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1917年-2018年),号选堂,广东潮州人,是当代中国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宗师,学界尊称他为“饶公”。他历任香港大学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职,出版著作百余部,发表论文上千篇,被誉为“国际瞩目的汉学泰斗”“整个亚洲文化的骄傲”。
饶宗颐著述等身,这与他的长寿直接相关。他所活出的生命状态和品质对于世人提升生命质量的意义,不亚于其学术成果。
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许嘉璐说:“中华文化什么样子?就饶公这样!饶公是中华传统文化呈现于20世纪的最好典型。”
养生之道 修心为本
回顾饶宗颐精彩人生路,不难发现其养生秘诀关键是善于修心,心胸豁达。
香港“饶宗颐学术馆”门前矗立着饶宗颐所书“慈悲喜舍”四个大字,蕴含着他对众生的一片慈爱悲悯之心。“慈悲喜舍”,佛家又名“四无量心”,指四种清净无染、同体大悲的仁爱心,亦是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大医习业》中所列养成医德和成就医道的一条根本途径:“不读内经(即佛经内明之学),则不知有慈悲喜舍之德。”
他奖掖后学,助人为乐,以无疆的大爱行慈悲喜舍之道,积极为救灾和文化教育捐款、义卖,为大学捐赠书画文玩、善本藏书,价值累计数千万元。
饶宗颐是一位博学鸿儒,更是一位快乐达人。他把工作视作人生乐趣的源泉,乐此不疲,从不抱怨。饶宗颐喜爱书写“长乐延年”“长乐永安”“长乐未央”“长乐永康”“多乐长年”“安吉长年”“常安乐大吉祥”之类的作品。“长乐”,寓涵知足常乐、孔颜乐处、乐天知命、福寿康宁诸多胜意,反映出他乐观、满足、感恩的心态及其对世界的美好祝福。他还以“长乐安宁”为主题举办书画展,并结集出版。
饶宗颐总是正向思维,关注点聚焦于利人利己的文化事业。因此当有人夸他心态好、身体好时,他常幽默地回答:“我来不及烦恼,没时间害病啊!”
他之所以健康长寿,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其难能可贵的“三颗心”:赤子心、平常心、自在心。秉持着这三心,饶宗颐执著地在文山艺海中求索新知,而不为执著所累。
返璞归真 保持童心
饶宗颐文、史、哲、艺融会贯通,被誉为“业精六艺,才备九能,已臻化境”的全才通人。
他一生认真做事,简单做人,对任何事物都恒持一颗童心,也就是赤诚真心。童真般的好奇心,使他畅游书海,勤勉治学,活到老,学到老,永不言休。
他常怀空杯和海绵心态,永远保持初学者的态度前行,随时准备接受新事物并开拓进取。他说:“我已练习书法九十多年,到现在仍觉得需要老师。由于有这个心态,所以就产生出力量来。我今年已快一百岁了,仍感到学有不足之处,仍需要改革自己,这样作品就丰富多了。我的书画作品主要产生在六十岁退休之后,九十岁后又创造了荷花新画法。”
饶宗颐的一些书法作品亦体现着童真天趣,如其“天真烂漫”四字,就让人不由得追忆起儿时烂漫时光。他“复归于婴儿”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因保持赤子初心而具有孩童般的敏锐灵感和生机活力,以至百岁高龄仍笔耕不辍,不断焕发着学术生命的青春,攀登文艺创作的一个又一个高峰。
饶宗颐晚年仍有着强烈的求知心,他风趣地把自己比作知识海洋里的“两栖游物”:“我一天的生活,上午可以在感性的世界里,到下午说不定又游到理性的彼岸上,寻找着另外一个天地。越是没有人涉足的地方,我越是想探秘。”从养生角度看,这样一张一弛地用脑,不失为一种调节生理、心理的智慧选择。他这样乐在其中,终生不倦,生活因此趣味盎然。这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境界。
淡泊名利 平常心态
饶宗颐的才华盖世,成就斐然,却淡泊名利,雅逸如仙,这都得益于他凡事不苛求、顺其自然的平常心态。面对“南饶北季(羡林)”的盛誉,饶宗颐自谦有愧,并常戏言:“什么南北齐名,只是老头子互相吹捧而已。”有人将他与龚自珍、王国维并提,他说:“与他们二位比较,自不敢当,但我最大的优势是活得长命。龚自珍只活到49岁,王国维先生50岁,以他们50岁的成绩,和我多活几十年的成绩比较,是不够公平的;但龚自珍也的确‘火气’大了一点,要不,可以更长命,成就更大。”
对于做学问与健康的关系,饶宗颐则认为:“学问做到一定程度,就要看你的寿命和身体了。学问其实是积微之功,在于点滴之积累;人的生命如同蜡烛,烧得红红旺旺的,却很快熄灭,倒不如悠悠火苗更长久地燃烧来得经济。”其中所倡“灯用小炷”的节养精神,也是孙思邈《千金方》中的基本观点,值得我们借鉴。
饶宗颐的学术和艺术成就大多是退休后取得的,正是这种持之以恒的平常心态,才让其一生波澜不惊、事业发达、收放自如、进退裕如。只有这样久久为功,健康百岁养生之道才能行稳致远。
安顿身心 中流自在
关于安身立命的哲学,饶宗颐指出,人生在世如何正确安顿好自己的身心,十分紧要。他的诗句“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充分体现出其人生态度和境界。意谓生命价值标准在于立德立功立言,使小我融入永恒的无限存在;在急流中央始终保持澹定的自在心境,燕处超然,随遇而安。他的词作《一剪梅·花外神仙》也反映出这位百岁老人的生命情怀:“荷叶田田水底天,看惯桑田,洗却尘缘。闲随秾艳共争妍,风也翛然,雨也恬然。雨过风生动水莲,笔下云烟,花外神仙。画中寻梦总无边,摊破云笺,题破涛笺。”这种超越性的智慧使他能够看透苦乐生死,得以健康长寿。
如何消除烦恼?饶宗颐主张用“安忍”的功夫,苦中求乐,享受烦恼。对于来自欲求过度所带来的无尽烦忧,他强调要转烦为松,变恼为紧,一松一紧,张弛有度,把烦恼转化为生命动力,拿得起、放得下、想得开、看得透、敢于担当,用平常心对待一切人事物,观世如观史,自会身心安泰。他说:“现在的人太困于物欲,其实是自己造出来的障碍。”一个人能否解脱这些束缚,主要取决于自身的努力。看破放下,一切随缘,则能得大自在。
有人问饶宗颐的养生之道,他的经典回答是:“坐在葫芦里,天地小于瓜。”此典故出自元末明初诗人余善《追和张外史游仙诗》:“溪头流水饭胡麻,曾折琼林第一花。欲识道人藏密处,一壶天地小于瓜。”“一壶天地”是说一把茶壶里都能别有洞天,意指修证体验到的世外桃源般玄妙意境——无边无际、无大无小、无外无内、无我无物、浑然天成。“小于瓜”是指随心意及因缘需要而随大随小,旨在表达心无挂碍、任运自然、伸缩自如、行住坐卧皆禅的一行三昧境界,展之充满宇宙,卷之退藏于密。“坐在葫芦里”,指把心安定在心宅里,不被外在事物所牵扰,亦有庄子所讲“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之意。饶宗颐一生乘坐“葫芦”遨游于无涯学海,逍遥自在,乐而忘忧。如此清净达观、身心愉悦,自然寿而康。
与饶宗颐近距离接触过的人,都会感到他超凡脱俗的祥和、纯净和自在,与其相处如沐春风。他认为,“太和”是中华文化的最高理想,在科技时代更应发扬光大,以免令人沦为物质的奴隶。由此可见,养生的最高境界在于体证“太和”,导引只是手段。饶宗颐没有把“太和”作为唯理的玄想,而是落实于艺术创作、人生体验和养生实践之中。他主张打破宗教、种族、地域等隔阂,养成“太和”的宇宙观,实现生命的安和自在。这种“太和”观倡导兼容各种对立事物而相反相成,在异质元素的融会贯通中体悟“合和”的大道,在物我之间的往复中实现心灵的皎然澄澈、自由解放,最终达致与“天地并生,万物为一”的天人合一境界。
融通百家 独创“饶功”
饶宗颐晚年读书仍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精力超人,一天工作时间甚至达到20小时,当天上万字的论文可一气呵成,或赋成诗词数十首。其人生体验和成就,数倍于普通学人。在香港回归前夕的1997年春,他来北京大学担任“汤用彤学术讲座”的首位主讲教授,以促进大陆与香港的文化交流。他时届耄耋之年,虽长途奔波、连日劳顿,但声音洪亮、底气十足,思如泉涌、有如神助,精气神远胜常人。如此高品质的生命状态,令吾辈羡慕不已!课后畅聊时,饶宗颐为大家演示他“双盘”打坐功夫,并谈其周天内功修炼等养生经验。跟他握手时感觉温暖且刚劲有力,他内功深厚,偶尔开玩笑稍一用力,哪怕是年轻人也难以承受。
饶宗颐从14岁就开始习练静坐、吐纳、辟谷、观想、按摩、瑜伽诸术,融贯百家,自成一家,创造出一套独特养生模式,人称“饶功”。他采用安全、简便、有氧的适度运动原则,卧、坐、走相结合的锻炼方式,对其身心健康起到良好作用。他从小体弱多病,在其2岁、15岁时母亲和父亲相继病故,历经战乱流离,饱尝疾苦忧患。多赖其高效的养生道术使他身体转健,年过百岁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创造力旺盛。
饶宗颐双盘打坐常用“五心朝天”的姿势,即头顶心、两掌心、两脚心朝向天上。这种双盘坐姿,又称“吉祥坐”“莲花座”“跏趺坐”,是修炼的标准坐姿,其奥秘在于能最大限度做到让身心交泰、形神合一。双盘不仅可练筋骨,而且能打开经脉,其中关涉的百会、劳宫、涌泉、膻中诸穴是接通天地能量最重要的几个部位。打开这些关键经穴,就容易进入物我两忘、如如不动的入定境界,从而有利于化解烦恼、身心轻安。他暮年不用手协助竟依然能轻松地直接以双盘打坐,即使躺平睡觉也可保持双盘。
饶宗颐长年修炼气功,养出一身“浩然正气”。这些坚持一生的功法不仅能够让他创作时很快精神高度集中而进入佳境,还不会出现弯腰驼背等衰老病态。如此高超的修养功夫,真让我等年轻人自愧弗如。笔者虽自幼注重双盘等内修外练方法,却难以像饶宗颐那样时刻毫不懈怠地精进不息。高山仰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然而以他作为标尺来警醒自己,亦是受益无穷。
饶宗颐说,养生要遵循中庸之道,从腹部入手。他除了时常自我按摩外,还一直不间断地做腹式呼吸,气沉丹田。这需要有全身呼吸的意识,服气遍布全身,不仅是胸腹部的,而且全身每个细胞都要感受到能量。只有气贯神通,才能随时感知身体的变化而不断调整,这与练习心灵的无间觉察是同时的,如此方是道术并用、融入生活的实修。这些方法可以有效调节全身的气血循环,保持身心脑之间的协调运作和能量平衡。
饶宗颐有良好的生活习惯,平时十分注重道法自然的养生,如准时21点就寝,3点起床,天睡我睡,天醒我醒。如此自律和规律的起居作息,是他长寿的基础。他说:“我对自己的身体很珍重。珍重,就是做学问时,我完全投入,疲倦了,我会停止;吃东西,饱了就马上停止,自己克制自己。”他做事专注,生活十分简单随意,清茶淡饭,喜食地瓜,饮食不挑,不吃太饱,心态平衡,坚持运动。他走路时,养成脚跟先着地的习惯,好处是稳健、不易前倾;再配合内功导引行气使真气上下贯通,切实做到了《庄子·大宗师》所言“真人之息以踵”。
饶宗颐自少年起的养生经历,成为他后来研究儒道释的重要因缘。他集实修与学术于一身,把对传统内修工夫的体证,与其从事的三教研究紧密结合,相互印证、相辅相成、知行合一。很多养生方法,他十几岁就会用了。这些亲身践履,使他研究佛道、医书等学问时感觉亲切易入。他回顾整理敦煌古经《老子想尔注》的经历时说:“其实我已经‘想尔’很久了。”关于“想尔”应如何解释,众说纷纭。饶宗颐指出,“想尔”无论做书名或人名,其含义都与道家养生的“存思”(存想)有关。这类填补空白的研究成果,往往令人仿佛身临其境。对此他解说道:“如果没有亲身体会,肯定是写不出来的。正是因为有了亲证,我才敢那么自信的来谈这些问题。”
季羡林坦言饶宗颐是自己心中真正的大师,盛赞他最能发现问题,绝不故步自封,还肯定他与王国维、陈寅恪等大师一样,都已臻于“预流果”的境界。“预流”原指消除尘世烦恼而超凡入圣,现指跟上时代步伐。饶宗颐始终置身文化潮流的前列,与时俱进,把国学智慧融进生命而福德圆满。他以102岁遐龄于家中寿终正寝,尽其天年,无疾而终,这是他一生修成的正果。孔子说,“智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饶宗颐就是这样的智者、仁者、寿者。斯人虽去,但他的德行风范和生命精神犹如以他命名的“饶宗颐星”一样,闪烁星空,与日月同辉,永垂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