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多家媒体及相关消息显示,美籍华裔女作家、翻译家聂华苓于当地时间10月21日在美国逝世,享年99岁。
聂华苓1925年生于武汉,1949年,她与家人抵台定居,从事文学创作。20世纪60年代,她定居美国,任教于爱荷华大学(The University of Iowa)。1967年,聂华苓与她的丈夫、美国诗人保罗·安格尔(Paul Engle)创办“国际写作计划”,每年邀请世界各地的作家、诗人前往爱荷华大学进修创作。截至目前,“国际写作计划”已有逾100个国家和地区的众多作家参与,莫言、王安忆、痖弦、陈映真等我国诗人和作家都曾参与。她也被称为“世界文学组织之母”、是20世纪华人文学界最重要的推手之一。
聂华苓的作品包括小说、散文、评论集以及传记等,部分作品在中国、美国和意大利等多国出版,她的代表作长篇小说《桑青与桃红》被列为“二十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此外,她还著有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中篇小说《葛藤》,短篇小说集《翡翠猫》《一朵小白花》《聂华苓短篇小说集》《王大年的几件喜事》《台湾轶事》,散文集《梦谷集》《黑色、黑色、最美丽的颜色》《三十年后——归人札记》,其他作品《爱荷华札记》《沈从文评传》《三生影像》等。
其中,《沈从文评传》英文版第一版于1972年由美国纽约传文出版社出版。在《沈从文评传》中,聂华苓不仅介绍了沈从文的生平及其所处的时代,讲述了沈从文从士兵到作家、艺术史家的人生历程,还从美学与艺术性的角度,论述了沈从文及其作品对中国文学的独特贡献。沈从文辞世之时,聂华苓曾写下了《与自然融合的人回归自然了——台北旅次惊闻沈从文先生辞世》一文,悼念沈从文。而今,聂华苓亦已离去。
以下内容选自《沈从文评传》,为该书的附录部分(原载于吉首大学沈从文研究室编:《长河不尽流——怀念沈从文》,原文由聂华苓创作于1988年5月11日),由出版社授权刊发。
与自然融合的人回归自然了
获悉沈从文先生辞世的消息,我和保罗·安格尔都有无限的哀思。我们是他的忠实读者,也敬佩他为人的风骨。1971年,美国有一家专门出版学术著作的出版社Twayae Publication,要出版一系列介绍各国作家的书,他们找我负责写一位中国作家,我选的就是沈从文;这本书在1972年出版,内容包括了他的生活背景及作品分析。
在我以英文写《沈从文》这本书的期间,安格尔常听我提起沈从文的种种,对他很好奇,而且仿佛也很熟悉了。
1978年,我和安格尔第一次去大陆旅行,我们想要去拜见沈从文,却未获准,这是我们那趟旅行中深感遗憾的事。1980年我们又去大陆旅行,到了北京我仍说想见沈从文,我把他的名字写在一张纸上,大概我的字写得太潦草了,负责去传话的人竟回来跟我说:“找不到‘沈从又’这个人!”原来他把“文”看成“又”了。这也让我有许多感慨。沈从文近年来一心一意做中国服饰研究,年轻的一代人大多不知道“沈从文”这个作家了!
不过,还好,那次我们终于见到了沈从文。第一次是在一次晚会上,沈从文那时尚未中风,红光满面,看起来神采奕奕。我问安格尔:“你知道这人是谁吗?”安格尔笑了笑,说:“他是沈从文!”沈从文听了,很高兴一个陌生的美国人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了他。他对我写了《沈从文》一书,把他和他的作品介绍给西方世界的读者一再致谢,觉得很欣慰。
沈从文那时虽然尚未中风,但说的话不多,吃得也很少,不过很爱吃糖。关于吃糖这件事,沈从文解释说:“我年轻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糖坊的姑娘,就爱吃糖!”
我把这话翻译给安格尔听,安格尔哈哈大笑。
后来我到他家去看他。那时他住在一栋很小的公寓楼上,只见屋里堆满了他做中国服饰研究的资料。我大略翻阅了一下,发现他把每一件资料都做得很整齐。从这里可以看出沈从文先生的个性:不论写作或研究,他都是抱着严谨的态度,不是马虎了事。
1984年我再到北京,当然又去拜访沈从文。他已搬到一座比较宽敞的房子里,据说是社会科学院配给他的。不幸的是,他已中风了。我们去拜访他时,他要站起来都很费力,需要他的太太张兆和帮忙扶着才能站起来。我看了心里很难过,就劝他坐着。他的气色不再红光满面,说话也显得很吃力。看到这种情形,我知道他的体力差了,没敢逗留太久就告辞了。这是沈从文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印象。
如果沈从文近年来仍有文学作品发表,他也许早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诺贝尔文学奖颁赠的对象,条件之一必须是近年仍有创作。沈从文虽然好几年前就获提名,但三十多年没有创作,这个条件就比其他获提名的作家差了一截。
虽然如此,沈从文仍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了不起的作家之一。他学历不高,全靠自己苦修苦读,加上先天的文学才情,在四十六岁之前就已写了四十多本包括短篇小说、长篇小说、游记、传记、寓言、戏剧、诗、论文、文学批评的作品。他在《阿丽思中国游记》的序文里说,他能够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丰富的联想力,正是成就一个作家的首要条件。
沈从文由于生活经验丰富,小说题材非常广博,包括各种类型的人物:小科员、大学教授、年轻学生、潦倒文人、军阀、官僚、政客、土豪、姨太太、妓女、私娼、军官、老板、刽子手、土匪、大兵、小商人、农夫、船夫、工人……中国社会中的三教九流人物,几乎都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不过他写得最好的,还是乡下人:贴地的人和水上人。这自然和他自小在湘西成长的经历大有关系。他自己在《〈从文小说习作选〉代序》一文中也坦率地写道:“我实在是个乡下人。说乡下人我毫无骄傲,也不再自贬。乡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远是乡巴佬的性情,爱憎和哀乐自有它独特的式样,与城市中人截然不同!”
由于是乡下人,沈从文和劳伦斯一样,都认为人的生活必须适应自然的旋律,现代人的毛病是人和自然失去了和谐。但他们所认为的自然,并非哈代作品中那种与人为敌的阴沉的自然;而是元气淋漓、生机活泼的自然。因此沈从文小说里的人物,多半是那种与“自然”相融合的人;“从容地各在那里尽其生命之理”——那就是维持中国人在战争、杀戮、死亡中活下去的自然生命力。
沈从文被称为文体作家。苏雪林在一篇评文中曾说沈从文的作品“文字虽然很有疵病,而永远不肯落他人窠臼,永远新鲜活泼,永远表现自己。他获得这套工具之后,无论什么平凡的题材也能写出不平凡的文字……句法短峭简练,富有单纯的美……造语新奇,有时想入非非,令人发笑”……但沈从文的成就,应该超过那些评语之上。批评沈从文的人,很少看出他的作品的“现代性”。表面看来,他用的是平铺直叙的文字,但那是经过艺术家选择、安排之后,和具体的意象组织起来的一种文字——诗的文字。沈从文自己说过:“文字在一种组织上才会有光有色。”他把自己的文章叫作“情绪的体操”:“一个习惯于情绪体操的作者,服侍文字必觉得比服侍女人还容易。”的确,沈从文服侍文字的功力是很深的。他的文字是叫人感觉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叫人五官一起用。
近几年来,大陆许多年轻一辈小说家受沈从文的影响很深。他们汲取了沈从文作品的养分,受到他的启发。
如今沈从文已离开。旅次匆匆提笔写此悼念之文,我只能由衷地希望他在天之灵安息。
本文内容节选自《沈从文评传》。原文作者:[美]聂华苓;摘编:何安安;编辑:西西;导语部分校对:刘军。欢迎转发至朋友圈。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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