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长廊 | 孙廷俊:大地磅礴

文摘   2025-01-08 19:10   河南  

大地磅礴

孙廷俊 ‖ 文




我对大地的联想,完全是不经意间从心里冒出来的,她给我一种宗教般的神秘感。

太阳烈烈普照,地气微微升腾。风儿似乎在述说着某个故事,草木们浮想联翩。大地氤氲着一片神秘的气氛。

这种神秘的气氛,让我以朝圣般的心态陷入沉思:脚下的这片大地,到底蕴含着多少能量呢?

你看那干旱瘠薄的山岗上,却生长着郁郁葱葱的树林;那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生长着沉甸甸的谷穗和红彤彤的高梁。并且年年岁岁春种秋收,种了一年又一年,收了一茬又一茬;就是在那乱石滩和悬崖峭壁之上,也会看到草木吐绿,野花芬芳。大地,在广阔的天宇下铺展开一幅浩大的画卷,奏响了一曲气势磅礴的乐章,始终以她的坚韧生长着生生不息的希望。

我是在下乡扶贫的路上想到这些的。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山峦和田野,引发了我对大地的想象。



我去的地方,名叫宽坪。

如果单听名字,你会觉得这是一个宽阔平坦的村子,但事实恰恰相反,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山村。村子四周群山环抱,一条小河从村中间流过,几个很小的自然村像几粒纽扣,镶嵌在大山的衣裙上。

我是在四月末的一天,披着清新的山风,来到宽坪村的。

那天天气晴好,村委门前的小河水清清亮亮,背后的大山上万木葱笼,间或还能听到几声清翠的鸟鸣,让山野愈发显得幽静。

在村委的会议室里,第一次见到支书老辛。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穿着很不讲究,尽管体态微微发福,但那身有点脏兮兮的衣服看起来还是略显宽大,袖口都盖到了手背上,走起路来裤脚左摇右晃。他伸出手来说“欢迎欢迎”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笑,是那种很憨厚的笑。

老辛其实不算很老,五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当了村干部多年,对村里每家每户的情况了如指掌。他给我讲了村里的情况,然后带我下村。

走出村部,四月的阳光打在老辛的脸上,那张黝黑的脸膛黑红发亮。他眯着眼,用手指指前方,说,那个小村叫杨寺沟。又向左边指指,说,从这里向前走,就是上宽坪村,再往前,就是下宽坪村。我们先去杨寺沟村吧。

我说,行啊,先去哪个村都行,你定。

春水哗哗流淌,牵牛花吹着喇叭,几只蝴蝶鼓动翅膀在前面带路。这个时节,正是麦苗起身拔节的时候,微风吹过,麦田泛起一波又一波绿色的浪。

我跟着老辛,先去了杨寺沟,又去了上宽坪,中午在一个村干部家里吃了一碗捞面条,之后又跑了剩余的下宽坪。一圈儿下来,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夕阳衔山,山风拂面,草木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我与老辛和其他村干部握手道别,结束了与宽坪村的第一次会面。

其时,是2016年早春,宽坪村委背后的大山上,几株山桃花刚刚绽放。



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我会与这个小山村如此结缘。人生其实有许多的不期而遇,也会有许多的无言相别,就像我在明媚的春光中邂逅或离开宽坪村一样。

我到宽坪,纯是工作所需。宽坪村是区纪委的定点帮扶村。我呢,那个时候是区纪委的副书记,还兼任区预防腐败局局长。脱贫攻坚开始后,班子分工我负责区纪委机关的扶贫工作。就这样,在区里指定区纪委包扶宽坪村后,我就先来看看。

之后不久,按照工作要求,区纪委向宽坪村派出第一书记和驻村工作队伍,我兼任工作队队长。但我不需要住在村里,每月只需要到村里去走走,协调帮助解决一些问题。

就这样,我和这个村,还有这里的人慢慢熟络了起来。

而我最熟悉的,还是支书老辛。

起先,我觉得老辛这人大大咧咧的,不是那种心细的人,但接触时间长了,才发现我的判断错了,他其实是很有心的。他对村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谁家里是个什么情况,有几亩地几头牛几头羊,地里种的又是什么,这人的脾气咋样,谁说的话他又能听进去,等等,只要你和他聊起来,老辛都如数家珍,滔滔不绝。更让我惊讶的是,别看老辛五十多了,但他的记忆力很好,对每家每户的收入情况,以及享受政策补助资金等数字张口就能说出来。

除此之外,他的心细还表现在,他最能抓住时机给村里办事儿。有一天是个周日,上午11点多,我到商场去买中午做饭用的菜,这个时候他的电话来了,问我在哪里,我说在商场买菜。他说,商场啊,那我简单给你说个事,不耽误你买菜中午做饭用。我说,事情急不急呀。他说,急倒是不急。我说,那能不能等到上班了再说啊。他在电话那头说,上班了打电话你有时在开会,还是现在说,就几句话。

我一听没辙了,只好耐心听他说。

谁知他一下子打了将近一小时的电话,说的是给村里维修河道跑项目的事情。眼看着都过了十二点了,他还是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我着急了,满口答应了他说的事情,他这才以胜利的口吻说,那咱们可是说好了啊,你买菜吧,不耽误你了。弄得我哭笑不得。

这样的事情多了后,我对他有了另一番的认识:别看他整天大大咧咧的,看起来憨厚朴实,其实他的点子多着呢。只要他眼睛一眯,开口一声叹息,保准事儿就来了。但从心里说,我并不厌烦他,甚至敬佩他。我被他为村里的事情如此上心和奔波而感动。他或许还有其他的毛病,或许村里也有人对他有意见,但在为村里办事情这一点上,他的热心和执着让我从心里感到敬佩。

其实我第一次去宽坪的时候,老辛就给我下了一个套儿。那天在村部会议室,他叹了一口气说,唉,孙书记,你看这会议室破破烂烂的,这桌椅都老掉牙了,让你笑话了,说完便猛吸了一口烟,又吐了出来,他便坐在一片烟雾里。太阳斜照过来,光线打了他半个脸,以鼻子为分界线,一半亮堂一半灰暗,让我捉摸不透他的表情,但我清楚他的意思。不用说,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在单位的支持下,我们给宽坪村部送去了一张开会用的长条桌子和二十多把椅子。

夏天的时候,我去宽坪村,老辛带我去山后面看一个外地客商办的养生基地。刚爬到半山,他掏出手机,要打电话,但没有信号。他说,哎呀,这里没有信号,联系不上。接着他又讲了几个自然村信号弱带来的诸多不便。我明白,他这又给我出了难题。为了给老辛交出答案,我们驻村工作队分头联系相关部门,共同答好了这一道难题。

老辛出题是早有预谋的,只是有些事情我事后才反应过来。

有一年春天去村里,老辛撺掇我去河边看看,我就和他一道去了河边。

春风杨柳岸,河水潺潺流,青山望不尽,十里绿浪涌。小河边的景色确实不错,我随口说道,这里有山有水景色很美呀。老辛接过话茬就说,要是能栽一片竹子那就更美了。说完他冲我嘿嘿一笑。

我默不作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看得他脸都红了。我看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也觉得这个事情不办是不行的。可是找谁呢,想来想去觉得自然资源局应该有办法,于是就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求助,把电话打给区自然资源局的局长。局长姓郭,人很利索,一口就答应了。放下电话,老辛冲我竖了竖大拇指,说,孙书记,我就爱和你打交道,你这人够意思。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猴子不爬杆是因为敲锣少,你就好好给我敲锣吧。

他笑了,憨憨的笑。

山里风大,一阵风来,河谷里一片迷离。



其实老辛说话并不是总拐弯儿,他也有着急上火直来直去的时候。

在修建通往上宽坪村的水泥路时,需要二十多万资金,村里想了很多办法也只能解决一半儿。老辛找到我,说,群众都盼着早点把路修好,可这资金还差点儿,你得给想想法子了。我说,我能有啥法子,这可是要钱的事呀。他急了,脖子上暴着青筋,村子实在是没办法了,你一个书记咋着也比我这个支书有门路,这事靠给你了!

老辛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也就不再跟他打嘴官司了,最终费了不少劲儿,总算在相关部门的帮助下解决了这个难题。

翻修村部的时候,老辛又着急了。活儿干完了,村里没钱付给工程队。他找我又说硬话,我没好气地说他:“你这叫先斩后奏,提前也不通个气儿,你都不知道村里有没有钱就翻修村部?你老辛去饭店吃饭是不是兜里没钱也敢吃呀?吃完了我看你咋付钱!”

他开始耍赖皮:“就是付不起钱我才来找你呀。”

这事儿可真把我难住了,驻村这些年来,我们四处化缘,能找的都找了,现在实在没招了。没办法,只好给乡里打了个电话。乡里的书记也姓郭,平时戴着一副眼镜,儒儒雅雅的,但办事儿却干脆利索。他一听,说:“老兄,这事你别发愁了,乡里想办法来解决。”

放下电话,我更没有好气了,数落老辛说:“那你咋不找乡里呢?”

老辛脖子一梗,说:“我咋知道你要给乡里打电话?再说了,全乡这么多村子都去找乡里,乡里哪能受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支烟怯怯地递给我,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

几个月后我去的时候,老辛眉开眼笑,说,孙书记,这回乡里帮了大忙,可算把难题给解决了。

那一天刚刚立夏,麦叶泛黄,槐花飘香。翻修一新的村部在绿树掩映中醒目而神气。我们站在村部的院子里,槐花的香气一直钻到了心底。



包扶宽坪村的这几年,我没有在村子里住过一个晚上,每次都是当天去当天回,但我知道宽坪村的傍晚和黎明是什么样子的。

夕阳落山,暮色四合,从山上采药的、养蜂的或者放牛的人,这个时候才回到村子里。家家户户渐次亮起了灯光,一天都很安静的村子只有在天黑之后才有了声响。如果是有月亮的晚上,他们回来的还要晚点。在宽坪村看星星和月亮,像被水洗过了一样,特别的清亮。

宽坪村的黎明也是这样的。天色微亮,星星和月亮还挂在天上,四周的群山影影绰绰黑乎乎的一片,村民们的灯就亮了,就有人开始下田劳作或者上山放牧了,村中的便道上,会响起人们相互打招呼的说话声。

相对来说,宽坪村的傍晚我看到的次数要多些。那都是因为到村里走得很晚,因为白天如果去村民家里,是根本见不到人的,村民都上山忙活去了,所以只能等到晚上他们回来。而宽坪村的黎明,我只看到过一次。那是因为要在宽坪村开一个会议,我在子夜时分就从县城赶往宽坪村,和驻村工作队员们及单位里的包扶责任人一起筹备会议。天色将明的时候我走出村部会议室,看到了黎明时的宽坪和挂在天幕上的月亮。

老辛说:“要想过上好日月,不干哪中哩?我们村里没有懒人,群众都知道,脱贫致富不仅靠政府,更要靠个人。政府再扶持,你自己躺倒不干,也会坐吃山空。所以群众一年四季都不闲,早上顶着星星出门,晚上背着月亮回家,这一点儿都不稀奇。”

老辛说得不稀奇,是因为他看到了我惊讶。因为我站在村部门口,当清凉的山风吹拂发昏的脑袋时,看到了路过村部下地干活的村民,禁不住随口问了老辛一句“他们咋起得这么早呢?”老辛的回答又让我忍不住地在想,他们一天又能休息多长时间呢?

这句话我没有问老辛,因为我觉得那是一句废话。他们走在黎明前的夜色里,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朦朦胧胧的大山里,让我感到了一种坚韧。

单位驻村的工作队员对我说,宽坪村只有白天和深夜是安静的,而夜深了之后更静,静得都能听到松针落地的声音。但如果是冬天的夜晚,情况可就不大相同,风从山上吹过来,沿着河谷整夜嘶鸣,呜呜的声响像狼一样嚎叫,尖厉悠长,连绵不断,如果半夜醒来就很难入睡了。

他们说的这些我能想象出来。在这个深山里的小村驻村,条件当然很艰苦。我听他们说起过,驻村的第一个冬天根本不适应,夜里温度太低,村部的小平房像个冰窖。半夜里想上厕所也怕冷,就一直憋着,第二天早上起床,脸盆里的水都结了冰。更糟糕的是,如果遇到大雪封山,那没有一半个月积雪是融化不了的,根本回不到县城里去买菜,只能吃点咸菜火腿肠什么的。

我能想象得出他们的辛苦。暮鼓晨钟,风雪相迎,他们在这个小村里像大山一样默默地守候。

有一年冬天,我随书记去看望他们。书记姓吴,他自己也包扶着附近的一个村子,给那个村子办了很多事情,也很挂念单位的驻村队员。他见下雪了,执意要和我去看看单位驻村的同志。因为下了几天雪,我们就特意借了一辆越野车。但进山不久,车子就陷在雪窝里开始打滑,我和书记都下来推车,冷风刺骨,厚厚的积雪盖过了我们的小腿。

那一刻,我想到了他们的坚守。

风雪迷离中,我的心里翻涌着深深的敬意。



从县城到宽坪村,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沿途,要经过好几个乡镇。

尽管每一次都是乘车前去,乘车而回,但沿途映入眼帘的一切,似乎都在告诉我,脱贫攻坚让这片古老的土地焕发了新的生机。

那一个个扶贫车间,一排排新建的搬迁小区,一座座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光亮的蔬菜大棚,一块块种植着蓝莓或者连翘的红土地,在时代的春风里,书写着这块土地上决战贫困和乡村振兴的传奇。

有时候,车窗外还会出现一群一群的牛,这些牛都是群众用到户增收项目,或者金融扶持项目的扶持资金购买的。它们在山坡上悠闲地吃着草儿,甩着尾巴,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成一团,叫醒了大山沉睡的梦。



我在大地上行走。

宽坪村的山桃花开了一年又一年,我一次次穿过群山,到宽坪村去。

每一次去宽坪,沿途看到大地辽阔,群山逶迤,禁不住让我壮怀激烈,心潮逐浪。

我感慨脱贫攻坚这场伟大的战役,它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我感慨生逢这个伟大的时代,庆幸投身于脱贫攻坚这场伟大的战役。

我知道,脱贫攻坚是一场撼天动地的大合唱,汇聚了全社会方方面面的力量:各级党员干部、亿万人民群众、社会各界人士、相关行业企业……在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合力书写着史诗般的辉煌。

我知道,在这场伟大的战役中,感人的故事像河水一样,每天都在神州大地上流淌。我所认识的老辛、宽屏村的党员和群众,以及我们单位的驻村队员,他们的故事是很平淡的,就像宽坪村的山桃花一样朴实无华。但是,就是这山野里盛开的的山桃花,却点亮了宽屏村的春天,默默地为大地吐露着芳菲。

我在大地上行走,行走在一个叫“陕州”的地方。山川起伏,千壑竞秀,林涛汹涌,大河奔流。凝视着莽莽群山、辽阔大地,我看见这大地和群山所迸发出来的能量,正汇聚成一股山呼海啸般的力量,在山川原野奏响着一曲壮美的乐章。

我想,只有在这伟大的时代,这大地才会有这磅礴的乐章。

这乐章,是乡村振兴的序曲,是民族复兴的步履铿锵!


附记


半个多月前的一个周日,正在午休的我被手机铃声叫醒了,一看是老辛打来的。我们有很长时间没有打过电话了,记得我离开原来的单位之后,老辛打过两次电话,算是问候吧,之后就各自忙活没有联系了。老辛的声音依然是那么响亮,他这次在电话里说,他那里可凉快了,要我周末了到村子里去消夏。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嘴里应着。临挂电话时,他特意说,我们是朋友哦,一辈子的朋友,你千万别见外啊。他把“朋友”两个字音咬得很重。


挂断电话,合眼欲眠,但脑子里却翻腾着那些难以忘却的过往,以及当行的路和当守的道……


本文原载河南省散文学会会刊



孙廷俊,河南陕州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陕州区卫健委党组书记、主任,出版有作品集《河流的背影》《岁月漫漶成河》。



大地菲芳文学微刊
总第880期
2025年01月09日

大地菲芳
这是思想者和文学爱好者的土地。这是厚德载物的土壤。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怀揣着梦想和乡愁的冲动,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风景、一路坎坷,一路思绪、一路跋涉,一路感悟、一路诉说。我们相聚在这菲芳大地,倾听、诉说。然后挥手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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