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庙宇的神威之感,被“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冲淡。古庙久无庙主,连门都没法关,害得教头掇石靠门,可见此庙败落到何等境地。庙檐下差拨和富安、陆谦议及火烧“草场”,庙门后教头闻之怒戳三人,双方都未避讳背后的“金甲山神”。教头更绝,剜心割头,手提三首供与山神,离庙之时还不忘将那葫冷酒吃尽。看来千年之前,崇神信鬼的古人已不把神与庙当回事。
顾名思义,山神庙所供定是山之神灵。林教头看管的军草场在沧州城“东门外十五里”,沧州地处冀中大平原,何来山神之庙?除了祭天祀地,古代帝王祭祀最多的便是山神,足见其神格之高。如此显重的神祇,其庙堂何以被人遗弃?其神威何以遭人无视?
听着鬼怪神话长大,这些问题倒也不难猜知。先民源自山穴,凭山而存、依山而衍,一切来之于山。天高难攀,神渺难觅,唯山最近天、最近神。万物皆有灵,先人在探究天地形成自然崇拜、建立精神图腾过程中,先是膜拜自然之山,进而奉山为神。山神起初栖身山中,居无定所,祭拜场所形成后有了归宿——山神庙,开始享受人间烟火,担起调节天气、除灾护佑等神能。山山有神,然山山有别,朝廷诏建名山峻岳之神庙,地方在域内择山立庙,民众立庙只能就近有山则山有丘则丘。神灵无处不在,千里平川立有山神庙不足为奇。同为山神庙,不可等同视之。
幼时常在岭上与沂山对话,内心深处并未将其当人待之,更想不到沂山早已成神。沂山古已有之,但其成神过程似不久远。目前公认的“山东人”——四五十万年前的“沂源猿人”,源自鲁山。十万年前,“沂源人”走出大山。沂山在鲁山东南,两山相距百余里。距离虽近,但“沂源人”多绕山而行,逐水而居,何时徙至沂山,只能遥想。
料想有定的是,万年之前即有到此游猎暂居者,沂山脚下的细石器文化遗址足以为断。三皇五帝时期,炎帝沂山尝百草,黄帝封禅沂山,舜分天下将沂山封为青州镇山,沂山声名渐显。此期,人们开始在沂山周边植桑务耕、结庐定居,沂山附近出土的龙山文化时期的器物当可为证。
山神最早见诸文字,起自先秦古籍《山海经》,其“东山一经”载有“番条之山,无草木,多沙。减水出焉,北流注于海”。古今山名有别,查看古图和史料,番条山和减水很可能就是当今沂山、弥河。
东周时期,沂山玉皇顶建有舞雩台,即求雨祭台,可谓沂山祭祀场所之先。
西汉太初三年(前102),汉武帝亲祀沂山,并在玉皇顶立“泰山祠”,在汶水上游建“五帝祠”,可视作沂山神庙雏始。
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诏东镇沂山,令就山立祠,道家在法云寺旁建“东镇沂山神庙”,沂山神庙方名实相合。
唐太宗贞观十年(636),诏封沂山为“东安公”,沂山始有正式封号。之后,武周时期武则天遣使重修东镇沂山祠,玄宗天宝年间地方官府再修东镇沂山祠。
自汉至唐,沂山神庙虽几经修建,但总体而言,小而落寞,声名不显。相形之下,佛教大行其道,寺多僧众,其中最兴盛的莫过于法云寺、明道寺。两寺一脉相承,法云寺建于东汉章帝时期,顺帝时期增修,“时竟岁又半,营修殿庑……统合为20多楹。”之后几次扩建,该寺规模更加宏阔,奈何僧侣日多,终是寺狭难容,乃于东晋咸安元年(371)在山下瀑布谷口处另建明道寺。后经北朝、隋唐几代拓建,明道寺“大竟数十亩,面临汶水,北靠凤凰岭,左毗官道,右依镇山,寺钟山音回荡,香火升腾云烟。每逢朔望,释子八方云集,车马载道。”该寺面积之广、建筑之雄、皈依之众、香火之盛可见一斑。
“明道寺是全国2400座大寺之一”,看到这句话第一反应并非该寺之显赫,而是讶于佛教之盛——大唐王朝设有1500余县,大寺远远多于县学。据当地史料记载,唐高宗时期,沂山周边有寺庙150余处,僧尼千余人,信众无可计。虽非县县如此,若放眼全国,各地寺庙和民间兰若、招提、佛堂必定数量惊人。宗教无序发展,且不说宗教信仰与统治思想之间的分歧,人口、土地等大量涌向寺庙,极可能穷民弱国动摇国本。想到这些,陡然想起“三武一宗之厄”,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和后周世宗发动的灭佛运动。
自安史之乱起,大唐盛世陡转直下,朝廷与藩镇、藩镇与藩镇混战不休,至武宗会昌年间,社会动荡近百年,人口锐减,赤地千里。国力孱弱,民生凋敝,独佛事兴盛——据《旧唐书》记载,武宗之朝“十分天下财,而佛有其七八”。由此猜知,唐武宗拆寺毁庙不乏眼红救急之意——“会昌法难”共拆大寺4600所、小寺4万所,收缴寺产良田数千万顷,还俗僧尼26万人,没收寺院奴婢15万人,释放寺院役民50万人……
风云激荡,沂山寺庙自然难以幸免。先经北周武帝灭佛毁道事件,再经唐武宗“会昌法难”,沂山寺庙仅留法云寺,令无家可归的老弱僧尼看守。
宋代,道教再度受宠。宋太祖赵匡胤建隆三年(962)诏令重建东镇庙,两年后新庙落成时亲临祭告,并勘立庙之界碑。之后,附近相继建观60余处,沂山道士悉受皇封。重建的东镇庙位于山下九龙口凤阳寺遗址,由单室小型扩建为占地数十亩、庙舍170多间的大型山庙,成为沂山寺庙之首,沂山神庙由此凸显。
大中祥符元年(1008),宋真宗封沂山为“东安王”,沂山由“公”至“王”。
大德二年(1298),元成宗加封沂山“元德东安王”。
洪武三年(1376),明太祖朱元璋诏定岳镇海渎神号,沂山称“东镇沂山之神”,由“王”而“神”,终有神号,庙、号方真正相合。
《明太祖诏定岳镇海渎神号碑》,碑文颇有气势,摘录如下:
自有元失驭,群雄鼎沸,土宇分裂,声教不同。朕奋起布衣,以安民为念,训将练兵,平定华夷。大统以正,永惟为治之道,必本于礼。考诸祀典,知五岳、五镇、四海、四渎之封,起自唐世,崇名美号,历代有加。在朕思之,则有不以。夫岳、镇、海、渎,皆高山广水。自天地开辟,以至于今,英灵之气,萃而为神,必皆受命于上帝,幽微莫测,岂国家封号之所可加?渎礼不经,莫此为甚……夫礼,所以明神人,正名分,不可以僭差。今命依古定制,凡岳、镇、海、渎,并去前代所封名号,止于山水本名称其神……
洪武大帝不仅诏定东岳泰山之神、东镇沂山之神、东海之神、东渎大淮之神等岳镇海渎神号,还诏令“郡、县城隍神号,一体改正”,称某府(州、县)城隍之神。至于天下神祠,无功于民、不应祀典的,则明令“即系淫祀,有司毋得致祭”。诏定神号,再正人之名分,历代忠臣烈士“亦依当时初封以为实号,后世溢美之称,皆与革去”。所有封爵宜仍其旧的,唯有“为天下师,以济后世,非有功于一方一时者可比”的孔子。
东镇沂山,神庙显于宋,神号定于明,山、神、庙终成一体,尽显天下第一镇山之威仪。
2024年春写冬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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