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11朱锦添】庄子:“无用的树”与“有用的鹅”

文化   2024-09-12 10:42   辽宁  

写在前面

最近讲课文讲作文,强调最多的就是辩证。讲完庄子,看了几篇文章之后,朱锦添的这篇随笔让我冲动到几乎想要给满分。在众多的中学生作文那种背事例、背套话的空洞文风中,他显得那么难得:论证理性、辩证,思路明了,一步一步逻辑清晰。阅读广泛深入,有自己的观点和思考,能把事情说清楚——太难得了。强调一个知识点,看到孩子能落实得这么好,真是为师者的幸福。


庄子:“无用的树”与“有用的鹅”


庄子在书中给人的形象是一位表情古怪的冷嘲大家,他的笑大部分是冷笑、嘲笑、讥笑、戏谑的笑、得意的笑。然而,能言善辩的庄周先生有一天面对弟子竟也露出了尴尬的笑。

那天,庄子和弟子正行于山中,看见一棵大树,问伐木人不砍伐它的缘故,伐木人说“无所可用”。庄子没有放弃这个宝贵的机会,教育弟子道:“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

此时的庄子,内心深处对于自己的学说应该是十分得意,弟子们应该也十分信服;然而,走出山区在朋友家住宿时,主人杀了那只不会叫的鹅,会叫的鹅却保全性命。第二天,弟子提出疑问:“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

庄周先生恐怕还在回味着昨日炖鹅的滋味,大概率没料到弟子会提出这个问题,措手不及的他也许愣了片刻,最终,“庄子笑曰:……”这个笑或许包含着尴尬,掩饰着紧张。在《庄子》一书中几乎是所向披靡、常常怼得惠子哑口无言的庄周先生,今日竟被弟子挫了锐气。

但庄子毕竟是庄子,他很快便说:

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 、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
《庄子·山木》

《庄子》中,有许多阐述“无用”的内容,他宣称树木无用方可免于斧斤之苦,牲畜无用方可免于牺牲之祸。但在这段话里,他做出了让步,不再坚称“不材”的益处,而改为“处材与不材之间”,然后又说这样也“未免乎累”,迅速跳出转而论述“道德之乡”,即“大道境界”。

不难看出,倘若按照庄子之前“无用为上”的逻辑,杀鹅之事便无法解释。事实上,他承认“贤能的人遭人谋算,没出息的人同样遭受欺侮”,意识到问题的本质不在于有用无用孰优孰劣,而在于是否能依据现实情况,顺应“自然之道”随时变化,而不偏执一端,“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

《庄子》中多论“无用”是因为他看到乱世诸侯为土地财货连年征战,不少人为对钱财权利趋之若鹜,甚至招致杀身之祸,心生厌倦,但和过度功利的人们一样,他也一度陷入强调无用的另一个极端,有为过度做事往往失败,而无为过度则会一事无成,只有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应变,随时调整,把握无用与有用的度,游刃有余,方为大智慧。这里的庄子在弟子的提醒下,纠正了自己形而上学的错误,坚持了辩证法,完善了自己的思想。

然而,庄子并未彻底纠正自己的错误,他思想的不足之处还在于没有考虑到人类社会和自然界的区别。两者固然关系密切,人类社会孕育于自然中,但已相对独立于自然界,主要区别在于自然界中起作用的是盲目的、自发的力量,而社会则是由有意识、有目的的人的实践活动构成的。自然界中的现象经过提炼可以给人类社会以启发,但不可照搬。庄子中许多故事都以自然界为叙述对象,落脚点却在人类社会,这其中逻辑部分是错误的。“万物之情”,即自然的规律不可与“人伦之传”——即人类通过在意识指导下的实践活动而建立的人为联系——混为一谈,现实中,有几人能像南郭子綦靠着矮桌进入忘我境界,像楚狂人抛却俗欲,放声高歌?庄子把“道”从自然层面扩大到社会生活层面,致使这一思想出现了片面化和消极化的倾向。且随着生产力提高,人类社会是向前发展的,在这段话中,庄子幻想人类回到原始的“神农黄帝”时代,其历史观是落后的

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们对庄子全盘否定,视如糟粕。庄子生于乱世,思想固然有局限性,他的贡献在于发展道家思想,其“万物一府”“顺应自然”仍给今天的我们为人处事以启迪:

他洞悉事物两方面相互依存、相互转化的辩证关系,创建了相对论的认识论,其对于无用之用等命题见解深刻独到;

他的想象高蹈超绝,表达对无限精神自由的向往与追求,体现了人类最崇高的理想,作为一种文化符号,千百年来一直守护着中国人的精神高地;

他的作品充满野味,有一种湿漉漉露水的韵味,仪态万方,神韵天成,这里生活着令人景仰的大鹏,以臂挡车的螳螂,自得其乐的斥鴳,曳尾涂中的神龟,一个个轻松的寓言,一场场有趣的辩论,作为中国人的精神净土,千百年来接纳了多少失意的灵魂。

我并不认为庄子是犬儒主义,他的思想固然有消极厌世的倾向,我总觉得把庄周先生同那个寄居在肮脏的破木桶里,抛弃廉耻,以像狗一样在闹市里爬动为荣的狄奥根尼相提并论是玷污了他。庄子生活在田野江湖的朦胧雾气中,他清高、清冷但不冷漠,他对乱世中的百姓寄予无限同情,只是无力改变。庄子会犯错,会露出尴尬的笑。当我们翻开《庄子》,深入了解庄子时,我们会发现,作为活生生的中国人,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庄周先生,离二十一世纪的我们,其实并不远。

一个高中语文老师的日常
一个大学生的妈妈,一个一线高中语文老师。只是一个普通的妈妈,一个普通的老师,并没有点石成金的手段,只是日常生活的发现和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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