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二回

文摘   2024-11-08 19:24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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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

这一回有三件大事儿,第一件是刘姥姥满载而归,第二件是宝钗劝黛玉不要看杂书,第三件是宝钗展示丰富的绘画知识。那我还是按照惯例把它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叫薛宝钗收服林黛玉,第二部分叫宝姐姐的博雅与林妹妹的巧慧。

第一部分:薛宝钗收服林黛玉。

咱们看《红楼梦》都知道,因为金玉良缘的关系,黛玉对宝钗一直颇有敌意,宝钗对黛玉也不乏冷嘲热讽。以至于好多人都形成一种印象,好像黛玉和宝钗就是情敌,而且一直是情敌。这个印象又因为红楼梦一百二十回本的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而变得根深蒂固。

问题是这个印象对不对呢?这真是大错特错。事实上如果咱们只看《红楼梦》八十回本,就会发现,就在这第四十回前后,钗黛关系有了一个根本性的转折。此前二人还是最微妙的情敌,此后两人却变成最亲密的朋友。

促成这种转变的关键节点有三个,第一个是《红楼梦》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说你放心,让黛玉对宝玉的爱情更加笃定,因此也就放松了对宝钗的戒心。第二个就是这第四十二回薛宝钗规劝林黛玉不要看杂书,让黛玉对宝钗心服口服。第三个则是《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宝钗给黛玉送燕窝,黛玉从此就把宝钗视为亲姐姐了。而在这三个关键点之中,中间这一个尤为关键,算是从相杀到相爱的一个标志性转折。

那这个转折是怎么来的呢?这还得从《红楼梦》第四十回行酒令说起。当时鸳鸯不是拿了一张牌,说到“左边是张天”让黛玉比上一句话吗?那黛玉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心又急嘴又快,就说了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那鸳鸯又拿了一张牌,说“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又比了一句“纱窗也没有红娘报”。

这两句一句出自《牡丹亭》,一句出自《西厢记》,当时都是禁书。黛玉身为大家闺秀是万万不该看的。可是,黛玉偏偏从宝玉那儿看到了这些书,而且一看就爱不释手,还深深的记在了心里,比任何正经书都记得更牢固些。此刻一着急,这些话就脱口而出了。

那有道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呀。黛玉是个心思单纯的人,她说完也就完了,可宝钗心思缜密,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而且当时就看了黛玉两眼,可是黛玉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第四十回的情节。

那到这第四十二回,刘姥姥也回去了,大观园里的狂欢也结束了,宝钗就决定好好跟黛玉聊聊这件事儿。书上是这么说的,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回园至分路之处,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黛玉便同了宝钗,来至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宝丫头疯了!审问我什么?”

宝钗冷笑道:“好个千金小姐!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说的是什么?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你只实说便罢。”黛玉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你倒说出来我听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再不说了。”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我以后再不说了。”

看到没有,宝钗真是个做思想政治工作的好手啊,一上来就直指要害,把人拿捏得死死的。按照当事人的观念,这《西厢记》《牡丹亭》就是淫词艳曲,一个千金小姐看这些书,那就是不体面的事儿。所以宝钗这么一审一问,黛玉先就觉得抬不起头来了。

那怎么办呢?黛玉的做法是小孩子撒娇似的,就是满脸绯红,满口央告,保证以后再也不说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她其实是口服心不服,只想摆脱眼前的麻烦,并没有真正认识到自己的问题。那如果这时候就鸣金收兵,那她对宝钗一定是既恨且怕,不可能喜欢起来。

可是呢,就在这个时候,宝钗又转换工作方式了,既然黛玉已经害怕那宝钗,也就不再穷追不舍,相反她倒拉着黛玉坐下来请她吃茶。等黛玉惊魂稍定,宝钗这才款款说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大家注意到没有?这一番话说的极有技巧。咱们现在做思想政治工作,最怕先天正确,一上来就是巴拉巴拉说你不该这样,也不该那样,你看我就从来不这样,自己感觉是一身正气,可是被教育的人却觉得你是“吃不着葡萄才说葡萄酸”,这不就达不到以理服人的目的了吗?宝钗才不会这么傻,她说你看的这些书我都看过,而且你是刚刚才看过,我可是从小就看过。

这是什么?这一方面是共情,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心理上的压迫。你别觉得我就是个女夫子老古董,只知道讲大道理,就算是看杂书,我也是你的前辈。可是你看了这些书就陷进去了,而我看了之后却没有陷进去,这不就是我比你强的地方了吗?

那我为什么没有陷进去?因为我有自己的想法,那什么想法呢?宝钗接着就说了:“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那可能有人就会说了,这不就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吗?没错,这就是宝钗版本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她可不是说的那么简单生硬。宝钗是怎么立论的?她自己就是才女,黛玉也是才女,所以她不是简单的说女孩子不该读书,她是说男子也罢,女子也罢,读书都是为了明理。

那什么又是礼呢?这礼在男子,那就是富国安民把外头的事情都料理好,在女子就是一世一家把家里的事情料理好。总而言之,人越是读书就越应该知本分,守规矩。

那黛玉看的那些杂书的危害性在哪儿?看看《牡丹亭》和《西厢记》就知道了。她们讲的不都是才子佳人不守规矩的事儿嘛。这样的书看多了,人就会受到不良影响,就会变得风流邪僻,那还怎么在社会上立足?这就是宝钗所说的,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那黛玉听了是什么反应?书上说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那可能有的朋友就会说了,黛玉她凭什么服气?难道读书就是为了明理吗?读书还可以丰富人的感情。再说了,她来到世上不是还泪来的吗?这意味着她就是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就是要把情放在第一位的,她怎么又会认同宝钗这套理论呢?

这个问题其实我小的时候也特别困惑,可是后来再想,我觉得就明白了。首先读书是不是既可以明理又可以抒情?当然是,而且我们今天的人还会觉得情和理同等重要。但是古代的主流观点可不是这样想的,古代儒家普遍把礼放在情的上头。所谓人生修养就是要发乎情止乎理,甚至更极端一点就是要存天理灭人欲。

黛玉虽然从天性上讲跟这一套礼教格格不入,但是她也没有什么新的思想资源能够反对这套理论。其实不仅黛玉没有,曹雪芹也没有。说的极端一点儿,只要黛玉还没有经历过五四运动,她就不敢说宝钗不对,这是一点。

还有一点,黛玉真正服气的,其实还不仅仅是宝钗的这套说辞,而是宝钗的一颗忠厚之心。要知道宝钗和黛玉的关系一直是相当微妙的。若是宝钗存心害黛玉,她完全可以当场就问黛玉,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典故?那这样一来,黛玉看小黄书的事儿不就等于公之于众了吗?黛玉的名声也就毁了。

或者退一步讲,宝钗也完全可以秉持自己一贯的原则,不干己事,不开口,那黛玉也就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问题,难保日后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就算她这一次没有被人发现,难道她还能次次都这么幸运不成?最后的结果不还是黛玉吃亏嘛?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可是宝钗既没有当众揭穿,也没有听之任之,而是选择了一种最友善的方式,私下里提醒黛玉,让她别再犯错。这不就是真正的忠厚了吗?这一点试问黛玉能不能做到,怕是未必。那此前宝钗坐在宝玉的床边绣鸳鸯,黛玉从窗户看见了,不是立刻就招手叫湘云也过来看吗?

黛玉的确不够忠厚,但她却是既聪明又多情的。她当然能够理解宝钗的好意,更会感念宝钗的好意。宝钗或许有点迂腐,但她对自己绝对没有恶意,这不就足以让黛玉服气了吗?

那可能有的朋友又会说了,既然如此,你的标题就应该叫“薛宝钗规劝林黛玉”。为什么叫“薛宝钗收服林黛玉”呢?因为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黛玉是非常单纯的,但宝钗却并没有那么单纯。宝钗为什么选择这么一个机会向黛玉示好?除了本性厚道之外,还因为她已经决定要跟黛玉做朋友。

本来在第三十六回,宝钗听宝玉在梦中喊出“不要金玉良缘,只要木石姻缘”之前,宝钗对宝玉是有想法,因此她跟黛玉也一直是竞争关系。但是听宝玉这么一喊,宝钗倒是一下子就放下了。可是放下宝玉绝不意味着也放下黛玉。宝钗和黛玉的关系,那恰似三国里的周瑜和诸葛亮,整个大观园里,黛玉是宝钗唯一真正看得上眼的人,也是宝钗唯一一个尚未收服的人哪。

那既然不跟黛玉做情敌,宝钗就决定要跟黛玉做朋友了。但是呢,这个朋友关系绝不是对等意义上的,宝钗跟黛玉,一定是宝姐姐跟林妹妹。换句话说,宝钗一定要在这段朋友关系中处于支配地位,这就是宝姐姐微妙的争竞之心了。

那怎样才能收服黛玉呢?在这个问题上,宝姐姐最有经验了。当初她是怎样收复湘云的呀?螃蟹宴不就是最经典的案例吗?湘云缺爱更缺钱,宝姐姐这一顿螃蟹宴,恰恰就打在了湘云的软肋上,湘云怎么可能不感动呢?

那黛玉的软肋在哪儿啊?身为贾母的宝贝外孙女儿,黛玉缺的不是娇惯,而是管教。她妈妈贾敏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女儿,不幸英年早逝,只留下黛玉这么一点儿骨血,贾母怎么舍得管教她呀,只会怕她受委屈,一心一意的娇惯她。那她既是贾母的心肝宝贝,又是个寄居在贾府的小客人,王夫人他们也不好意思管教她吧?就算她有毛病,他们也只会容忍她。至于宝玉呢?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爱都爱不过来,又怎么可能管教她?对她更是千依百顺。所以黛玉长了这么大,只有人惯着她,却没有人管着她。

这样的感觉对一个孩子来说好不好呢?其实并不好,这会让她没有真正的安全感,甚至会时时生出一种被当成外人的委屈。这不也是黛玉小性的一个重要来源嘛。而宝钗呢,就恰如其分的提供了这么一份儿充满善意的管教,这不又精准的打在了黛玉的软肋上? 黛玉如此单纯,怎么可能不被她收服了?

其实大家多看几回就会发现,宝钗不仅收服了湘云,收服了黛玉,日后她还会再找准探春的软肋,一举收服探春。就是通过这么一个接一个的收服,宝姐姐真正奠定了大姐的威风,成了大观园里的及时雨。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这么说宝钗也太有点腹黑了吧。其实我并不是腹黑,我只是想说宝钗和黛玉不一样,黛玉基本上属于我们今天所说的恋爱脑,只要有宝玉就够了。而宝钗呢,则是个有社会抱负的人,她有支配别人的欲望,也有领导众人的能力,更难得的是,她又绝无害人之心,而是颇有点墨子所说的兼相爱,交相利的情怀。

这样的人物放在今天呢,很有可能会成为优秀的政治家,就像黛玉会成为优秀的艺术家,探春会成为优秀的管理人才,只可惜时代和命运不给他们这个机会!别让女儿们的这些才情被埋没,这不也是曹雪芹写作《红楼梦》的一个重要原因吗?

第二部分:宝姐姐的博雅与林妹妹的巧慧。

上次说宝姐姐劝林妹妹不要看杂书,林妹妹点头称是嘛。那这个事儿怎么了结呢?曹雪芹最会安排转场了,她让李纨的丫头素云走进来说:“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史姑娘、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这样一来,看杂书这个话题不就自然结束了吗?

那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儿啊?其实就是惜春要请假画园子图的事儿。上一回刘姥姥不是说这大观园比画还美,要是能画下来就好了嘛。那贾母就指着惜春说,我这小孙女儿就会画。那老太太的话就是金口玉言,她这么一说,就等于给惜春布置任务。

惜春此前不是已经加入了海棠诗社吗?此刻既然领受了这么一个新任务,她就向社长李纨请创作假来了,而且一请就是一年。李纨虽然是社长,但是并不独断专行,而是把所有的诗社成员都叫来了让大家一起议议。那黛玉一听就接口道,“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惹得他乐得告假了。”探春就笑着说,“也别要怪老太太,都是刘姥姥一句话。”林黛玉忙笑道:“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话。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

咱们很多现代读者一听这话,都觉得扎心了,林妹妹怎么这么说话?这不是赤裸裸的阶级偏见吗?其实不光是林妹妹有偏见,宝姐姐也一样。

听了黛玉这话,宝钗也笑道:“世上的话,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这‘母蝗虫’三字,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亏他想的倒也快。”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这一注解,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

大家看到没有,大观园里的一众儿女,谁也没觉得“母蝗虫”这三个字不太厚道,太侮辱人。她们反倒都觉得这比喻妙不可言,而且也乐不可支。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正是曹雪芹了不起的地方,他要写的是一群真人,而不是一群圣人。

黛玉他们没有受过“劳动最光荣”这样的现代教育,他们就是一群贵族子弟,生下来就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他们一点儿都不知道人间疾苦。他们的眼光是最清澈的,但是也是最残酷的。他们只能看到鲜花,根本看不到也看不起花下的泥土。他们懂得自怜,但是他们很少怜悯别人。对他们来说,刘姥姥就是一个可笑的小丑,和他们的生活格格不入,跟他们的审美品味更是格格不入。

相反,倒是贾母王夫人乃至凤姐这三代当家媳妇儿,虽然也是金尊玉贵,但毕竟经历过更多的事情,对刘姥姥反倒也有更深的理解和同情。那宝玉不是经常说女儿是珍珠,老婆子是鱼眼睛吗?但珍珠和鱼眼睛之间的美丑关系啊,其实也是相对的,至少对刘姥姥来说,鱼眼睛就比珍珠温暖了好多。


但是李纨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比这些小姐厚道多了。这时候李纨赶紧把话题从刘姥姥拉回到惜春请假这件事儿上来,就问大伙了:“我请你们大家商议,给他多少日子的假。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你们怎么说?”黛玉道:“论理一年也不多。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如今要画自然得二年工夫呢。又要研墨,又要蘸笔,又要铺纸,又要着颜色,又要……”刚说到这里,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便都笑问说“还要怎样?”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可不得二年的工夫!”众人听了,都拍手笑个不住。

这时候宝钗也笑道,“‘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这落后一句最妙。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回想是没味的。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回想却有滋味。我倒笑的动不得了。”“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问你,还是单画这园子呢,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

惜春道:“原说只画这园子的,昨儿老太太又说,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了,叫连人都画上,就像‘行乐’似的才好。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又不会画人物,又不好驳回,正为这个为难呢。”黛玉道:“人物还容易,你草虫上不能。”李纨道:“你又说不通的话了,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黛玉笑道:“别的草虫不画罢了,昨儿‘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都笑起来。

看到没有,大家看这就是黛玉的灵巧之处了。你以为她在取笑刘姥姥,可是口风一转,她又把枪口对准了惜春。那既然说到惜春这儿了,你以为母蝗虫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可是她出人意料的又杀了一记回马枪。这真是左右逢源,伶牙俐齿,只要她一开口,别人就别想说话了。

这不是大家都在笑吗?黛玉又故作严肃,指着李纨说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古代的女孩子再伶牙俐齿,一说到婚姻问题上也就不好借口。所以这个话题也就轻轻松松结束了,马上又可以开始一个新话题,这不又是曹雪芹的转场艺术了吗?

好说到这儿,我想跟大家交流一下,大家有没有觉得林黛玉这一通表现有点过于卖力,也过于伶俐了?只要有人说话,她就搭茬,而且打趣完刘姥姥打趣惜春,打趣完惜春又打趣李纨,那黛玉不是天性喜散不喜聚吗?怎么忽然变成这样的?

其实不光是林妹妹的表现有点奇怪,宝姐姐的表现也有点不寻常。林妹妹说一句她就赞一句,赞的都有点无节操无底线了。比方说那王熙凤不就躺枪了吗?宝姐姐不是素来端庄稳重吗?怎么也变得这么话痨起来了呢?我觉得这才是曹雪芹最最体贴人心的地方,他真是把人写活了。

林妹妹和宝姐姐为什么都有点动作变形?其实是因为他们俩刚刚聊完看杂书的事儿,林妹妹本来正被宝姐姐教育的无地自容,忽然被叫过来说惜春画画的事儿,这真是让她如释重负。可是虽然表面上松了一口气,她内心依然没有完全摆脱刚才的高度紧张状态。那人紧张的时候会怎么样,咱们现在都有经验,比方说我,越是准备不足就越容易话多,越是紧张就越容易语速加快。大家如果留心,恐怕都能听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那林妹妹又何尝不是如此?这是她动作变形的缘故。

那宝姐姐为什么也动作变形?是因为宝姐姐教育林妹妹的真实目的,恰恰是为了跟林妹妹交朋友,所以她唯恐黛玉受伤,唯恐她从此对自己敬而远之。那怎么办呢?她就拼命夸奖黛玉,在众人面前给足黛玉面子。那有了这番心事,宝姐姐不也就话多起来了吗?所以我才说,曹雪芹真是把人写活了,这个写活还不光是表现在各具特色的语言风格上,更表现在情绪的把握和心理的拿捏上。

不过呢,薛宝钗毕竟是薛宝钗,她虽然拼命夸赞黛玉,但是也不能全让黛玉把风头抢了去。等大家说完笑完,宝钗可就要发力了。她说:“我有一句公道话,你们听听。藕丫头虽会画,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盆放在帘子上来,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依我看来竟难的很。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一月的假也太少,竟给他半年的假,再派了宝兄弟帮着他。并不是为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那就更误了事,为的是有不知道的,或难安插的,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就容易了。”

大家看到没有?这就是宝钗高出众人的地方了。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在所有的红楼儿女之中,她最有整体观和大局观,也最有领导力。这不是在画画的问题上就表现出来了吗?就在众人甚至惜春本人都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她已经想清楚了,这园子得是一张工笔画,而不能是写意画。既然如此,那就绝不是惜春一个人能驾驭得了的,它得做成一个整体工程,把贾政那些擅长画画的请客相公都得整合起来才行。

那到底怎么整合呢?宝钗早就胸有成竹了。她说:“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也得他们配去。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预备化胶,出胶,洗笔。还得一张粉油大案,铺上毡子。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笔也不全,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

看到没有?按照宝钗的安排,这园子图的一大半工作不都是请客相公们完成的吗?绢是他们矾的,画稿是他们起的,颜料也是他们配的。这样一来,惜春真正要做的不就是给画稿上上色吗?这就是所谓的领衔儿啊,古往今来有多少鸿篇巨制都是这么来的呀。

可是呢,就算是只做这样收尾署名的工作,惜春还是有困难的。她说了,“我何曾有这些画器?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就是颜色,只有赭石,广花,藤黄,胭脂这四样。再有,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

大家一看这几支笔几种颜色就明白了吧。宝钗对惜春的了解呀,一点错都没有,惜春真就是画几笔写意画而已,比专业画家还差得远。

那怎么办呢?别急,咱们上回说了,宝钗的人设不就是及时雨吗?听惜春这么一说,宝钗就回道:“你不该早说。这些东西我却还有,只是你也用不着,给你也白放着。如今我且替你收着,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也只可留着画扇子,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今儿替你开个单子,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我说着,宝兄弟写。”

听宝钗这么说,宝玉赶紧提起笔来静听。宝钗就说了:“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小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再要顶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黛玉忙道:“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道:“这作什么?”黛玉笑道:“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你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

你看咱们这一回的题目,不是叫“宝姐姐的博雅与林妹妹的巧慧”吗?看看这张单子的这番高论,谁还敢质疑宝姐姐的博雅呀。理论的实践的,粗的细的文的武的,就没有她不知道的。这才叫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你都不知道宝姐姐心里还有多少知识,众人早就被震慑得五体投地,只剩下仰望的份儿了。

可是黛玉巧啊,她偏就能出奇,她看了一下单子,拉着探春悄悄地笑道:“你瞧瞧,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想必他糊涂了,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探春“嗳”了一声,笑个不住,说道:“宝姐姐,你还不拧他的嘴?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宝钗笑道:“不用问,狗嘴里还有像牙不成!”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把黛玉按在炕上,便要拧他的脸。黛玉笑着忙央告:“好姐姐,饶了我罢!颦儿年纪小,只知说,不知道轻重,作姐姐的教导我。姐姐不饶我,还求谁去?”

大家听这是在说什么?这不又绕回看杂书的话题上去了吗?可是又绕得不露痕迹,不知底细的人那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可是宝钗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她不好意思再跟她闹了,只好放她起来。

那这时候黛玉又笑道,“到底是姐姐,要是我,再不饶人的。”大家听这两句话太会使巧劲儿了,自己的错儿也认了,宝钗做姐姐的这种身份也给抬起来了,彼此风轻云淡,可问题呢,就解决了,这不就是黛玉的巧慧吗?那就算是博雅如宝钗,也不得不佩服吧。宝钗就指着她笑道:“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众人爱你伶俐,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过来,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黛玉果然转过身来,宝钗用手拢上去。

这不就跟我们上一回所说的薛宝钗收服林黛玉又呼应起来了吗?到这一步啊,大观园里真是一片和谐,真成了神仙世界。曹雪芹的视角也即将从园内转向园外,也从理想再转向现实。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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