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简介】
中梅书院,位于益阳市安化县梅城镇,由安化县令赵尺璧于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创建,先后易名为崇文书院、培英堂等,1902年开办新学,现为安化县第一中学。书院培养了大批栋梁,如道光时期重臣、学者、经世派主要代表人物陶澍,云贵总督罗绕典,书法家黄自元等。
初夏,我们驱车在宛若迷宫的大山褶皱间穿行,沿途的茶树毛竹拥着青瓦邃户、吊脚木楼扑面而来……不觉间,我们抵达了中梅书院的所在古镇梅城。
中梅书院匾额。蔡鹤云 摄
生境:书院栖身的“中间圈”
1917年盛夏,两个身着长衫的青年登上了安化梅城的制高点北宝塔。站在与学宫相望、修建于嘉庆十年以“助文芒”的风水塔上,这俩从长沙徒步出发,沿途访贫问苦,求谒鸿儒、行乞游学、遍览名胜的学生异常兴奋。其中一人忽然诗兴勃发,从包袱中掏出笔墨,在第七层的塔壁上写下了一首题壁诗:洢水拖蓝,紫云反照,铜钟滴水,梅岭寒泉。诗的作者是24岁的毛泽东,而同伴就是萧子升。青年毛泽东融视觉、听觉、触觉为一炉,仅用四句就勾摹出了中梅书院栖身安驻的梅城“生境”。这也成了他人生中唯一的一首题壁诗。
面芙蓉,背紫云,洢水环抱,双塔并峙的梅城,一直以来都是“梅山文化”的中心,是安化资深的县城。芙蓉山绵亘千里,屏障于东,主峰云雾山高耸入云,秋高气爽,登临可眺洞庭归帆,薄暮能见长沙灯火。山麓寺庵林立,芙蓉寺、白云庵、广化寺等错落其间。这与佛教圣地宁乡沩山密印寺仅隔三四十里,历来登临览胜、驻锡进香的高僧大儒、文人香客络绎不绝。宋代理学家张栻曾到此游览,至今可见其读书处“南轩亭”,吟咏卧休的巨石“眠云榻”。这些皆为中梅书院的创建奠定了“生境”基础。
我们在梅城镇镇长王强的引领下,来到了安化一中。中梅书院早已不存,但据清同治十年(1871年)《安化县志》载,其原址就在今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梅城文庙与武庙间。高考前夕,校园静谧异常,我们轻声地沿着文庙万仞宫墙边的小石子路,抚着早已附满苔藓的斑驳砖墙,穿过原为考棚和西学署的中梅文化广场,前往文庙侧门。
文庙墙上有三孔圆洞,中心被塞上了橘子。随行的一中老师解释,这是孩子们敬奉孔圣,祈愿高中的心意,寓意“高考大吉”。眼前是宫墙照壁,正中砌的是明代万历安化知县陈扬明书写的正反两块石碑,墙外为早已漫漶的“瀛洲”,墙内则是正对泮池、楷书写就的“龙门”。依礼制,县内若有学子高中状元,须凿开龙门,在泮池上建状元桥,引学子登桥入殿,祭拜孔子,是为“鲤鱼跃龙门”。宫墙之所以未开正门,是因安化在科举时代不曾出过状元。这三孔圆洞竟有段逸事:清同治六年,中梅书院学子黄自元高中榜眼来文庙祭拜孔圣,一众乡人请其开龙门,他不敢僭越,再三推辞。乡贤们为示褒奖,特在照壁正中凿设三眼,以励后学。
一踏入“贤关”侧门,我便被文庙那盎然的古意所包围,难以移步。我情不自禁地坐上了石阶,脚边是泮池里曳尾、寓意“独占鳌头”的放生甲鱼,眼前是古木地衣盘攀的青石平台。尽管棂星门已不存,但六块青石残基与憨态石狮却依然守望着那孔庙的肃穆。面阔七间的大成门正中,悬挂着集“字圣”黄自元笔迹而成的“中梅书院”匾额。
注目匾额引我陷入沉思:书院所以命名“中梅”,全因这“梅山”有上、中、下之分,安化地处中梅山,故而得名。可若要问这“盖湖南奥区”的“梅山”究竟在哪?恐怕常人难以从地图中将它圈出。经学者近40年研究发现:“梅山”并非山名,而是活跃在湘中雪峰山地区,尤以新化、安化为核心的一大片“半生半熟”、介于文野之间区域的文化载体。
为重新思考和解释中国文明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著名人类学家、北京大学教授王铭铭基于中国古代的“天下观”将中国人的“世界”划分成了“三圈”:“核心圈”主要是汉人城乡地区的地带,代表了传统的汉文化;“中间圈”包括“今天所谓的少数民族地区”,“像云南、贵州、四川、甘青地区的‘混杂’区域”;而“外圈”则指今国境以外的“所谓外国”,代表了真正的外部世界。
在我看来,中梅书院所栖居的生境——“梅山”便属于“中间圈”。起源蚩尤后裔的“梅山蛮”自唐光启二年(886年)开始频繁与“核心圈”的汉人世界发生战争与联系。直到宋熙宁五年(1072年),章惇奉命“开梅山”,一改封锁征剿,招降盘踞“化外之地”的“梅山蛮”,并通过将梅山分而治之——大熊山之南以“王化之新地”中取两字,设新化县,属邵州府;大熊山之北,则从“归安德化”中取两字,设安化县,属潭州府——来实现“化生为熟”的怀柔。这一年,安化首任知县毛渐,创建学宫,办起县学;宋元丰八年(1085年),大批江西庐陵人奉命迁入“梅山”。中原王朝希望用儒家文化来同化、善化、德化来自“中间圈”的梅山蛮,使之逐渐归服融入“核心圈”,但这“化人”的进程尤为漫长。
人物:入祀书院的七品知县
清康熙三十年(1691年)春,山西临县名宿赵尺璧,怀揣一纸任命和满腔抱负,踏上了前往湖南安化赴任的旅途。梅城“旧不与中国通”的险峻,并未阻挡赵尺璧赴任的脚步,反而坚定了他改变这片土地命运的决心。甫一上任,他便大刀阔斧整肃吏治,兴利除弊进行改革。
在任上,赵尺璧以清廉著称,更以文教为重:他不畏严寒酷暑,固定每日召诸生到县衙训导;他坚持一月三次,考核诸生文章和经典学习情况;他亲自与县学主管共同阅卷,以排列名次;他目光锐利,审读学生字句细致入微;他重视风范,每逢春冬首月定要邀请县中品行高尚的君子宴会,以示引导勉励……他的到来如一缕春风,为这闭塞山城带来了生机,而“侯之心犹未已也”。
到任一年,赵尺璧走遍了这片虽已“归安”但仍未“德化”的“梅山蛮地”。康熙五年(1666年)中举,靠读书走出吕梁大山入仕为官的赵尺璧,深知要改变一个地方、改变人的命运,必先从教育着手。从宋代“开梅”置县至明代,整个安化只有学宫,未有书院。作为主官的赵尺璧不仅捐出俸禄,亲自选址,鸠工庀材,为全县创办第一所书院;又在书院建成后,再次续捐,以聘请主讲,维系书院。在当时,地方书院多是“乡人出私钱自为创建”,父母官拿自己俸禄在官学外创辟书院,实为罕见。
很多人会疑惑,既有县学,赵尺璧为何另创中梅书院?明清规定,只有入官学受教,学子方能取得科考资格,但明清的官学深受政治腐败、财政危机影响,教学职能被严重削弱。地方教官除每月朔望于明伦堂宣读朝廷训饬外,主要工作就是主持季考、月课,官学逐渐沦为只有考课而无教学,更无条件住读的科举附庸,名存实亡。《安化县志》载,当时的安化“大道不明,儒术寖坏”,出现了“士虽名列学宫,而散处于四方”的现象,人人都觉得自己是好老师,觉得自己有学问“以致相互标榜”。
与日渐僵化的官学不同,书院提供了优越的读书环境、浓厚的学术氛围。初看之下,赵尺璧创办书院只是桩捐资助学的善举,但若深入考察清代书院政策的变化——从“百般抑制”到“适度放宽”,再到“寓控制于支持”——你就会被他的胆识与敏锐所折服。
清初,战事频仍,局势未稳,清廷深恐明末讲学议政之风复活,担心书院聚众而为反清阵地,故而对书院百般抑制。随着国家一统,海内晏然,清庭开始适度放宽书院政策:尽管未有兴办书院的明令,但通过赐书赐额,康熙皇帝传递了对一些著名书院的鼓励,实现了其笼络汉族士子,消融反清观念的目的。直至乾隆元年(1736年),清廷方明颁上谕,直言书院可“导进人材”,补官学所不及,将书院以“古侯国之学”的身份列入了整个国家的教育体系,并屡下谕旨做了制度规定。而此时,赵尺璧所创的中梅书院已开门授业了44年。
在我看来,除了胆识,作为一位最基层的七品县令,赵尺璧的目光比常人看得更远,可谓用心良苦。中梅书院的愿景超越了科举狭隘的目标:在交通、文化闭塞的安化山区,书院竟明确把培养有用之才放在首位,教导诸生“读书不务词华为目前苟得之计,以诗书为堂奥,以道德为藩篱”,克服片面追求登科利禄之途,做到“从容涵养以成其材”;教育诸生“戴仁而行,抱文而处,文章气节,矜式乡氓”,用优秀文章和高尚品格,给乡里百姓做表率,将中梅书院视为改变地方社会风气的基础,为整片“梅山蛮地”“归安德化”加速。
据载,书院的大门傍对洢水,门额上“中梅书院”四字笔力遒劲。穿过二门及东西耳房,可见前厅“耘桂惹香”的匾额,而考核学生的后厅则高悬着“在兹”的教诲,书院建筑“楼阁崇嶐,堂室宽广”。乾隆十四年(1749年),为远离市井喧嚣,众乡贤倡将书院迁至今址。此后,书院虽历经修葺扩建,但其精神未改。安邑众人对赵尺璧——这位来自山西的知县,始终心怀感激。
嘉庆八年(1803年),安化知县陈瑛将办学111年的中梅书院,更名为崇文书院。为纪念赵尺璧的创始之功,陈瑛将其牌位供于书院,与周敦颐、程颢、朱熹、张栻等儒学大师同列,并将“除先儒外,只奉前知县赵尺璧一位,以其创书院捐膏火,不忘所自也,后之……不得滥入”永久写入了书院《条规》。
与我们现在将教育机构作为公共空间,置于凡俗世界不同,古代书院是深具礼仪意味的“神圣空间”,其祭祀对象有着明显的宗派特点,只有在书院史上有突出贡献的学者才有机会被后世供奉。此时,配祀书院的赵尺璧,早已超越了其创办者的角色,成了百年中梅得以凝聚力量的精神图腾。
文脉:梅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道光五年(1825年)六月,黄河泛滥,运河受塞,清王朝的生命线“漕粮运输”岌岌可危,作为运河枢纽、漕运要冲的江苏尤为关键。“海运漕粮”的公文堆满了陶澍的案头,刚从安徽调任江苏巡抚的他,与苏州布政使贺长龄、幕僚魏源等人,正日夜筹谋着这关系国家命脉的计划。一日,一封来自湖南安化的家书打破了夜的宁静,信中报喜:安邑学宫重修已毕,竣工典礼召开在即。已17年未曾归乡的陶澍心头一震,手中之笔不由停顿。
陶澍在月光下推开窗棂,院落里树影摇曳,仿佛带他回到了少年:12岁那年,母亲病逝,家道中落,父亲外出教书收入微薄。陶澍与父亲相依为命,而他的弟、妹只能分别在家劳作或寄人篱下。尽管如此,13岁的陶澍并未弃学,他随父亲来到安化县城督修南塔,住在学宫旁的简陋工棚。白天,父亲忙于南塔建设,陶澍则以童生身份,受教于学宫之侧的中梅书院;深夜,父亲坚持在工棚中辅导陶澍,那“一灯荧然”下是父亲严厉又期盼的目光……
梅城山水,学宫书院的良好氛围,令少年陶澍才思大进。一次,安化县令余肇锡视察学宫,偶然发现陶澍的文卷,余县令被其气势磅礴的诗文所吸引,在文卷上留下了“小儿学语半未成,闻声已具食牛力”的评语。此事传到了中梅书院主讲王崇纲耳中,他特地索要了陶澍的诗作,在读毕《屺思吟》后赞叹不已,为陶澍题诗,寄望后学。乾隆六十年(1795年),18岁的陶澍在安化学宫的考棚中参加县试,以院试第二考中“秀才”,被安化县学录为诸生,开始了他的功名之路。
安化梅城文庙内万仞宫墙照壁正中寓意“三星高照”的三个圆孔与明万历安化县令陈扬明书写的楷书“龙门”。蔡鹤云 摄
“十数年间,邑人士多起甲科,为名翰林。文武乡试之歌鹿鸣、赋鹰扬者,尤于于然接队而来也……”尽管政务缠身,时任江苏巡抚的陶澍却感到迫切的责任,他要为故乡学宫与书院的盛事留下文字。回到案前,他提起毛笔,郑重写下了《重修安化县学宫记》。
陶澍的感觉没有错,身处“中间圈”的安化学子,通过书院的教育,开始屡中甲科,以安邑文化群体的面貌“于然接队”地踏上了“核心圈”的历史舞台。
诸如罗绕典、龙锡庆、黄德濂、黄自元、贺宗章、丁连科、黄凤岐等,官至总督、布政使、道台、知府、副将等。他们之中或受爱民惜物和经世致用思想影响,在整肃吏治、兴修水利、改革盐政、赈救灾荒、振兴教化等方面做出成绩;或为抗御外侮、守卫边疆作出贡献;还有一批博学多才、熟读经史的著名宿儒,或在府、州、县学任职,或主讲书院,或著述宏博。据统计,清朝安化有进士7人、举人78人、贡生175人,七品以上文职官员130余人;武进士1人、武举15人,千总、守备以上武职官员80余人。要知道,自北宋安化“开梅”至明朝覆灭,572年间,安化通过科举脱颖而出者仅进士5人、举人24人、贡生170人,七品以上文职官员60多人……
而这“梅山蛮地”何以大跨步地“归安德化”?陶澍在《重修安化县学宫记》中透露了历史“加速”的缘由——“夫礼乐之地,教化所兴”:自中梅书院创于梅城后,康熙三十三年(1694年),赵尺璧捐俸于城西建义学;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李太和等于官溪创崇义乡塾;嘉庆七年(1802年),李照轩等于桥头河创丰乐书院;光绪十三年(1887年),黄岱钟等于三都鸦雀坪创滨资书院……安化的书院、义学、社学如雨后春笋。
细观中梅书院,自迁于今址,书院建筑的修缮、桌椅藏书的添置从未停止,办学规模不断扩大;历任山长均为贡生乡举,文行兼优,教学质量有口皆碑;历任知县、书院生员、乡贤名宦均慷慨捐赠,教育经费源源不绝。书院以其在历史发展中积淀的文脉,深刻改变了安化的社会风气:乾嘉以降,“十户之村不废诵读”,“远山深谷,居民之处,无不有师有学”;时至今日,送读苦读,崇文尚学之风,依然如昔。
三百多年坚持办学,中梅书院培养了大批栋梁。陶澍、罗绕典、黄自元等,或出任疆圻,或蜚声翰林,他们的鹏程均发轫中梅。随着时代变迁,中梅书院也经历了从书院到高等小学堂,再到师范和中学的转变,但其承继于中梅的文脉精神从未中断。作为中梅书院的现代延续,安化一中近年来的高考成绩斐然卓越,屡有学子被清华、北大等顶尖学府录取,并走出了中国工程院龙驭球、中国科学院俞汝勤两位院士。
不得不承认,中梅书院的创设与发展使安化这片“梅山蛮地”摆脱了边荒之所的文化落后,逐渐“德化”为文教重镇。你可能想象不到,中梅书院所栖身的安化梅城,在仅6.5平方公里的城区内常住近9万人,而其中近2万是来自全县各地、怀揣梦想的莘莘学子。
立秋,坐在长沙图书馆撰写文章的我,面对满目书山,不禁回味起了梅城镇镇长王强常挂嘴边的:“梅城是个读书的好地方!”中梅书院宛若一座文脉的灯塔,穿越历史的烟云照亮了一代又一代安化人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