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2年底前后,ChatGPT 3.5开始吸引大量用户的关注,公众信息平台上对人工智能(AI)的讨论渐趋热烈。令人惊讶的是,除了文本生成能力,ChatGPT这种大语言模型还“涌现”出了翻译能力,其表现甚至超过了多款已经研发了多年的机器翻译。AI“会说话”“会翻译”这一事实,自2023年初开始就不断刺激着人们的神经,让很多人对与语言密切相关的职业的前景产生了担忧。
在主流媒体和新媒体轮番进行的资讯轰炸之下,很多人以为强人工智能(或说人工超级智能,Artificial Superintelligence)已经到来。然而,即便通过了多种人类考试且能拿到高分,ChatGPT等离强人工智能还有相当的距离,目前的AI仍然属于弱人工智能。
尽管目前的AI还不真的“强”,但其在自然语言处理、人机交互等方面表现出的“类人”反应,让大众看到了人类思维的影子。这些表现中最亮眼的,就是AI的文本生成和机器翻译能力。大语言模型可以根据给定的文本或主题,生成符合语法和语义规则的全新文章,还可以将一种语言的文本转化为另一种语言,即实现多语言之间的互译。结合语音合成和视频生成功能,AI甚至能够实现视频的自动配音、口型拟合等。AI在语言生成和多语言之间的转换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让很多人觉得传统的写作、翻译相关的工作正在被AI取代。
AI的翻译能力并不完善
在ChatGPT 3.5引起大家关注之前,AI的发展多年来缺乏亮点。其实,自然语言处理,包括语言的生成和转换,一直是AI研究的重点。自2006年谷歌发布了基于统计的机器翻译服务以来,许多一线的译员就开始尝试采用机器翻译预处理加人工编辑的工作流程来做翻译,对于这种流程,翻译圈内称作“译后编辑”。2016年11月,谷歌又率先发布了神经机器翻译系统(NMT)。相较于上一代,神经机器翻译在上下文相关性和翻译结果流畅度上都有了长足的进步。NMT在发布之初,即引起了语言服务市场上的一阵骚动,一时间,关于机器翻译是否将取代人工翻译的讨论不绝于耳。
对于没有紧密跟踪机器翻译发展,且平时并不做译后编辑的翻译行业外的人来说,神经机器翻译系统的表现可谓惊艳,而针对许多场景下通用文本所给出的译文的质量,也确实达到了“能用”的地步,甚至偶尔还有“妙译”。
其实,很多人看到这样的机器翻译译文之所以会发出赞叹,是因为长期以来,人们已经形成了一种刻板印象:机器生成的语言生硬且常常带有极为可笑的错误。人类译员在进行译后编辑加工的时候,往往放弃全面、深入的译后编辑,而只是凭对字面的感觉进行编辑修订。这种做法极有可能让一些机器最先造成的误译逃过人类的检视,进入最终的译文。
在最初的冲击波过后,人们不再担心神经机器翻译会在不远的将来取代人工,而是更加关注如何做好译后编辑——充分利用机器协助人工做好翻译工作。但是,2023年初,ChatGPT的表现再次让人猝不及防。数家图书翻译工作室正准备成立AI工作室,计划用ChatGPT等AI做图书的预翻译,再由人工进行编辑修订并最终出版,以此来大幅度压缩翻译的周期和成本。其实,这些人对于ChatGPT的翻译能力未免过于乐观。ChatGPT翻译的质量并没有明显超出主流的神经机器翻译,也无法消除因上下文语境或文化因素等造成的误译。通过调整提示语,让ChatGPT对译文润色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译文质量,但是润色改写到何种程度才算达到质量要求,仍然需要高水平的译员来作出判断。综合考量,这样的人机交互其实会降低翻译的效率。所以,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款 AI能够针对一整本书独立生成让读者满意的译本。
翻译人机协作与伦理
采用AI主译,再由人工审阅的方式翻译出版图书还带来了严重的伦理问题。相较于作者,译者一直处于较低的位置。AI的翻译能力被世人高估进一步拉低了译者的地位。其实,即便是借助AI进行译后编辑工作,译者要想最大限度识别并修正AI可能犯的错误,也需要全面阅读并深刻理解原文,这在翻译工作中极为重要,且在总的翻译认知负荷中所占的比例很高。现实情况是,与传统翻译流程相比,译后编辑者负担的认知负荷并不明显低于全人工翻译。
2023年,好莱坞的编剧通过罢工,最终使得美国编剧工会(WGA)与影视制片人联盟(AMPTP)达成和解。在双方的协议中,就包含了涉及人工智能使用的相关规定:编剧的署名权和独创性不可因人工智能的介入而受损;制片公司不得要求编剧使用AI;WGA有权禁止制片公司将编剧创作的素材用于训练人工智能。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图书公司、翻译工作室要求译者“不得使用AI”,甚至要求译者“不得使用计算机辅助翻译工具”。机辅翻译工具并不是自动化的翻译机器,不产生任何译文;它像当年文字工作从手写转为电脑文字处理一样,是生产工具的改进。认识到这一点,我们就会发现后一则规定之不合理。但是,为何要求译者“不得使用AI”呢?据推测,可能是一些图书编辑吃过个别译者使用AI的苦——这些译者用AI生成译文后,并不进行全面、深入的编辑工作,甚至不对比原文,提交的译作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然而,面对汹涌而来的AI浪潮,AI的使用岂是一则约定所能禁止的?质量的问题还是要通过质量控制策略来解决。
翻译伦理要求签订了翻译合同的译者提供合格的译文,至于是否采用AI,取决于译者本人的能力和习惯。有的人习惯从零开始全人工翻译,有的人则能熟练地驾驭AI,在提高效率的同时确保译文质量达标——从这一现实和翻译工作的伦理出发,“不得要求译者使用AI”才应被写入翻译合同。
AI带来的新文艺复兴
真正的创造力是稀缺的, AI目前在写作上距离人类所需要的那种创造力还很遥远。然而,人工智能毕竟跟历史上人类发明的其他技术是有着根本性的差异的。对于AI的翻译能力,最明显的现实就是AI翻译的错误越来越少,译文的可读性越来越高;这两点的此消彼长,甚至是以月、以日为单位发生的,尤其是对应用类文本的翻译,AI译文越来越接近“可用”的程度。面对AI,人类在翻译中,跟在其他很多工作中面临的态势相近:我们是在且战且退。一方面,人类在不断地用自己思考的结晶去喂养、训练机器,提升它的战斗力;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正变得能接受平庸的文字,不再觉得机器写出来、翻译出来的文字有多大的问题。
很难想象,10年、20年以后,即便ChatGPT这样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保持在目前水平,我们人类能否维持目前的整体语言生成水平。我们目睹的事实是,大学语言学专业尤其是外语专业的招生,在2023年出现了大滑坡。这种趋势或许会造成将来高端语言人才的稀缺。所以,我们有理由担心AI知识的丰富会造成人类的知识断层。放在语言的使用,尤其是写作和翻译上,就是大家都越来越急不可耐——还没有学会对语言的审美,没有学会创作,就开始大规模地使用AI生成文本了。于是,由于有了能用的人工智能,大量的读者将学会接受甚至忍受AI的翻译;由于没有人再从零开始练习翻译,优秀的翻译人才会越来越稀缺;由于读者将逐渐学会忍受并接受缺乏色彩的语言,充满灵性和张力的文字将越来越稀缺。
然而,AI的勃兴有其有益的一面。借助强人工智能,如能配合良好的社会治理,人类有可能迎来一场AI时代的新文艺复兴。试想,当AI把越来越多的人力解放出来时,人们会更加看重人文的价值。AI 越是深入我们的生产生活,人文观照、哲学思辨、美学修养就会越来越成为人之为人的鲜明特征。强人工智能会消解单纯为创造工作机会而增设岗位的意义,也会消解所有只是为了发表研究成果而写的研究论文的意义,还会胜任所有信息传递性的翻译工作,帮助通过语言转换人类创造知识。翻译将蜕去技术的色彩,变成一种艺术。
在科普著作《万物简史》中,作者布莱森问一个天文学家:假如4光年外的一颗超新星爆发,人类知道自己将于4年后毁灭,那么,我们还会不会正常地去生活和工作?那位天文学家乐呵呵地告诉他:超新星爆发的破坏性和爆发本身这个消息都是以光速传播的,4光年外的超新星爆发的消息,我们也只能是4年后才知道。对于未来,AI专家所想是不是与天文学家的答案类似:“只有等强人工智能真的来了,我们才知道它来了。”然后,我们也要乐呵呵地面对自己的宿命。希望那时人类中的天才是负责创新的,而不是像《黑客帝国》中的尼奥那样,负责在人工智能的霸权下拯救人类的。
如果AI的演进给了我们富足和安逸,我想,我们仍然需要通过文学获得心灵的慰藉,通过诗歌求得灵魂的自由,通过艺术去欣赏自然万物,通过哲学与世界和自我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