚都得穿毛衣甚至薄棉袄了。山上的枫叶都褪去了娇艳的红,变得焦黄干枯,风吹过,嗖嗖地往下落。田埂上的木梓树叶子也掉光了,那些黑黝黝的枝桠上缀着一些零星的、没被撸干净的白色木梓。没有了绿意盎然的山林的衬托,村庄变得萧条、冷清。只有地里那块块绿油油的麦苗为村庄带来一线生机。在萧瑟的冬天,白天偶尔可以看见一些放羊的孩子赶着一群腆着鼓胀胀肚子的黑山羊从村前走过。到黄昏,几个砍柴的大叔挑着一担柴禾吱吱嘎嘎地走过。天黑后,除了偶尔几声犬吠,村子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了。睡眠不好的人在半夜醒来,在床上可听到山中传来的阵阵松涛声。

山里的冬天格外漫长。一些身体虚弱的老人一到冬天就会病倒,成天躺在床上,哼哼唧唧的,身边的人听了心里难受,赤脚医生开的中药放炉子上熬着,满屋子都是药味,老人一碗碗喝着,身体却不见好,拉着来串门儿邻居的手不放,嘴里喃喃地说着:怕是过不了这个冬了哟,怕是见不到你们这些乡邻了哟。邻居不停地安慰,家里人一旁不停地擦眼泪,整个冬天一家人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

春天终于到了!在老人的咳嗽声中,在暖融融的炉火旁,在墙角下晒太阳的猫伸着懒腰的时候......瑟瑟而漫长的寒冬总算过去了!村前的河水终于解冻,山峦悄悄地变绿,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铺天盖地,村子的院落里、村前的田埂边,一两株桃花开得明艳艳、笑嘻嘻的。村子里孩童的笑声更清脆了,担心过不了冬的老人又挺直了腰杆,一大早,就扛着锄头和箢篼绕村前村后拾牛粪了。春天真是一个美好的季节,她使大地万物复苏,使人充满活力与生机,春天是希望的开始!每一个人,在春天都会怀有一种梦想,不管这个梦想有多大或者有多小,但是,梦想都是好的,都是催人向前和为之奋进的。

秋红的店开张有半年多了,小街的人也都熟捻了,人们都很喜爱这个秀气、文静、爱看书的姑娘。于是生意也慢慢好起来,弟弟放假回家,她总要给他塞一点零花钱。他深知一个乡村的孩子在学校的生活有多么清苦。需要进货的日子,秋红就把店交给房东看管,自已跟着父亲坐上村里的拖拉机去镇上的批发部里。进了几次货后,她就不让父亲跟着去了。父亲孱弱的身体经不起拖拉机一路的颠簸,每次进货回来父亲都吐得一塌糊涂。父亲真的老了,秋红知道,支撑着父亲的精神支柱是即将进入高考的弟弟。

这年八月,在地里帮母亲干活的弟弟接到了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段日子,家里天天像是过节,父亲满是褶皱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喜气。秋红为弟弟筹备着大学的学费,虽然还差一些,但是左邻右舍主动借给父亲。备足了学费,秋红又用小店的布匹为弟弟做了两身新衣服,看着穿上四个兜兜的新衣服的弟弟,父亲叼着烟斗,欣喜得成天合不拢嘴。看着这一幕,秋红欣慰地想,当年不复读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送走上大学的弟弟,日子又归于平静。叶子已师范毕业,在县城一所中学教音乐。大学期间,叶子的双亲突然相继去世,可怜的叶子成了孤身一人。每次放假回家,秋红的小店成了她的常驻点,晚上挤在秋红的小床上,俩人叽叽喳喳聊到天亮。有月亮的晚上,月光透过小店的窗户照到床上,两张年轻美丽的脸庞在月亮的光辉下十分动人。

又到深秋。秋红刚从山中采到几片火红的枫叶回到店里,嘴里哼唱着邓丽君的歌曲。因为爬山,秋红白皙的脸上红扑扑的。

“秋红,给我一包烟。”正哼着歌曲的秋红听到声音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是在村庄河对岸老队部仓库里做木匠的青年。这个小木匠是安徽邻县人,听人说是个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一个老木匠见他可怜,收他做了徒弟。这孩子天资聪颖,又是吃过苦长大的,特别肯学,三年出来,学得一手绝活儿,听说手艺超过了他的师傅。后来师傅去世了,他就一个人出来谋生,不知怎么就到了秋红这个村。老队长腾了这个老仓库给他,让他安顿下来。从此,这个木匠铺子成了村里最热闹的地方,小孩子有事没事跑到铺子里看年轻的木匠敲敲打打,把一根根木头变成一张张椅子、八仙桌、穿衣柜等等。老太太们也喜欢聚到这里来,东家长西家短地瞎扯话,跟木匠打趣。小木匠长得精壮精壮的,皮肤比一般庄稼人要白。他手艺巧,人随和,又勤快又热心,哪家有红白喜事,只要差家里小孩来请,二话不说,撂下手中的活计就来。他成了村里最受欢迎的人。村里热心的婆姨天天念叨着帮他找媳妇儿,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木匠仍是孤身一人。

对于那些腿脚不利索的老太太,木匠铺子里那些碎木头是十分抢手的柴禾。到山上打柴又累又危险,拾碎木头不用爬山,不用抡刀斧,那些老太太把家务料理妥当,便会背着箩筐、颠着小脚到木匠铺子里来,守着木匠丢到电锯旁边的碎木头。秋红的母亲有时候也去碰碰运气,小木匠似乎特别照顾母亲,每次见母亲去,他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儿,给母亲倒上一杯水,端出凳子让母亲坐。母亲走的时候,他便会从后院里抱出一捆用稻草绳捆扎的木块让母亲带回去。母亲经常跟秋红念叨着:“刘福寿这孩子,真是懂事儿咧!”秋红听福寿这个名字就想笑,太俗气了!安徽人取名字都是这么俗气么?!秋红再把名字跟木匠的样子联想起来,她想:人长得也并不俗气呀!这么想着,秋红又忍不住暗暗失笑。

此时,年轻的木匠局促地站在秋红面前,秋红想起他的名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木匠莫名其妙地低下头看看自己,他不知道自已身上哪里出毛病了,招惹得这个漂亮的妹(安徽人叫年轻的女孩都称“妹)如此好笑!

“你要什么烟?”秋红忍住笑。印象中木匠并不抽烟啊。

“就......大公鸡吧。”木匠扫了一眼货架上摆着的香烟。付过钱,也不走,木匠长长的手指在秋红的柜台上比划着,又从秋红那要了支铅笔在烟盒上写着什么。秋红一脸迷惑地望着他。写完了,木匠朝秋红腼腆地笑笑,走了,秋红愣在那里。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上午,秋红正坐在店里看书,突然听到有板车声吱吱嘎嘎地一路响过来,在秋红的小店前停下来了。秋红走到门口,见木匠的板车上放着一只长长的柜台架子,旁边靠着几块玻璃。看到站在小店门口的秋红,木匠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一下汗,说:“上次见你的柜台太破旧,我用废木料帮你做了一只。”说完,也不等秋红开口,就进到小店来,三下五除二,将柜台里面的货堆到秋红的床上,然后叮叮当当拆掉破旧的柜台,又麻利地把破柜台搬到板车旁,卸下新柜台,搬进店,“呯、呯、呯”敲打一阵,新的柜台就立起来了,寒酸的小店霎时间变得像模像样起来。

秋红看得眼花缭乱,她插不上手,也不知说什么,直到木匠把一切弄停当,她才突然醒悟过来;

“是谁、谁叫你这么弄了,这得多少钱啊!”

“呵呵,这些都是废木料做的,不值钱。”

“那,这玻璃呢,玻璃总要钱吧。”

“玻璃是帮别人打穿衣柜剩下来的,做不了别的用。”

“你看你看,我该怎么感谢你。”秋红不知所措。

“我走了,铺子里还有事。”木匠像是没听见秋红的话,一阵风似地,拉着木板车走了。

从此以后,木匠总会隔三差五地来店里买包香烟,也不抽,付了钱便装进口袋里。秋红见多了乡下那些买烟的汉子,都是还没付钱,就迫不及待地撕开烟盒,点上,狠狠吸上一口,就像是饥饿了太久的人猛然见着了食物一样。而秋红从没见过木匠抽烟,他甚至偷偷观察了下木匠的手,他的指甲上也没有烟熏的痕迹,因为那些长期抽烟的人大多手指被染成了黄色。

来多了,彼此熟悉了些,木匠有时候也不急着走,就站在那里,瞟一眼秋红手上的书,搭讪着:“你爱看书啊!”秋红回答:“是,你不爱看么?”

“我,没读过书,师傅教了几个字,认识的不多。”木匠脸竟红了,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完,就走了。

下一次木匠来买烟,竟然带了一只小木箱子,递给秋红:“师傅留下的书,你看有喜欢的不。”秋红打开一看,呀,秋红惊叫起来,里面竟然躺着几本厚厚的书,有四大名著,还有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传》!

“你师傅他竟然藏有这些好书?”秋红惊讶地说。

“师傅是读老书的,他们村里人都叫他老秀才咧。不过那本武打的不是师傅的,是别人的。”木匠又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

“谢谢你,刘师傅!”秋红想了想,才想起师傅这么个称呼。

“别别,叫我木匠就行。”木匠不好意思地笑笑。

秋红也笑了,她想起了木匠那个刘福寿的名字,想起刚才小木匠把《神雕英雄传》叫做“武打的书”,这些小事让秋红感到有趣又开心。

因为那一箱子书,秋红的日子不再那么冗长和单调了。木匠还是常来买烟,但是改为黄昏的时候来了。秋红习惯在黄昏的时候坐在店门口靠着门框,望着对面缄默的群山、听着脚下流淌的河水出神。这时候,木匠总是悄无声息地来到店里,要了一包烟,照例也不抽,只是装进荷包里。秋红便替他倒了杯水,搬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木匠的语言少,秋红找一些话说,但是时间久了,又找不到话题了,就只好沉默了。木匠并不感到尴尬,手捧着秋红递给他的白瓷茶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到夜色渐渐在小店的门外浓下去,便会站起身,说一句:“早点睡觉。”便走了。

“刘福寿这孩子,怕是对你有意思咧。”有一天,母亲送饭到店来,跟秋红这样说。

“娘,说什么呀?”秋红嗔怒地看着母亲。

“娘知道你心气儿高,看不上人家。可是居家过日子,靠的是踏实、本份、勤快,这些小伙子样样有,就是一个人,唉!”母亲叹口气,不说话了。

秋红也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真要是跟这样的人过日子,秋红心中总有一些不甘。对于未来,秋红没有计划,好像都没有梦想,只有茫然和惆怅。秋红觉得自已不像个正值青春年纪的女孩子,没有梦想的青春还算青春么?秋红经常这样问自己。可是对于现在的秋红来说这样的问题永远都不会得到答案。

1994的夏天,弟弟终于大学毕业了,他在外地一家市政公司做财务。家里人都松了口气,秋红心里也好像放下了沉重的负担。父亲现在不用下乡挑货了,他实在也挑不动了。常年的体力透支,使得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心放松了下来,身体却不行了,父亲的腰直不起来,靠拐杖走路,由于常年吸廉价烟的缘故,父亲常年咳嗽,特别到晚上咳得更厉害。

这一年秋天,秋红竟意外地遇上了她的爱情。

那是个月亮特别圆的晚上,秋红坐在小店门外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上那轮月亮出神。突然一辆大卡车从村子那条机耕路上开过来,“嘎”地停在小店的门口。从高高的驾驶室内跳下一名男子,那人穿一身绿军装,笔挺的身材,月光下显得十分矫健。秋红不认识这个人,她奇怪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走到跟前。有点局促地站起来,侧身让他从窄小的门中走进来。他进门后,小小的店铺变得拥挤起来。他看了一眼秋红,笑笑说:“给我一包烟,大前门的。”这个男子长得很好看,一双大眼睛,四四方方的脸棱角分明,典型的小时候秋红想像中的解放军模样。秋红莫名地心跳起来,递烟他时,竟碰到了对方温热的手。秋红紧张得不敢再抬头看他。那男子熟练地撕开烟盒,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燃烟后,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团烟圈,那团烟圈直接升腾到他头顶上的那盏有些昏暗的灯泡上,灯光显得更加朦胧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店就你一个人吗?”那男子竟然问起话来。秋红警觉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不用怕,我不是坏人,是从安徽拉货路过这里。”秋红的村庄跟安徽太湖交界,秋红所在的县、乡、村与安徽有频繁的商贾往来,秋红的父亲挑货还去过太湖,她们家与太湖某乡还有一个表亲。秋红听男子说话,又看了他一身军装,心安定了下来。男子又环顾了一下小店,不再说话,当手中的那支烟抽完了,笑着说:“我走了,再见,我还会来的。”秋红竟听出了话里的一丝暧昧。

这个秋天,那个复员军人,就是那个开大货车的男子来过店里很多次,都是晚上路过的时候来的,有时候来买包大前门的烟,有时候就是进来倒杯水,坐一会儿,抽一支烟,跟秋红聊上个把小时。秋红知道了他的字名叫王福军,是河南某武警部队转业军人,退役后被安置在县城汽车二队开货车。家住县城,父亲早年就去世了,妈妈叫宋惠茹,是人民医院的医生,家庭条件肯定要比生长在农村的秋红好上百倍。难怪他抽的是大前门的香烟呢!烟这东西有时候真的能见证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和社会地位。秋红想像不出人家在县城住着楼房过日子是什么样的情形。

冬天,连着下了几场雪。好久没看到开货车的军人来了,秋红心中升起莫名地失落感。而叶子已嫁给了她所在的那所中学的一位历史老师,回来和秋红一起聚的日子也渐渐少了。

木匠这段日子好像比较清闲,总是在下午提只煨了栗炭火的烘笼过来。一来就将暖呼呼的烘笼递给秋红,有时候还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纸包着的烤红薯给秋红。秋红慢慢吃着香喷喷的红薯,脑子里却想像着那个军人这样的冬天在干什么呢?这样出神地想着,有时候竟然忘记了坐在身边的木匠。

雪还没化尽,太阳却出来了。阳光照在对面的山峰。山顶上覆盖着皑皑积雪,积雪下面长着松树的山林却显得异常翠绿。脚下的河水没有结冰,河水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耀眼的光。小街上的人们都搬着凳子出来晒太阳,年长的手里整日都离不开烘笼。

一天中午,秋红坐在店里看书,听到了熟悉的卡车声,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耳朵却注意着卡车的动静。她听到卡车“嘎地停在门口的声音,听到开车门声,听到司机轻快跳下驾驶室落地的声音。秋红一动不动,她在静静地听,静静地等待,仿佛这是一个约定,并且是一个一定会赴约的约定。

门口内突出出现一片阴影。这个人太高大了,影子也显得厚重。小店此时晃得格外狭窄。

“嗨,好久未见!”秋红听到这个声音心跳明显加速。

“跟我走好吗?到县城里去,这里的日子太清苦了,它不属于你。”军人高大的身躯蹲在秋红的面前,有力的大手握住秋红的小手。秋红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咬了下嘴唇,先是摇摇头,接着又朝他点点头,眼里却是雾蒙蒙一片!军人一下将她搂在怀里。

接下来一段时间,王福军来得更勤些,不时带来打算跟秋红结婚的消息,最终定到这年秋天完婚,日子都定好了,是这年的阴历918,也是秋红的生日。

准备出嫁的秋红清理了店里的货物,所有的货按成本价抵给了房东陈大妈。陈大妈说:“秋红,这个店暂时我们替你开着,哪一天你想回了,它还属于你!”秋红笑着说了声谢谢。既然都走了,还会回么!秋红暗地里摇摇头。

这段日子家里变得十分忙碌,且又多了一份人气。母亲请小木匠到家里来打嫁妆。厅堂有一层阁楼,上面码了不知有多少年代的木料,父亲都搬了下来,堆在院子里。木匠推了一板车的家伙什,麻利地一一散放到那堆木料旁边。从那一刻起,小木匠除了吃饭,偶尔喝一口茶,就没抬过头,像憋着一口气似的,连续一周,就打成了一套柜子。所谓一套,也就是一只大衣柜,一只写台台,一只碗柜,一只梳妆台和一张吃饭用的四方桌。五样家俱排在院子里,村里来看热闹的人直咂嘴。有人说:“秋红就是有福气,嫁到了县城,看,这家俱打的,小木匠打这家俱可是真精了心的。”旁边的人也朝小木匠直竖大拇指。小木匠也不搭腔,低着头收拾着自已的各样工具放到板车上,走的时候,对秋红母亲说:“婶儿,家俱得过几天再上漆。”说完,拉着板车一声不吭地走了。

秋红出嫁的头天晚上。她抱着木匠的小箱子向木匠铺子走去。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走进木匠的家。这个所谓的家,就是木匠一个人的家。屋子外面是木工房,里面有一间小厨房,右边用一行柜子隔出一间大屋,木匠吃饭、招待订家俱的客人、晚上睡觉都在这间屋子里。对于木匠来说,秋红的到来,是给这个破烂的铺子增添了一道不和谐的光辉。亭亭玉立的秋红抱着木箱子站在木匠面前,使木匠自惭形秽得抬不起头来。是的,秋红是仙女,仙女就应该呆在属于仙女的地方,这里跟她太不协调了。这样想着,小木匠的心不再那么痛了。他接过秋红手中的木箱,说:“妹,我这里太乱了,你坐。”木匠拉过一把椅子,秋红坐下,环视了一下屋内。突然,她的目光定在床铺边的一只床头柜上了。秋红看见未上漆的床头柜上堆着一码香烟,大公鸡、红花、山羊、游泳......五花八门的香烟都是秋红小店里卖的,而这一厚厚的一码都原封不动未拆封。秋红明白了,小木匠根本就不抽烟!秋红的心颤栗了一下。原来小木匠到店里买烟不过是个借口而已。小木匠刘福寿捕捉到了秋红的视线,他腾地脸红了,局促不安地说:“妹吔,你明天就要走了,哥就不留你了,要好好的哦,妹!”木匠把最后这个“妹”字咬得很重,秋红懂得那个意味深长的妹字里面包含着多么沉重的情谊!秋红湿润的眼睛望着木匠,低下头鞠了个躬,轻轻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转过身,快步向外面走去。

出嫁这天,村里人都来了,家里摆了七、八桌。那些家俱都漆成了深红色,上面都被父亲搭上了一张大红纸,显得很喜气。黄昏时分,院子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一群小孩大叫着向院子跑:“新郎倌来了!新郎倌来了!”

新郎王福军穿着一件崭新的夹克衫,洁白的衬衣领从脖子上露出来,显得非常英俊。村里人都说秋红可真有福气,嫁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家还是县城的。新郎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来,见这么多人,有点不好意思。他从夹克衫里掏出一包烟,逐一发给乡亲们。父亲问:“怎么就你一个人?”新郎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家里就我妈一个人,她身体不好,没让她来。”“理解,理解,那我们一边开席,一边让人将这些家俱搬到车上吧。”说完,父亲指挥帮忙的人准备把家俱抬到车上,新郎急忙把父亲拉到一边:“我妈说,家俱家里都有,就不用你们的家俱了,家里两居室,比较小,放不下这些。”

“哦-”父亲愣了下,便笑了:“也是,县城的家俱多新潮啊,哪用得上这些土里土气的。来来,大家帮忙把这些家俱抬进屋,放到秋红的房里。”帮忙的人迟疑了下,就赶紧将家俱抬了进去。母亲有些不高兴,跟秋红说:“这些木料可是我和你大(父亲)百年去世打棺材用的,亲家可好,这么结实的家俱说不要就不要了。再说,这打好的嫁妆,说不要就不要,不吉利呀!”秋红心里也是咯登一下,有些不安,有些委曲,可是,眼看着就要走了,一个新娘子,总不能这个时候出来发脾气呀!

天黑了,泪流满面的秋红在母亲的哭嫁声中上了车,母亲拉着新郎的手,说:“你可要好好待秋红啊,这孩子命苦,那年高考因为害了场病,没参加考试,家里条件差,没让孩子复读,唉——”母亲又大哭起来,隔壁杨姑姑拉着母亲的手劝她:“孩子先苦后甜,这不,不是嫁到县城了吧,放心吧,孩子是享福去了呢。”

车子终于开动了。突然,小木匠气喘吁吁地跑来,拦在车子前面,秋红打开车窗,木匠将那个熟悉的小旧木箱递给秋红:“妹哎,你走了,哥也没什送给你,妹喜欢看书,哥就把这箱书送妹吧。”秋红接过箱子,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木匠就跑了。车子缓缓开动,秋红从车窗向后望,看到头发已花白的父亲和母亲站在路口,影子越来越小,后来就看不见了,秋红眼泪刷地流下来。王福军抽出握方向盘的右手摸了摸秋红的头,秋红倒在他的臂弯里抽泣起来。

王福军的家在人民医院家属楼院内,二楼,两居室。秋红忐忑不安地跟着王福军进去的时候,王福军的妈妈正戴着一副眼睛,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秋红偷偷打量了下自已的婆婆,见她削瘦、白晳,浑身透着一种高贵的气质。秋红抱着那个小木箱,站在她面前,局促不安。“这是妈,快叫妈。”王福军推了秋红一下,秋红拉了拉衣服,小声叫道:“妈。”婆婆从眼镜上抬眼撇了一眼秋红,竟然不说一句话,又低下头看起报纸了,仿佛今天娶儿媳的不是她,她只是个局外人。

“那,妈妈,我们进屋了。”说着,王福军推着秋红走进新房。

“慢!” 婆婆又突然发话了:“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也不知我家福军是怎么被你这乡下妹子给迷惑了,一意孤行,非要娶你。好啊,现在你们结婚了,接下来怎么办?你的户口怎么办?你的工作呢?这些,得我们军儿要跑多少路,欠多少人情,花多少代价,你知道吗?”婆婆抬头斜眼望着秋红,一副傲慢的样子。

“我,我不知道这些。”秋红紧张得结巴起来。

“好了好了,妈,这些以后再说嘛,今天可是儿子结婚的大日子。你看,儿子听你的话,没请客,没办酒席,也没要秋红的嫁妆,妈,你还要儿子怎样?”

“去吧,我不想听这些。”婆婆又低下头看报纸。王福军急忙推着秋红进了房间。

“慢。”秋红正准备走开,婆婆一声叫吓了她一跳。“把你手上那个破箱子扔掉,我家可不是收破烂的。”

“可是,这里面都是我喜爱的书。”秋红下意识地护着手中的箱子。

“好了,秋红,把箱子给我,厨房后有个小储物间,我把它暂时放在那里。”王福军接过小木箱,送到了储物间里,转身拉着秋红走进了新房。

秋红环视了一下这间新房,进门是一排衣柜,正中一张大床,床头墙壁上挂着秋红和他的结婚照,靠窗一张写字台,旁边一张梳妆台,都漆着淡紫色,窗帘也是淡紫色的。淡紫色一直是秋红喜欢的颜色,秋红觉得浪漫,诗意,淡雅,还有安静。秋红感激地看着王福军。王福军含笑看着秋红,向她张开双臂。秋红依偎在他宽大的怀抱里觉得很幸福,婆婆带给她的所有不愉快此刻都烟消云散了。

“咚咚咚,王福军,看看都几点了,还不起床买早点去。”第二天早上,秋红正舒服地依偎在王福军怀里熟睡,被突如其来的拍门声吓醒了。她听出是婆婆的声音,赶紧推推还在熟睡的丈夫。王福军坐起来,揉揉睡意惺忪的眼睛,说:“快穿衣服吧。我带你去医院职工食堂买早点去。”

“家里都不用自已做早餐吗,我们农村都是早上起来煮饭的。”

“哎呀就别提你们农村了,这儿是县城。对了,你以后少在我妈面前提农村俩字,她对这俩字相当敏感。”

秋红心头又升起一丝不快。她赶紧穿好衣服,打开房门,见婆婆戴着眼睛,姿态优雅地坐在餐桌前看报纸。秋红站在客厅茫然地望着婆婆,王福军还没出来,她都不知道在哪儿上厕所、洗漱。婆婆盯着报纸,看都不看秋红一眼。等了几分钟,王福军总算出来了。他推了秋红一把:“杵这儿干嘛呀,快去洗漱去呀!”秋红被推搡着走到了卫生间,王福军教她抽水马桶如何使用后,便在一旁刷牙。秋红不好意思当着丈夫的面蹲下来解手。她磨蹭着等王福军洗漱完毕,交待她的洗漱用具走出洗手间之后,她才赶紧关上门在马桶上蹲下,其实她早就憋不住了。

秋红走出洗手间,王福军手中拿了两只白色的大瓷钵等在客厅里,婆婆还是保持那个看报的姿势。秋红跟着王福军走出门,听婆婆在身后嘟囔了一句:“乡下人就是麻烦。”秋红立即站住了,她不明白自已哪里得罪了婆婆,这样不受待见。王福军赶紧推着她走下楼梯。秋红紧咬着嘴唇,没让泪水掉下来。

职工食堂买早餐的人不少,大家都自觉地排着队。见王福军他们走过来,那些家属叫起来:“福军啊,娶媳妇了,也不请我们去喝酒啊!新媳妇真漂亮哦,福军可真有福气呢!”王福军双手作揖,连声说着:“对不起,谢谢,以后会请大家喝酒。”大家边排队边七嘴八舌地打趣。王福军买了稀饭,花卷,油条,还有鸡蛋走出队伍。秋红看着这些东西馋得几乎流口水。在家里的早餐桌上基本是千篇一律地一碗咸菜就着昨晚的剩饭。秋红好像看到此时父亲、母亲正端着饭碗吃着咸菜与剩饭,眼眶又红了,怕王福军看到,赶忙低下头假装揉眼睛。

三个人默默地吃着早餐,婆婆的脸始终冷若冰霜。本来很饥饿的秋红此时却难以下咽了。她帮婆婆、丈夫和自已各自盛了稀饭,她自已轻轻喝着稀饭,却不敢伸手去拿那些油条和鸡蛋。听到婆婆和王福军将鸡蛋敲到桌面和剥鸡蛋壳的声音,秋红狠狠喝了一口稀饭。听到秋红喝稀饭的声音,婆婆不满意地白了她一眼。王福军看了秋红一眼,拿起了一个鸡蛋递给秋红,说:“鸡蛋要当餐吃掉,放到中午就不能吃了。”秋红感激地看了丈夫一眼,温热的鸡蛋握在手中,她有些舍不得敲破。在家里,鸡蛋在一般情况下是舍不得吃的。母亲天天会到鸡棚里检查,看那几只精心饲养的母鸡是否下蛋了,如果发现鸡棚里躺着白花花的鸡蛋,她就会高兴得什么似的,小心拾起来,捧在手里,放到柜子的瓦罐中,等到存满一瓦罐,就会拿到供销社去卖掉,那些零碎的票子用一只旧手帕层层包裹起来,放到大木箱子的最底层,上面压着好多破旧衣服或布头。

“唉,如果离父母近该多好啊,每天的鸡蛋,还有这些油条、花卷我都会留给他们吃。谁说早上的鸡蛋到中午不能吃呢,家里偶尔蒸了一碗鸡蛋,三个人总要你牵我让,到最后总会剩下一半,第二天早上炒现饭时合在一起,那饭也变得特别香了!

秋红手握着鸡蛋走了神,婆婆干咳声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终于剥开了鸡蛋,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吃过早饭,秋红到厨房洗碗,王福军跟到厨房,小声问她:“煤气,会用吗?”秋红摇摇头。王福军手把手地教她。用火柴点煤气的时候,秋红吓得惊叫起来,婆婆在外面又威严地咳嗽一声,秋红吓得捂住嘴巴。王福军又耐心地示范给她看,反复了几次,秋红终于敢点火了。王福军又跟秋红交待了日常做饭的一些习惯,最后,王福军又让她拿起一只小篮子,带她到菜市场买菜。路上王福军告诉她,这两天秋红得将家务事都要了解透,从明天起,家里买菜,洗衣、做饭等家务活都是秋红的事了。王福军过两天得送货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来回得好几天。秋红说:“不是明天三朝回门么?回门都是女儿女婿一起回娘家的。”

“哪有那多讲究啊,再说你看我妈,她能让我跟你一起回去吗?”

“可是,我娘她会在村口等我的。”秋红眼眶红了。王福军看到秋红伤心的样子,便揽着她的肩膀说:“要不,晚上我跟我妈再说下试试?”秋红点点头破涕为笑。

第二天晚上在餐桌上,王福军跟妈妈说了秋红回门的事,她妈妈好像没听到似地,自顾自地说:“明天你跟我去肖阿姨家一趟,她家吴伯伯过50大寿,明天中午在她家吃午饭。”说完就进了卧室,呯地关上门。肖阿姨是妈妈的老同学,她的丈夫吴伯伯是轻工业局局长。其实王福军最不喜欢去他们家,他们一家人总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尤其是他们的女儿吴意,高中毕业后就到轻工业局上班,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其实她一直爱着王福军,但是王福军对她十分反感。妈妈一直希望他们俩能成,如果他俩结婚了,王福军就不会那么辛苦地开长途货运车了,就可直接安排到轻工局当个至少股级干部,又体面又轻松,最重要的是没有危险,妈妈不用成天担惊受怕担心他路上出事。妈妈怎么也没想到王福军放着这样的女孩子不要,却娶个乡下姑娘回家!一想到这事,宋惠茹心里就堵得慌。

秋红娘家离县城有五十多公里,又没有通车。以前村里干部下来办事,只有一台拖拉机,一般人是坐不上的。家里有一辆旧自行车,倒是可以骑骑的,可是秋红出嫁,连嫁妆都没要,怎么可能带辆破自行车过来?即便是骑王福军的自行车上去,一个人回门算怎么回事儿啊,村里人会笑话的!没有在出嫁第三天回娘家,秋红既伤心又委屈。王福军搂着她说:“等我这一趟远差回来我再陪你去好吗?我爸很早去世,我妈一手带大我不容易,吃了不少苦,守了太多的孤单和寂寞,我们理解她一下好吗?”秋红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听到这些马上表示对婆婆的同情和理解。

三朝一过,王福军就出差了。这几天,秋红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宋惠茹本来已经退休了,但是医院缺少像她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就返聘她了。她一周只需周五和周六坐班。宋惠茹上班的日子,对于秋红是一种精神释放。她忙完了所有家务事后,闲下来就想着去找叶子,可是苦于除了菜市场,其他地方都不熟,都怪自已平时没有将叶子的学校及住址记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想到了木匠送她的小木箱。她立即在厨房的小阁楼里找到了那只箱子,拿出一本书出来,又重新锁上。这一天在阳台上秋红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婆婆不上班的日子,家里气氛特别紧张。婆婆有洁癖,如果看到地板上有一点污迹,她便会沉下脸,说:“不要把乡下那些脏习惯带到我家来。”吃饭的时候,她就会戴上眼镜,仔细察看碗筷是否干净,菜里有无头发。吃饭的时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不能离开餐桌,夹菜要公用筷子.......这些规矩秋红都能适应。秋红最不能忍受的是她动辄就说她们乡下人的毛病,还有她那冷若冰霜的面孔和孤傲的眼神!

秋红回娘家的事因王福军来来去去的出差和婆婆的百般阻拦而变得遥遥无期。秋红嫁到王福军家大约一个月后的一个中午,秋红正在厨房洗碗,听到楼下隐约有喊秋红的声音。秋红在阳台上向下望去,竟然看见父亲和母亲拉了一辆板车站在楼下!秋红扯下身上的围裙跑下楼去,一把抱住母亲说:“娘,你们怎么来了?那么远的路,你们拉着板车硬走下来?”秋红看着一板车的米和各种各样的蔬菜,眼泪夺眶而出。

秋红将父母亲领到家里,婆婆正在桌旁看报。秋红介绍:“妈,这是我娘,这是我大。”

“亲家母好!”父亲和母亲几乎同时向婆婆问好。婆婆从镜框中抬起眼扫了下秋红的父母亲,冷冷地说:“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亲家母,孩子到您家有一个月了,也没回去过,我们来看看,顺便带点自家地种的粮食、蔬菜您尝尝。”父亲笑容满面地说。

婆婆仍未抬头,她将报纸翻过一页,说:“你家孩子嫁到我家要觉得受委屈,可以让她跟你们回去。至于这些菜和米,劳你们费心了,我家不缺。”

“亲家母,您这说的什么话,什么叫可以跟我们回去,女儿已经嫁到你家了就是你家的人。再说当初是你儿子看上我家女儿的,秋红是你们家明媒正娶的媳妇,我家秋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作为长辈可以调教,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吧!”父亲有些愤怒了。

“什么叫明媒正娶?你们问问王福军,他那结婚证是怎么领的,是他偷了户口本去办的!我压根儿就没同意这门亲事!还有,如果不是你家女儿勾引我家福军,我家福军怎么会娶一个乡下妹子?不娶乡下妹子,他就不会日夜开着长途车千里迢迢地去外地送货,这一切,都是拜你家女儿所赐!”

“秋红啊,造孽呀,你嫁了个什么人家啊!娘原以为你嫁到县城享福,衣食无忧,哪里想到你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过日子呀!”秋红娘抱着秋红哭起来。

“打住,打住,千万别在这里哭天抹地,别人还以为我们家虐待了你们。还是那句话,你们要觉着委屈,可以把她领回去。”宋惠茹冷漠地转过身向卧室走去。

“你.....秋红,你这孩子,看看你造的什么孽!走,跟娘回家,乡下再不好,总不至于饿死。”秋红娘气得不停地颤抖。

这时,王福军回了,他看到秋红爹娘,有些吃惊。

“王福军,你回来得正好,看看你娘是怎么对待我家秋红的。”秋红娘拉住王福军。

“呯。”宋惠茹猛地打开卧室门,怒目圆睁地怒视着秋红娘:“怎么,告状告到我儿子这儿了,您老看看,我的儿子是向着我这老妈还是向着你家秋红!”

“王福军,你说话呀!”秋红娘揪住王福军。

“这样,你和爸先回去,过几天我带着秋红回家看望你们二老。”王福军想息事宁人。

“你?!”秋红失望地看着自已的丈夫,她感觉她根本就不了解这个自已心目中认定为最亲的人!

秋红到厨房找出早上吃剩的馒头和油条装进袋子里,将父母亲送出门,身后响起婆婆冰冷的声音:“把这些乡下来的东西扔了,我家不缺这些。”

“好好,听妈的,一会儿就扔掉。”

“看看,秋红,你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秋红娘听了气得直发抖。

“娘,福军他爸死得早,是婆婆一手带大的,所以他格外有孝心。晚上我再跟他好好谈谈。”秋红安慰着父母。望着父母亲拉着板车远去的背影,秋红靠在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上,想到来回一百多里路,父母亲就这样用双脚走,到家后脚板一定会麿起水泡,不觉潸然泪下!

晚上,秋红靠着王福军说:“福军,我想,我们和妈分开过吧,我们可以租房子住,我去找工作,不管怎么说,养活自已是没问题的。”

“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怎么能和她分开过?如果她有个三病两疼怎么办?”

“你妈还年轻呀,她虽然退休了,不也一周还上两天班么?你看我娘和我大,他们都60多了,还在地里干活咧。”

“你娘、你大,能和我妈一样吗?再说找工作的事,你以为找工作容易啊!体力活,你做得来吗?坐办公室,你没本事,你说能找个什么样的工作?”

“算了,明天我自已出去转转,总能找着活儿。”秋红极度失望地转过身,背对着王福军躺下来。

“明天我跟妈妈谈谈,让她找找关系,帮你找个工作吧。还有,我们赶紧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或许我妈高兴了,就能接受你了。”王福军说着,一把将秋红搂进怀里......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秋红洗完碗,刚走进卧室,婆婆手里拿着一张纸,铁青着脸走了进来,记忆中秋红还是第一次看见婆婆走进自已的卧室。她惶惶不安,以为自已又做了什么错事。婆婆“啪”地把手中的纸张放到写字台上,看也不看秋红说:“这是我托吴伯伯帮忙,在县缝纫社找了个工作,明天拿着介绍信去找缝纫社周厂长吧。记住,工作了,不等于家务活不用干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秋红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王福军拿起介绍信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就知道我妈会帮我的!”

有了工作,秋红也不好意思提出分开过了。

县缝纫社厂区不大,大门进去一个小院子,院子左边一排平房是办公室,院子后面是一栋二层红砖小楼,一楼是成品车间,二楼是制衣车间,院子右边是仓库。车间主任李存粮是个五十岁左右的精瘦半老头子,他的眼镜挂在额头上,看人的时候就把它架到眼睛上,人看清了又将它推到眉毛以上位置。秋红想着他怎么如此不怕麻烦。李主任将秋红带到二楼车间的时候,见车间一排排整齐地摆着电动缝纫机,每台缝纫机前都坐着埋头缝衣服的工人。电动缝纫机跟家里以前二姐用的缝纫机发出的声响有很大不同,电机声音是一阵阵的轰鸣,是霸气的,是张扬的。而普通缝纫机是滴滴答答的声音,是温柔的,是清脆的。秋红还是第一次看见电动缝纫机。李主任朝干活的工人拍了拍巴掌,电机声音立即停了下来,一百几十号工人齐刷刷朝秋红看来。由于是缝纫行业,工人大多数是女工,男工大概占百分这二十。秋红看到这些年轻的男工有点吃惊,觉得缝纫这样的活儿应该是女人干的。“哇,长得真好看啊!”有人叫着,并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

“哈哈,好你个好色的邓寡汉,见了漂亮女人就忘形了!”一个四十左右中年女工笑骂道。

“我的胡大姐,你可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哦!”这个叫邓寡汉的其实是个二十开外的小伙子。秋红后来听邓寡汉自已说爱看漂亮女人,到现在又没找着一个结婚的对象,所以大家叫他邓寡汉。他的真名叫邓胜利,二十五岁,家在离县城不远的农村,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秋红做了邓寡汉的徒弟,是邓寡汉主动要求车间主任派给他的。他承认秋红长得太好看了,又有书卷气,跟别的漂亮女孩有很大不同。在大家的起哄声中,秋红绯红着脸坐到了邓寡汉的身边,老老实实地做起了徒弟。上班一个星期,她负责剪线头、替师傅拾起掉在地上的布匹、抱着成品衣服送到一楼检验车间......虽然,秋红下班后得急急忙忙赶回家买菜做饭,但是,她有累并快乐着的感觉。因为愉快,秋红的面色红润,比从前更漂亮了。这期间,她在师傅的掩护下,去叶子所在的学校找到了叶子。教音乐的叶子老师已怀有七个多月的身孕。怀着身孕的叶子见到秋红惊喜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抱着秋红不停地说:“我不是做梦吧秋红,你居然嫁到县城了,我们居然离得这么近,好你个坏秋红,居然这么久才见我......”叶子抱着秋红又哭又笑。两个人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的一条石凳子上坐了整整一下午,说了一下午的话才分开。秋红觉得生活对自已太好了!嫁到了县城里,有了工作,跟自已最要好的朋友离得这么近,可以随时随地谈心,虽然婆婆还是不待见自已,但是够了,有了这些,真的够了,秋红觉得自已太幸运了!

不知不觉秋红在缝纫社上班已有三个月了。秋红已经学会了踩电动缝纫机、熨烫衣服等活儿。秋红老实,做事认真,大家都喜欢她。特别是师傅邓寡汉,虽然知道了秋红已经结婚了,心里难免有些失落和惆怅感,但是她对秋红还是非常友好,甚至是照顾的。

一天上午,秋红正在埋头干活,突然,车间主任李存粮进来告诉她外面有人找。秋红走出车间,院子里竟然站着那个木匠----刘福寿!看着刘福寿,秋红仿佛有恍若隔世的感觉!秋红走到他跟前,见他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找到自已的。年轻的木匠急忙说:“秋红,快回家吧,伯伯他、他去世了!”

秋红愣在那里,她没有反应过来。当刘福寿再次告诉她这晴天霹雳的消息时,她摇晃了几下,身子软绵绵地向地上滑下去。刘福寿一把抱住秋红,焦急地摇晃着她。还好,不大一会儿秋红就缓过来了。她泪流满面地看着木匠:“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大他,怎么说没就没了!不,我不相信,哥,你骗我是不?!”刘福寿心疼地看着秋红,他觉得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应是苍白无力。他只是紧紧抱着秋红,他只想传递一点点安全感、一点点温暖给秋红。等秋红稍稍平静,他才轻声地说:“妹呀,人走了,回不来了,现在要紧地是回家看看他老人家一眼哪!”

王福军在外地出车,秋红一时联系不上他,他只能托同事转告。秋红和刘福寿坐上大队派来的拖拉机,她让师傅将拖拉机开到叶子的学校,叶子抱着秋红,自已已经满脸是泪。她的心替秋红揪着,她深知秋红对父亲的感情。平时秋红经常跟她念叨父亲是如何不容易,挑着一百多斤的货物走村串寨,翻山越岭,挣点可怜的脚力钱供她姐弟上学是如何辛苦。而现在,秋红出嫁了,弟弟也工作了,老人家应享点福了,却......人生无常便是这样吧!想到秋红高考突然高烧失去上大学机会,现在又失去父亲,命运对秋红真的有点残酷啊!叶子坐到学校操场边的石凳上,默默地流了很泪,直到腿发麻,才站起身,双手托着大肚子慢慢走回家。

道士将父亲下葬的日子算得很近,父亲的尸骨放家里一天,第二天就出殡了。秋红姐弟几个天天哭成泪人,母亲更是躺在床上哭晕过去几次。丧事都是亲戚帮助打理,木匠刘福寿找人给棺材上漆、在山上帮着打坟墓......每天默默忙到深夜才回到木匠铺子。在忙碌之余,时不时心疼地看看心碎的秋红一眼。

王福军出车第三天才回,听到叶子的消息,他骑车上来,父亲已入土为安。他陪着秋红在家里住了一晚,受不了这凄凉气氛,第二天借口出车回城关了。村里人悄悄议论着城里人不讲人情,亲家母也不上来吊丧,女婿都不来看岳父最后一眼!王福军离开的时候跟秋红小声说了下,秋红眼皮都没抬下,她的心像沉入了无边的海底,冷得彻骨,又闷得难以呼吸。

过完父亲的头七,秋红和弟弟坐着大队部的拖拉机回城了,两个姐姐留下来陪一阵子母亲。秋红回到县城的家,王福军出车了,婆婆一如既往地坐在餐桌前拿着一张报纸,秋红进门,她头都没抬一下,从眼镜中撇了下秋红。秋红还是礼貌地叫了声妈,她也只是喉咙里哼了一声。秋红躲进房中默默流了一下泪水,就打起精神到厨房为婆婆做饭。做完饭,待婆婆吃完,洗好碗,秋红就回缝纫社上班了。回到缝纫社,所有同事都围过来,关切地询问家里情况。秋红听着这些关切的话语,喉头哽咽,不停地跟大家说着谢谢,便默默地到工作台拚命地干活了。

叶子生下了个胖嘟嘟的女娃娃。秋红拎着红糖、水果去看望她的时候,已是满月了。根据老家的规矩,戴孝期间是不能上人家门的,得等满一个月才能到人家去。秋红坐在叶子的床边,叶子将秋红的头揽地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头。秋红看着粉嘟嘟的小婴儿,一个多月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秋红,生个小孩吧,有了小孩,你会开心起来。”叶子看着削瘦的秋红说。

秋红勉强朝她笑笑点点头。

这天,秋红正在车间熨烫衣服,突然胃里一阵恶心。她赶忙跑到厂公厕,不一会儿就呕吐起来。这时邓寡汉的堂姐邓秀梅进来上厕所,她看到秋红的样子,立时就明白了,她已结过婚,生过孩子,有经验。热心的邓姐拉着秋红到车间主任那请了假,便直奔人民医院去了。不出所料,秋红怀孕了!

“恭喜你呀秋红!”邓秀梅小心地搀着秋红走出医院大门。确认怀孕的秋红大脑好像一片空白,她竟然没有一丝喜悦感。

这天晚上出差回来的王福军拿着化验单,孩子似地冲进母亲房间里,大声说:“妈,妈,我要做爸爸了,您老人家要做奶奶了!”宋惠如听到这个消息,脸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么多年,她好像永远生活在一张面具下,没有喜怒哀乐,永远是风平浪静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总让秋红感到害怕。

得到秋红怀孕消息的第二天早上,婆婆破天荒地早起,在厨房煎了一碗荷包蛋,还到医院食堂买来了早点,放到餐桌上。秋红起来一看,不好意思地说:“妈,对不起,我起晚了。”婆婆不愠不火地说:“快去洗漱一下,把早餐吃了,从今天起,不用上班了,一会儿福军去缝纫社请假吧,等孩子生下来再上班,工资不要没关系。”

“谢谢妈妈!”王福军高兴地搂过宋惠如,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秋红不习惯他们母子之间这种亲呢的举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随即,她又急急地说:“妈,我不请假,我要上班。”

“你肚子里可是怀着我们王家的孙子,上班?万一有个闪失,你担当得起吗?”婆婆丝毫不让的口气。

“可是,村里那些嫂嫂怀孕的时候还在地里干活咧!”

“别跟我提你们乡下那一套。”婆婆口气更加生硬起来。

秋红正要说她的好友叶子也是一直在上班,到生孩子那天才放假的。此时,王福军赶紧拉过秋红,不耐烦地说:“妈说怎样就怎样,妈也是为你好,为我们孩子好,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说完,他就打开门走出去,说是到缝纫社替秋红请假了!秋红咬着嘴唇愣在那里,泪水便慢慢溢出了眼眶,为怕婆婆看见,她急忙跑进房里,身后响起婆婆冷冰的声音:“走路慢点,别摔了我的孙子。真是乡下人,走路都不斯文!”

半躺在床上的秋红泪水夺眶而出。

叶子的女儿已半岁了,秋红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这天,秋红趁婆婆上班的功夫,来到了叶子家。看着婴儿车上呀呀学语的可爱孩子,秋红抱在怀里爱不释手。叶子说:“你这么喜欢,就让她认你干妈怎样?等你生下孩子,是女儿就是妹妹,是儿子就订娃娃亲。”秋红笑着拍了下叶子:“还娃娃亲!要是婆婆知道了,肯定又会说看你们这些乡下人!”秋红学着婆婆说话的表情和口气,两人笑作一团。

从叶子家出来,秋红心情很好,她哼着歌儿回到家,一进门,看到王福军和婆婆正坐在客厅里,两个表情都很复杂,空气中有一股火药味。看到秋红进门,王福军对婆婆说:“妈,你自已看看,秋红肚子都这么大了,要是生了,我哪有时间照顾他们娘俩?你还是去找下吴伯伯帮忙将我调到轻工业局吧。坐办室多轻闲,不用我这样日夜奔波,开长途车又累又危险,你不同情我,总得同情孙子吧!”

“找吴伯伯?说得容易,当初让你娶他家姑娘是你自已不答应,现在再去求人家,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不管,反正我再不愿意干这个又累又危险的工作了!”王福军气呼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地上的一只择菜用的小木凳。秋红第一次看到一向在婆婆面前顺从的王福军发脾气,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听到王福军的话,婆婆气得脸上煞白,她手指指王福军,又指向不知所措的秋红:“你.你,都是你,要不是娶了你,福军也不会调动不了工作;要不是娶了你,福军他也不会这样对待我!都是因为你,你这乡下女人!”

听到婆婆莫名其妙地辱骂,本来孕期比较容易烦躁的秋红实在按捺不住了,她哭喊着说:“你怎么老这么看不起乡下人,乡下人怎么了,没有乡下人种的粮食和蔬菜,你们吃什么,喝什么?!妈,你是读书人,为什么这么没有教养,动不动骂我是乡下人!”

“王福军,你听听,这就是你娶的乡下媳妇,她居然骂我没教养,到底是谁没教养!”婆婆气得手指不停地颤抖。

“妈的,竟敢对我妈妈这样无理!”王福军怒气冲冲地上来给秋红一季耳光,打得猝不及防的秋红身子转了一圈,随即重重摔倒在水泥地上,一会儿,一股鲜血从她的裤腿下流出来......

医院妇产科。宋惠如站在医生办公室门口,听到了医生和王福军的对话:“你的爱人摔得过重,失血过多,孩子保不住了,将来,她能不能正常生育,恐怕......”医生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宋慧如听到后一下子晕倒在地上。

“妈!”王福军听到声音,一下跑过去,抱起妈妈就往急诊科跑去。

独自躺在病床上的秋红无声地流着泪水。

第二天,听到消息的叶子提了水果到病房看望秋红,当她得知从昨天到现在王福军和婆婆都没来看秋红一眼,她一下子站起来:“我得找王福军评理去!”话音刚落,一脸沮丧的王福军走了进来。看到英俊的王福军,叶子稍稍愣了一下。随即清醒过来,她大声地说:“好你个王福军,你们就是这样对待我闺蜜秋红的?你们的良心呢,狗吃了吗!?”本来心情不好的王福军想回敬叶子几句,但当他看到因为生过孩子而变得红润丰盈的叶子,心莫名地震颤了一下,火气竟然全消了。他有点难为情地摸了下头说:“我母亲突然病了,所以......

“看来,你心里眼里只有母亲,没有老婆啊!”叶子讥讽地说。

“现在,请你去弄些吃的,可怜秋红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她可是月子底的人啊,你们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秋红,你想吃什么?”

“鸡汤啊,排骨啊,怎么伺候月子你不知道啊!”叶子灼灼逼人。望着手无足措的王福军,叶子一跺脚,边向病房外走去边说:“算了,我回家弄好送来,你好好陪着秋红。真真一个公子哥儿,好看不中用!”

一向脾气急躁的王福军竟然对叶子的数落毫不在意。他脸上浮着笑意目送叶子出了病房门,才扭过头看着秋红:“好点没?”

“福军,我们租房子单独过吧。”秋红扭过头,任泪水低落在枕头上。

“好吧,我回去跟妈说,我们单独过。这两天我把房子找好,等你出院我们直接搬过去。”王福军这么爽快答应,是因为昨晚在病房陪妈妈时,她提出来的,她说不想看到秋红这个扫把星。

秋红住到出租屋后,日子过得平静起来。她已经回到缝纫社上班了,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她心里充实。跟同事一起做事,厂里人都朴实,简单,快乐,秋红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开心。王福军照常隔三差五出车,回来后第一时间总会去看母亲,再回到和秋红的出租屋里。在家里,他极少说话,总是不停地抽烟,秋红流产后,他几乎没有碰过她。秋红还不知道自已可能不会怀孕的事实,他以为王福军的不开心,是因为工作调动的原因。离开了婆婆,日子虽然说不上过得很幸福,但是至少不会成天小心翼翼地看婆婆脸色,秋红对目前的日子很满足。她希望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生个孩子,跟王福军小日子一定会快乐起来。

貌似平静的日子却很快被打破了。

90年代末,全国掀起改革浪潮,很多企业改制,一些公务人员为淘得改革开放第一桶金,纷纷下海,一路向南向北,寻找发财致富之路。

最令秋红没有想到的是叶子竟然辞去了工作,南下广东,很快与一家娱乐公司签订了演唱合同,做起了一名辗转于各个大型歌厅的歌手了。

出去之前,她们俩坐在秋红家里,踌躇满志的叶子说:“秋红,你都不知道,每天对着一群懵懂无知的孩子教唱一些单调的曲子,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不,我要走出去,我要寻找属于自已的一片天地,我要找到自已真正的人生价值!”

“可是,女儿怎么办?你舍得丢下她不管吗?”

“秋红,你怎么这么幼稚啊!天天守着这份要死不活的工资,天天守着家里这个呆板的历史老师,孩子将来出路在哪里?我现在走出去就是为了给孩子的明天创造更好的条件啊!”

叶子的义无反顾秋红不懂,她只知道没有了叶子的小城,心里变得失落和没有踏实感。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已总同这个无话不谈的闺蜜同不了步。当年叶子鲤鱼跳龙门,自已在家务农;现在,自已跟叶子生活在了同一个小城,想见随时都可相见,她却又远去南方......叶子觉得这些好像都是造化弄人。

那天晚上,和王福军聊起叶子的时候,秋红还在为叶子叹息,放着这么稳定的工作不做,只身一人,丢下女儿,去那么远,到底是正确选择还是错误选择,秋红不得而知。王福军吸着烟,若有所思地说:“或许,叶子走的路是对的!”

秋红奇怪地看着王福军,她的心动了一下。看着王福军的表情,她想起在医院王福军第一次见到叶子的表情,她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隐隐不安之感。

缝纫社越来越不景气了。有时候接到了一批活儿,大家就日夜加班地干。一批活儿干完了,工资少得可怜,下一批活儿却不知在哪里。有时候,厂里一连放几个月的假。秋红因为王福军工资比较稳定,经济上倒没受太大冲击。放假的时候,秋红会经常去看望叶子的女儿,带上她出来买些好吃的和一些玩具。看着可怜的孩子,想到远方的叶子,秋红心底便会升起一丝心酸。秋红不知道怎么样的人生才算美好!

趁王福军出车的几天时间,秋红会骑自行车回到家里陪母亲几天,帮着母亲拾掇下田地的活计。父亲不在了,母亲独自撑起一个家,她说:“娘把家撑好了,你们姐弟回来就有着落”。看着日渐瘦小和苍老的母亲,每次离开家的时候,秋红都会偷偷一路掉着眼泪。秋红也常买一些婆婆爱吃的水果去看望婆婆,尽管婆婆仍是没有好脸色对待她。但是秋红是善良的,她觉得婆婆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跟乡下母亲看上去没有什么区别,而实则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内心要比婆婆充实得多。那一块块母亲视如生命的土地和土地上结的成果给母亲体力带来了劳累,却又给母亲带来了欢欣和成就感。婆婆的内心世界是极度孤独和贫瘠的,是极度虚幻和飘渺的。想到这里,秋红摸摸自已的肚子,此时她甚至对婆婆有负罪感,如果自已早点生个孩子,或许婆婆就不会这么孤独了。她想跟王福军谈谈,是该要个孩子了!

这天,秋红买完菜回家,看到出车回来的王福军坐在房间那张写字台前在翻看着什么。秋红轻手轻脚走到跟前,她看到王福军面前摊着叶子写给自已的一堆信,散乱堆放的信上面是那张叶子浓妆艳抹、袒胸露怀的歌厅照。

“你在干嘛?为什么翻我的私信?”秋红生气地看着王福军。

王福军有些慌乱地收拾着这些信件。结婚几年了,他第一次看见秋红充满怀疑和怒气的脸色,不禁有些紧张。他站起来拉着秋红的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只是好奇,看看你们闺蜜之间都说些什么。”

“是吗?”秋红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对,我不是好奇,我是想找到叶子玉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想出去,我想离开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干这个又累又危险、工资又低的工作!”看着秋红的目光,王福军撒不了谎,他索性大声喊叫起来,好像要把心口的憋屈全部喊叫出来。

秋红一时愣在了那里。空气凝固了几分钟后,秋红说:“我们生活太沉闷了,我决定了,福军,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我们的生活就会多了很多乐趣。”

“要个孩子,找谁要?你吗,难道不知道那次流产,医生就判定你不能再怀孕了吗?明白我妈为什么这么爽快答应我们分开过了吗?她是失望,知道不?”王福军把失望两个字咬得很重。他继续大喊大叫:“因为你,人家不愿帮我调动工作;因为你,她抱不上孙子。她对你,不,对我们完全失望了!知道么?”

秋红完全蒙了,她竟然不知道自已再也生不了孩子!她脸色煞白地站在那里,几乎摇摇欲坠。

看到秋红的表情,王福军冷静了下来,他有些后悔了!他抱住秋红:“对不起,秋红,对不起,这些都不怪你,都是我不好!”

秋红推开他,慢慢走到床边,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

一夜寂然无声。

王福军还是走了,秋红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他只给秋红留了个便条:“秋红,想来想去,我还是决定走了,我要出去闯一片新天地,到那里,我会发奋努力,将来我们的日子很快乐很幸福的,在家等着我!”

秋红看着便条,没有吃惊,也没有悲伤,她想到近一段时间与王福军所度过的冷漠的日子,她甚至觉得王福军的离家是正确的!

最近,厂里接了一批出口的运动服,都是特大码的,西方人身材高大,服装要比东方人的大得多。厂里人不分昼夜地加班加点赶制衣服,为的是怕延误交货的日期。接批活儿不容易,大家都憋着一股子劲拚命地干。生活因为暂时的忙碌而变得充实,秋红竟然很快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这样的日子特别安宁。婆婆彻底不愿见到秋红了,秋红识趣地尽量不与她打照面。厂里交完活儿后,日子又轻闲下来,秋红隔三差五趁婆婆不在家的时候去帮她打扫打扫卫生,拆洗一下被子。秋红还是时不时买一些零食到叶子家里看看叶子的女儿柳儿。柳儿每次看到秋红特别亲热,瘦小的胳膊紧紧抱着秋红舍不得松开。可怜的孩子把秋红当成了妈妈!秋红每次看到柳儿就感到特别心疼。

回来的路上,秋红猛然想起叶子和王福军似乎有好久都没寄信她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回家,找出最近他们俩的来信,还是一个多月前的来信!她再仔细看下信封下面的地址,两个地址似乎隔得很近。叶子是深圳福田区,王福军是深圳龙岗区。秋红不知道这两个地方到底有多远,一种感觉他们应离得很近。秋红的心莫名地跳起来。她提笔给叶了写信:“叶子,好久不见你信了,可安好?时刻挂念你的秋红。”

很快,叶子回信了,寥寥数字:“亲爱的,我很好,也深深挂念你,爱你的叶子!”

秋红同时收到王福军的信:“秋红,我很好,现在一家公司上班,老板对我很好,工资待遇不会很差,我会加油。”

也是寥寥数语。

秋红反复看了他们的信,叹口气,将信折叠好,放进抽屉中。

缝纫社还是破产了。和厂里同事一样,秋红领到一笔少得可怜的买断工龄钱回到了家里,失业的秋红茫然不知所措,她写信王福军想到深圳去和他一起找事做。王福军很快回信她:“秋红,千万不要过来,这里工资高点,但是太苦了,你过不了这样的日子,千万别过来。”

秋红又写信叶子,叶子同样的话:“秋红,别来,这里不适合你。”同时,秋红收到王福军和叶子的汇款单。秋红十分感动。

接下来的时间,秋红隔三差五都会收到王福军的汇款单。秋红想用这些钱做点小生意。她在街边支了一个小摊,卖一些纽扣等零碎小物品。只要不下雨,她都会出摊,收入虽然不高,秋红总觉得比呆在家强。

忙碌的日子时间总会过得快一些。有一天,秋红突然意识到王福军和叶子好久没写信回了。自从秋红摆摊后,他们再也没有寄过钱秋红。秋红不缺钱,只是奇怪这两人一来信都来了,一不来信,又都不来,好像约好了似的!

秋红这样想着,就又收到了叶子的信,秋红觉得和叶子之间还是十分默契的。她拆开信,一张照片滑落下来,没有文字,只有照片。秋红蹲下来拾起照片,一看,她像被电击了样!这张照片竟然是叶子和王福军的合影,王福军的手臂环着叶子的肩膀,叶子半靠在他的胸前,而叶子的一只手抚摸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叶子和王福军,他们合影,叶子怀孕,他们之间难道......秋红缓和过来后,默默坐在写字台前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她把这张照片又放进一只信封中,没有片言只语,又将照片按王福军的地址寄了过去。

照片寄出去的第五天,王福军回家了。秋红看都没看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啪地放到王福军面前。

“秋红,对不起。”王福军竟然跪在了秋红面前,“秋红,在深圳,如果没有叶子玉,我恐怕早回来了。没有文凭,没有年龄优势,根本找不到好工作。倒是可以给私人老板开车,但是你是知道的,就我的性格,怎么会给私人开车呢!叶子...玉,她一直在帮助我。其实,她一个人在外面挺可怜的。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一个接一个的歌厅赶场子唱歌,钱挣得很辛苦,还经常碰到一些地痞、无赖的羞辱。她天天唱到深夜,晚上一个女孩子回家,常常遇到一些流氓的拦截。我也劝过她,叫她回来,她说她回不去了,她太爱唱歌了,她要出名,要当歌星,要让全世界的人迷上她的歌声。我没有找到工作,她让我护送她上下班,并付给我很高的工资,我寄给你的那些钱,就是她给的。我知道,她也偷偷给你寄过钱。后来,她就离不开我了,你不知道,好几次,如果不是我在她身边,她就会被流氓侮辱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叶子玉她对你也很内疚,但是,她现在怀孕了,是我,是我求她不要打掉,你知道,我妈她一直跟我要孙子,可是,可是......”王福军说到这里,看了秋红一眼,说不下去了。

秋红听着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话,看着他略显憔悴的脸,眼泪不由自主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你妈她要孙子,难道不知道我是怎么不能怀孕的吗?这多年,我嫁到你们家,你们什么时候对我公平过?就因为我是乡下人,你们什么时候真正看得起过我?!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孤独,你都无法明白,可是,叶子玉,她放着好好的家不顾,放着亲生的孩子不问,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却跑到外面想出什么名,想当什么歌星,这么自私的女人,凭什么她还要抢闺蜜的丈夫?!你们,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最要好的闺蜜,你们,你们......”秋红泣不成声,感觉肝肠寸断。她说不下去了,软绵绵跌坐在王福军面前,看着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她想起了那个小店,想起了第一次王福军到小店买烟的情景,她使劲摇头,她不想回忆,回忆在此时此刻是最痛苦的事情。

一个月后,秋红退掉了县城和王福军租的房子,带着一些衣服,刘福寿当年送她的小木箱,一张离婚证书和一些积蓄,回到了家乡叶家村。她沉默寡言,用积蓄将母亲的房子进行了修缮,住进了自已小时候住过的房间,她打算余生和母亲相依为命。白天,她和母亲下地干活,一到晚上,累得瘫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天亮。母亲心疼她,可是却又不知道怎样抚慰她。

这天晚上,母亲打了几个荷包蛋,强迫秋红吃下去。秋红拿着碗,看着苍老的母亲,一边大口吃着,大颗大颗泪珠滴到碗里。这时,刘福寿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女孩进来了,小女孩扎着一对羊角辫,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陌生的秋红。

“小秋,叫秋红阿姨。”刘福寿放下怀中的小女孩,小女孩慢慢走到秋红身边,小声叫:“秋红阿姨!”秋红看着这个小女孩,眼泪立即停了。她放下碗,抱起小女孩,小秋小手帮秋红擦去脸上的泪珠,秋红不好意思地笑了!母亲长吁一口气,看来,让刘福寿带小秋儿来是正确的!多久没看到秋红脸上的笑容了?今天,终于看到了!母亲如释重负地跟刘福寿对视了一眼。

这个小女孩是刘福寿和一个沿途乞讨的妇女生的。那一年,刘福寿正在木匠铺做活,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刚走到跟前,就突然倒在地下晕过去了,是刘福寿将她抱到屋内,喂她一碗红糖水,等她苏醒过来,她请求刘福寿收下她,她说是逃婚逃过来的。这样,单身的刘福寿终于有了老婆。这个女人梳洗净,换上村里小媳妇送的干净衣服,竟然是一个很好看的女人。村里人都说刘福寿这个傻小子有傻福,真是捡了个大便宜,一碗红糖水就娶到了一个齐整的好媳妇。那一年多的时光,刘福寿过上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这个女人不光好看,而且贤惠、能干,简陋的家被她打理得红红火火。婚后不久她就怀孕了,可是好景不长,生孩子时她因大出血,乡医务室无力抢救,生下孩子后就去世了。如果不是这个孩子,恐怕刘福寿也会跟着媳妇走了。

刘福寿给这个孩子取名小秋,村里人颇有议论,大家都知道刘福寿曾经暗暗喜欢秋红,只是秋红和叶子玉当时是村里的两只凤凰,凤凰注定要落在梧桐树上,而不是这个偏僻的小村庄里!

然而,昔日的两只凤凰呢?一个飞到遥远的南方,一个,却又飞回了山村。

有了小秋儿,秋红的生活变得快乐起来,秋儿成了秋红的小影子,秋红干活都会带上她。秋红给她买衣服,买小人书,教她识字。有了秋红,小秋儿甚至都不大搭理刘福寿了。

这年夏天,一天晚上,秋红带着秋儿在院子里纳凉,当年租给秋红开店的房东陈家大妈来串门儿了。她跟秋红说自已老了,干不动了,请秋红将小店接过去,还说可以将家里的另一间房子腾出来给秋红开店。还没等秋红答应,母亲和刘福寿异口同时说:“谢谢陈大妈了”。秋红看看母亲,看看刘福寿,“噗嗤”笑了。母亲和刘福寿见秋红开心,也跟着开心起来,便和陈大妈讨论着如何将经销店扩大经营范围。陈大妈说:“现在村里人比往年手头宽裕多了,小店虽然发不了大财,但是应付日常生活肯定没问题。秋红眼光高,对县城又熟悉,可以进一些成衣回来卖,现在裁缝不那么吃香了,年轻人喜欢穿现成的、样式好看的衣服。”陈大妈说到秋红心坎上了,她感激不尽地不停为陈大妈添水,小秋儿围在身边开心地蹦蹦跳跳。秋红想:自已回到村子是多么正确的选择。

小店在刘福寿帮忙张罗下,顺利开业了。因为多了一间房子,小店比从前像模像样得多。货架、柜台都是新的;墙壁也粉刷得雪白。邻近的乡亲有空都到店来坐坐,都夸秋红到底在县城呆过,做事就是不一样。秋红对刘福寿,对母亲,对所有的乡亲都感激不尽。所以,她卖的商品总是比公家商店要便宜一些,一些手头不宽裕的人赊账,秋红从不主动上门讨要。

小店开业一段时间,一切都安顿得顺理成章了,秋红的日子过得规律起来。这天晚上,刘福寿带秋儿回家睡觉了。秋红一个人坐在店的门口,见天空深蓝如洗,一轮月亮挂在当空中,月光照进了小店的柜台上。脚下的河水在悄悄地流淌着,月亮在水中闪烁不定。多么熟悉的画面!十年了!十年前,秋红就这样倚着小店的门框,看月亮,听水声,看书,听收音机的音乐,吃刘福寿送来的烤红薯......然后,有一天走进来买大前门香烟的王福军,然后,秋红就嫁到了县里......一幕一幕往事浮起,秋红有恍若隔世之感。她想起一首歌:“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云,和故乡的风,为我抹平创痕......”曾经一心想走出山村,在山村之外的世界,把自已弄得满心伤痕,最后为自已心灵疗伤的还是这个生养自已的山村!一个人的秋红,此刻愁肠百结,怅然若失。她努力使自已摆脱过去,可是过去的一切又同自已如影相随。眼前熟悉的一切,都有自已和叶子曾经的烙印,秋红明白,自已心上的伤痕不止是王福军,有一条更深的伤痕是来自于叶子啊!想到叶子,她的心又彻骨地疼了。这是奇怪的感觉,对于负了自已的叶子,秋红没有恨,只有疼,那种不敢触碰的疼。

夏天过去了,秋,又来了。在秋红的心里,秋是最美好的季节。这个秋天很少下雨,气候也十分宜人。山上的枫叶红了,田埂边的乌桕叶红得更妖艳。白天,秋红让刘福寿帮着照看店铺,自已带着小秋在山上、田埂边转悠。她们采了许多红叶,在山中追赶嬉戏,小秋小脸让阳光晒得红扑扑的。秋红耳边响起邓丽君的歌曲:“你那红红的笑脸,要比枫叶更娇艳,叫我对你爱又怜......”她爱怜地抱起小秋,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小秋竟然回头在秋红脸上也亲了一口。秋红立即眼睛湿润了,她紧紧抱着小秋,心里说:“小秋,你就是我的孩子!”

夜晚,在小店门口,刘福寿蹲在台阶上抽烟,在小秋妈妈去世的日子,从不抽烟的刘福寿学会了抽烟,有时候看着身边熟睡的小秋,睡不着的他,整宿地抽着烟以度过漫漫长夜。

小秋依偎在秋红身边,手里拿着一串秋红帮她编成串的红叶,她小嘴不停地说:“啪啪啪,放鞭炮罗——”这是秋红和叶子小时候常玩的游戏:将一片片红红的乌桕叶串起来,提在手上就像一挂长长的鞭炮。想起叶子,秋红的心又像针扎了一般难受起来。

“秋红阿姨,我可以叫你妈妈吗?”突然,小秋好听的童声在秋红耳边响起来。秋红愣怔了一下,她看一眼蹲在地上的刘福寿,但是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蹲着的姿势如一尊雕像。秋红又看了一眼前面月光下平静的河水,蓦然想起心如止水这个词来!是啊,爱过、伤过之后,刘福寿何尝不跟自已一样,早已是心如止水了呢?!秋红抱起小秋,柔声说:“小秋,以后就叫我秋红妈妈,好吗?”

“秋红妈妈。”小秋不停地叫着,将小脑袋埋进秋红的怀里,秋红紧紧抱着孩子,她的眼眶又湿润了。

这天晚上秋红睡得很不踏实,她不停地做恶梦,梦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掉下悬崖,不停地叫着:秋红,救我!秋红,救我!随着声音越来越急切,秋红被梦惊醒了。她擦擦额头上的冷汗,拉开床头灯。突然,听到门外有婴儿的啼哭声。她吓了一跳,天还没完全亮,怎么会有小孩的哭声!她惊魂未定地坐在床上,不敢下床出去看究竟。婴儿的啼哭声又传来,而且离自已很近,近得只有一扇门的距离!她努力镇定下来,下床,轻轻打开门,她看见有一个男人背对着门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这个背影多么似曾相识!听到开门声,男人扭过头。天啊,竟然是王福军!秋红倒退一步。

“秋红。”王福军看见秋红,立即抱着孩子站起来,秋红见他十分憔悴和疲惫的样子。

“她走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跟她吵架,她刚生完孩子,她气糊涂了,不该往马路冲,被车撞了,孩子没妈妈了。可怜的果儿!”

“你说什么,叶子,她......?”秋红不相信自已的耳朵。虽然王福军语无伦次,秋红还是听懂了他的话。

“她走了,是我不好!她临走,交待我一定将果果交给你抚养,她说这世界上,你才是她唯一信得过的人!”

“果果。”秋红将婴儿接过来,不谙世事的婴孩正睡得恬静。

“本来打算让我妈带孩子的,我知道,让你带这孩子是残忍的事,可是,我妈她中风了,现在躺在医院里,我得去照料她。”

“妈中风了!”这一连串的噩耗令秋红无法接受。这是怎么了!身边的人,倒的倒,走的走,秋红抱着孩子不知怎么好。

秋红还没反映过来,王福军就深深地向她低头鞠躬:“秋红,谢谢你了!”

“叶子,她现在在哪里?”

“她的骨灰,我寄存在县殡仪馆里。”

“将她带回来,她属于这里。”稍稍平静了一下自已,秋红便冷峻地说。

一个月后,在叶子父母的坟墓边,叶子安葬了。

深秋了,山中的枫叶更红了。山风阵阵,怀里抱着果果,身边站着小秋,秋红站在叶子的坟前,她满脸是泪:“叶子,还记得我给你念泰戈尔的那首诗吗?-----生如夏花之灿烂,死如秋叶之静美。你说你应该是一朵灿烂的夏花,而我是一枚秋天静美的红叶。为什么,开着开着,你就成了彼岸花呢?”秋红抽出一只手擦了一把眼泪:“叶子,放心吧,你的托付我不会辜负,果果,他就是我的孩子!”

一阵风吹来,树林里响起一片嚓嚓声,秋红觉得那是叶子玉的笑声。
“秋红妈妈,我们回家吧!”小秋拉了拉秋红的衣角。
“小秋,秋红妈妈问你,知道为什么爸爸给你取名叫小秋吗?”秋红抱着果果蹲下来问小秋。
“爸爸说,有个爱看书的阿姨叫秋红,她住在爸爸的心里,所以给我取名叫小秋。”

秋红再一次眼眶湿润。

“看,爸爸来接我们了!”小秋大声叫起来。秋红看到刘福寿正从山脚下向山上走来。她微笑着站起来,一只手抱着果果,一只手拉着小秋迈着坚定的步伐向刘福寿走去.......



编审:周国英


作者简介


姜虹,湖北省黄冈市英山县人,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乡村》杂志社认证作家。散文、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散见于《长江丛刊》、《湖北日报》、《参花》、《鄂东晚报》、《赤壁》、《中国乡村》、《人民日报有品质新闻》、《黄冈日报》、《楚天文学》、《上海文苑》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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