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自立||人之故

文摘   文化   2024-10-17 05:45   湖南  


人 之 故 

黎自立 


上午九点许从南岳祝融峰回到山下简陋的礼临旅馆,妻迴避室友片刻回来小声告诉我“你叔叔故了”。


南岳年轻时跟随我们学校的老师已经来过。我记得南岳有不少寺庙,也有不少游客似乎逢庙必进。但我与同伴只看风景。我印象最深的是仙人桥。其桥极险窄,仅可容步,桥下万丈深渊,故又名试心桥。我过桥时确实有点怕意,但那不叫怕,叫刺激。时隔三十余年,也就是几日前,我的好友说去朝南岳,是他们兰桥村包车去,问我可愿同往?“朝南岳”是“香客”的专有用词。这些年“朝南岳”的人越来越多。有单独开车去的,有搭车去的,有与旅游社联系组团坐大巴去的。单凭亲朋好友的联系,我一年“朝南岳”三﹑四回都是“有机可乘”的。但即便有人邀请,我也总是婉言辞谢。原因,我不是“香客”。可这一回没多犹豫我便答应了。是的,我素来是挺爱旅游的。可近些年因为新冠疫情,去年只去过甘肃﹑青海旅游一回,今年旅游还未曾涉足,而这一回,虽是故地重游,可总归还是外出旅游。再说,“香客”们你去拜你们的庙,我则去“重温”我的风景吧。


数日后的一天下午一时许,也就是昨天,我们在平伍路旁汇集。我赶到时却颇吃了一惊:那家户门前大坪前站着了好些人,他们大多神情庄重,肃然无声。他们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小桌上立着一个牌子,牌子上书有“南岳司天大圣帝”朱红大字。牌子前还摆了不少“贡果”,两旁燃着香烛,那烟雾萦绕,直上青天……牌子前还站着一位长者,神情更为肃穆,他手持一帖纸稿,正对牌子,口中念念有词……。我曾在某篇文章中写道:“神明是保护我们人的,专和鬼怪作对,在我心里,便要感谢神明了。但我又总想,要是这世上连鬼怪神明都没有,那该有多好啊! 于是,我对神明并不那么向往”,这,基本也是对所谓神明的一种态度。也就是说,我此时的心境并不那么虔诚,恭敬。不过,我的思想倒有所感触,立刻想到了“道场”。每每有人故去,必做几日道场,这是我们地方的习俗。尽管,每每参加非去不可的“葬礼”,我对道场熟视无睹,但几十年的“耳濡目染”,“道场”便也成了一个敏感的情境。做道场时,堂前摆着八仙桌,桌上有“牌位”,有香烛,有贡果,桌前有道士念念有词……这,彼此类似的情境,便成了我所联想的必然。后来问了好友,他告诉我这叫“祷告”,一则为表虔诚之心,身犹未动,便先禀报神明,再则也向神明祈祷保佑诸位香客一路平安。其实,我当时也想到了此番意义,并责怪自己想到此番意义不该滞后于道场之念,更责怪自己竟把一次“善行”联想到了不详之事。当然,最终还是只怪我对此等活动太不热心,正所谓少见为怪,才至于如此不该有的联想。


“祷告”之后,当然便是乘车赶往南岳。


昨日傍晚赶到南岳山下,在礼临旅馆住了一宿。凌晨四点多,我们起了床,紧接着吃罢早餐,我们一行八十八人便在旅馆前集合准备朝拜南岳。这时,此次活动组织者强调:上山是旅游区的车,有两辆,你坐哪一辆,是哪个位子,要记住,下山也不变。还强调:车一径到山顶祝融峰,朝拜南岳圣帝后,下山要拜别的寺庙,事先要告知司机。也就是说此次活动只拜庙,不游风景。听罢,不想“一言勾销”了我仍作观光之行的“预谋”。可不,客随主便,人随车行,无疑我也只能老老实实作为一个“香客”了却此行!


车上到祝融峰还六点不到。但南岳圣帝殿门前的小平地,平地前那十几级的阶梯上,以及阶梯下,也就是我们下车的平地处,四处都是人头攒动。我感叹南岳圣帝神威浩荡。不过,人虽多却一点也不喧哗。他们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官或民(臆猜),大都手持香烛,神态虔诚。有不少的人还胸佩抱兜,那抱兜或红或黄,有的抱兜上还盖有印章。我对涉及“朝岳”诸事不感兴趣,但也不失好奇。于是我询问了抱兜之事。旁人告诉我,说抱兜就叫朝岳兜兜,每次朝岳都到南岳圣帝殿内和尚那儿花上二十元盖一印章,一次一印,朝岳三次三印为一届,上了三届便算圆满,再待百年之后放入棺中,自己便可上天成仙。


无疑,朝岳香客都满怀心愿而来。随同香客一路而来,在交谈中可知,因年龄或境况不同,心怀所愿有求财的,有求子的,有求平安的,有求长寿的。一般说来,求寿应是老年人的事,但佩戴朝岳兜兜者也不乏年轻人。我已年过六旬,可并没有“上天成仙”之念,也没有“长命百岁”之愿。这并非我不想“长命百岁”,何况华夏盛世,百般美好。我更不说我是一个无神论者。何况,还在我两岁多时就害了一场重病,那时看遍地方医生,毫无见效,邻里都以为我不能成人,后来我祖父在邻近的桐木社主那儿抽了签吃了药,不几月竟然痊愈。我不知是真有神灵,还是神签正巧对了病症。后来有一回路过那桐木社主,我特意进庙拜了三拜。可不,如果不是那神签,我恐怕连进庙跪拜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了。不过,我毕竟是一位退休教师,对生死早有“成见”。自古以来,对长寿最有迫切愿望的恐怕莫过于一代代帝王了。秦始皇蓬莱寻仙,汉武帝﹑唐太宗等诸位皇帝炼丹制药,可他们都活不过民间长寿之人。也许正是历史可鉴,人寿不可强求,于是今人便另辟蹊径,别开生面,即朝岳盖印,待功德圆满,便可“上天成仙”。这,倒是妙法,因为无人可证其是否真能如愿。


毫无疑问,这回随车上了一趟南岳,我仅作了香客们的陪伴。


下到山麓,回至礼临旅馆,本来再无别的心事,只想到时吃罢午餐便打道回府,可不想堂弟给妻打来电话,告知叔叔昨晚病故的噩耗。


生离死别。死,该是世间最大的悲事了。


在我眼里,第一个死去的人是谁?我委实已记不清了。但“死”第一次撞击我心灵的,我恐怕今生难忘。


那该是我五、六岁时候吧,我的堂伯公故去。堂伯公身材高大,又习武,更见威严,我平时很少亲近他。但我一个人躲在隔壁的自家卧室里呜呜地哭。不久公公进来了,见了便问我干么这般伤心。我仰起脸来寂寂地说:“我怕你也死了不要我呢!”


此后,亲见的不知有多少人故去。或许,故去最亲的也不过是旁亲吧,或许,我后来师范毕业便全身心投入到教学之中,人故去便也仅是悲伤,再没有多余的思考。但有一回我弟媳的内侄因车祸而亡及其联想却又一次撞击着我的心灵,并由此写下了第一篇关于“死”的文章。


文章的题目是《痛心的思考》,全文如下:


昨天傍晚,喻公路段出了车祸,当场一死,随后一少年送往医院途中身亡。


我闻之心痛。心痛两条活生生的生命骤然离世,而其中那位十九岁少年就是我弟媳的内侄。 

当然,最痛心的是死者父母。噩耗传来,其母嚎啕大哭,时刻不休,浑已哭成泪人;其父当即昏厥,虽间或醒来,却手脚不动,只双眼圆睁,口里念着三个字:“没有了”。念了两三遍,头一仰,眼一闭,便又昏死过去,且如此直至现时。

“没有了”是一句极为简单的否定语。可在此有何等深沉的含义!“没有了!”──“儿子没有了!”──“生活的希望全都没有了!”──也就是自生命的精神支柱瞬间崩溃,身体瞬间虚脱成了一俱空壳,这是何等惨伤心肺的痛苦!

天灾人祸难测。前一年,我校亦有学生的父亲惨死车祸。为表悼念之情,自有老师前往。到灵前,虽非第一时间,但亲人仍应悲情犹烈,可我们未见子女眼泪双流,甚至还看不到一点点……

人间之情,其亲莫过于父母子女。此感情,请同学们放在心灵的天平上掂量掂量:父母于子女的爱,子女于父母的情,到底孰重孰轻?当然,最完美的答案应该是彼此彼此的,而现实中那天平的倾斜度如此之大,难道不令人深思?

现在,嫡亲叔叔病故,也应是一大悲事。不过,说实话,我可并不怎么悲伤。


生我时,亲父在外地工作,一岁多,亲母离异。从此,便是祖父祖母带养着我。后来懂事了,我印象里有个叔叔,也是在外地工作。似乎那时他回来,是件挺高兴的事。我记得他一回来,祖父祖母都挺高兴,桌上的菜也挺丰盛。而于我,该是有些糖果可以吃吧。但到底有些什么糖果,我脑海里却又没有了影像。也许,是叔叔本就很少回来的缘故吧。是的,在我就读师范离开故乡之前,叔叔回来仿佛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后来,我师范毕业在本乡任教。此时,我虽早已过继姑妈作了他姓,但周末时常要前往故乡看望祖父祖母。每次探望二老,他俩都特别高兴。临离别时也总站在地坪边送我。那时,祖父祖母的生活还算安逸,俩老最大的牵挂似乎就是远在异地的叔叔。祖母更时常念叨要我给叔叔写写信。我写过,叔只回过一次。人回故里更似乎成了个传说。信也罢,人也罢,我也已似乎对叔叔失望了。但一九八三年九月间,我不得不提起笔向叔叔写信。那时,祖父病得挺严重,关键是医生说是老病。无疑,我是要叔叔见见尚在人间的父亲。可那信仍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我只得亲往。我叔叔在衡阳,距家乡浯口并不太远,但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到了,若要说及招待,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条一斤多的鱼一分为二作了两餐,再除了辣椒拌点肉,其余便是小菜。当然,我最大的愿望是他回家。他答应了。可直到祖父故去,待家人发去电报才终于回家。后来,是祖母故去,才又回家一次。

本来,作为嫡亲,有不一般的喜事,也应是相互来往庆贺的。但我完婚,又我女儿完婚,我亲父两儿完婚,以及叔叔两儿完婚,酒席间都缺了彼此的身影。作为上辈,喜事将至,我不知双方是否曾经有过相互邀请。但我过继前的的一个侄女完婚,那侄女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大弟是曾打过电话的。我弟弟告诉过我,说打去电话,叔叔接了,支吾了半天,最后说工作忙,脱不了身,还是不能回来。四年前,亲父辞世,我弟打去电话,叔派了他两儿回来,并转告叔叔早已中风不能亲来。不久,我继母说要去看望叔叔。他俩毕竟是嫡亲兄妹。我本对叔叔没多影像,他双亲病危又不肯回来见上临终前一面,于此我确实耿耿于怀。不过,叔叔终归是我的叔叔,何况,中风确也是老人的不辜,我自然跟随继母家的小弟偕同继母前去看望了叔叔。那时,叔叔只是行动不太方便,其余悉如常人。他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夜宿还把我们送进了比较高档的宾馆。我心里很高兴,似乎找回了本是叔侄的情分。但毕竟只住了一宿,我做晚辈的又交谈甚少,那次见面的美好,也似乎仅是昙花一现。也就是说,我于叔叔的印象,似乎又是从前。由此,我也责备过自己。但责备也终归是责备。


是的,人之感情,其实也得日积月累吧。


我于叔叔的感情是淡薄的。我不知道叔叔于我的感情又将如何。但我还是想,倘若我能在叔叔临终前再见上一面,叔叔一定会很高兴的。我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祖父祖母病重期间对叔叔的念叨。我也毕竟是他的嫡亲侄子吧。现在,叔叔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待叔叔病故之后才告知我们,那我们立马赶去吊唁,这虽与叔叔的情感知觉已是天上人间,但于我,无疑是我的当务之急了。


我不是一个很情感的人。甚至,可以自我否认我是一个很重情的人。但也许是四十余载的教书生涯所至,我自觉我是一个很理性的人。我还觉得有时理性要胜于情感。譬如现在。


当然,要前去吊唁的,可还有我们嫡亲的一个家族。


南岳距衡阳不远。妻说,我们现在就直接搭车前往叔叔家吧。我说,还是先打电话告诉弟弟。弟在广州。他回话说,他厂里要安排工作,明天才能出发,又说老家大弟(指我同父异母的老弟)有车,还是先回去跟他一同前往。


我不是没考虑到大弟。关键是大弟与叔叔之间比我更为疏淡。是的,他曾说过,就是叔叔百年之后他也不去。后来亲父病故,叔叔总算派了两儿回来,我不知大弟的情感是否有所回温。但再后来后母病故,灵堂始终未见叔叔家人的身影,想必大弟是颇有想法的。


但这儿才拨通电话,在家的大弟惊愕片刻便说我们一车同往前去吊唁。


我心里感觉甚是欣慰。为叔叔,那已是虚名。我为的是如我一般正鲜活于人世的弟弟。


次日上午,我们夫妇,大弟,还有小弟的儿子,也就是我的侄子,大家一同驱车前往衡阳。


根据叔叔大儿发来的“位置”,我们10点不到便赶到了衡南殡仪馆。


殡仪馆设在一个矮矮的却很宽阔的山头上。山头四周围了围墙。围墙之内,沥青路面坦荡舒展,道旁树绿荫如盖,路旁房舍清丽,错落有致,其余空地不见尘泥,尽是碧草如茵。要不是死神长驻,我觉得此处真是人间难得的修生养性之所。而于死者,自是不错的最后留恋之境吧,可惜他们早已终止了思维,再美也已浑然不觉。


还是要叹服现代科技的卫星精准定位,尽管眼前道路时而弯道时而直行,且又有几处歧道,但开车的侄儿手把方向,左拐右转,不一会便顺水成章让车辆直抵叔叔暂栖之所。


我们车辆停歇的地方是一处长方形的大坪。坪的右边是一排高大的建筑,共有七栋相互间有空地间隔的房屋。房屋地基大大高出地坪,门前都有七级阶梯。门挺高大,门额正中有“天堂”、“仙逝”等字样,字的书写雄浑苍劲,显然出自书法名家的手笔。相距二十余米,左边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平房一门一厅,约摸十余厅相互连成一体。房基与地坪般平,自然没有阶梯。那门名谓大门,却也矮小,门额有“鹤归”、“长安”等字样,其字书法也颇有水平,却显然来自电脑。同样治丧之所,地坪左右如此悬殊,我私下疑猜:右边该为“官家富人”所备,左边则为“百姓贫者”所设。倘若真是如此,没想人死后,也需“对号入座”。


我们很快找到了叔叔治丧之所。治丧之所是地坪的左边。右边七栋高堂全都闲空。而左边依次挨着有七家办理丧事。由此,“官家富人”与“百姓贫者”之比率,或许可略见一斑。我毕竟是一介俗人,此时我不自觉地想到了一个否定句:我叔叔的丧事不是在右边大堂里办理。其实,我的感觉“该当在左边平房里办理”,这才是自然而然。


关于办理丧事,我们乡下的场面我再熟悉不过。一般灵堂设在自家礼堂。灵堂靠里放置死者遗体,中段有一道屏幕,上面挂有道场挂图。屏前大半截空间是道士活动兼吊客跪拜悼念之所。灵堂前的地坪里往往架上大摆洒席的专用棚盖。为示隆重,或渲染气氛,唢呐,鞭炮(现多用鞭炮机),乐队,丧家一一不可或缺。至亲好友,大都要送上花圈,那花圈以数十计算往往要摆满棚盖的四周。这可算是死者最后一次风光与荣耀。可惜,死者已然全无知觉,倒为生者赢得了孝敬的美名。但又令人遗憾的是,除了儿时的记忆里,能看到孝家人的眼泪,听到孝家人的哭声,自所谓“解革开放”数十年至今,那孝家人,即便是亲生亲养的孝子孝女,我所见闻的,那眼泪已成过往,哭声也早已远去,而在迎接吊客或与人交谈之时,倒能看到笑脸,有时竟还洋溢着笑声。我怀疑,是不是如今的物质生活丰饶了,便也冲淡了人们“多余”的情感。


当然,城乡习俗有别。叔叔的丧事比之于乡下,显然要删繁就简得多。没有道场,没有唢呐,没有乐队,也没有鞭炮。这城里不兴花圈,作送花篮。花篮也就简,门前道旁左边三盆,左边三盆,一共才六盆。我感觉有点寒碜。不过,算我还有闲心,我注意到相互毗邻的其余六家丧事也相差无几,那摆在门前明显看得着的花篮,最多的也不过十盆。


人就是如此:繁了又繁了,简了又简了。有时,我真觉得人是个怪物。至少,我在其列吧。


下了车,孝家首先迎接我们的是堂弟。老大在前,小弟随后。不久,叔母并堂媳也迎了出来。他们脸上大多甚是悲寂。凭我六十余载的阅历,我觉得那悲寂是情动于衷的。由此想必,叔叔临终时,他们也应是有眼泪甚至是有哭声的。养育我的祖父祖母去世,我是禁不住痛哭流泪。后来我的继父及几无养育之恩的亲父与后母去世,我都是泪流不巳。我觉得:人,无论时代如何进化,物质如何富有,当有养育之恩的父母故去,都应情不自禁地洒下泪水,以此祭奠亲人。


我为叔叔感到欣慰。尽管,他已故去。


照例,如乡下,孝子孝媳在灵堂内朝向吊唁者低头跪拜,作为吊唁者,我们则面对死音跪拜四拜,以示敬意与哀情。随后,我们来到水晶棺旁瞻仰遗容。倘若不是此情此境,叔叔宛如安然入睡。我感叹,人之生死,其实只不过是一口气的差异而已。尽管,我与叔叔欠缺亲人应有的情感,可我想叔叔要能如我们一般呼吸该有多好!


天大的遗憾,人总有一天,是要终止了呼吸的!


因为孝家暂时所属的仅一间灵堂,堂弟老大便在灵堂前的地坪里陪着我们,余者仍守在灵柩旁边。与堂弟简单的交谈中得知,不久,衡南铁路机务段会来领导主持追悼会,随后遗体火化……


约摸个多小时之后,机务段来了四人。凭服饰及所谓派头,看不出谁是领导谁是随从,也就是说,我觉这儿并没有多大的“头头”。不过,作为一个已在家休养二十余年的退休人员故去,机务段能派来四人开上追悼会,可见叔叔曾经工作过的单位还是挺看重自己单位员工的。


追悼会在“民间”不常有。在我印象中,我所熟悉的我们教师队伍里故去的人员能享受“追悼会”之殊遇的仅有两人。一位,是退休领导,一位,是在岗教师。还有一位“文办”为其主持追悼会的,本人不是教师,只是其儿媳是学校领导而已。


我叔叔也曾是领导?──但就是我再俗,这也应完全是我多余之念。


一如惯例,追悼会是挺庄重的。丧家,亲戚朋友,单位人员,一并共二十余人分列灵堂两侧,个个神情悲寂。然后,主持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工会主席,受领导吩咐前来主持追悼会。随后,他面向遗体深深三鞠躬。接着,便是全员面朝遗体默哀三分钟。再接着,便是工会主席致悼词。


我悉心倾听,悼词声声入耳。这是一个人的盖棺论定。何况毕竟是我的叔叔。固然,除了生平叙述,评语除了中性,其余便是褒奖。“为人忠厚”﹑“教子有方”﹑“孝敬父母”﹑“认真负责”﹑“兢兢业业”……最后一句总评:“为我国的铁路运输事业贡献了他毕生的精力,是我们铁路员工学习的楷模”。


盖棺论定如何 ?于此等“大事”,我向来谨慎,不便妄加肯否。何况,叔叔的一生于我,大多都是颇为陌生的。我大弟倒是一个快嘴快舌的人。“孝敬父母?人要死了都见不着脸,我不知孝敬点什么?”“钳工、检修工、调度员……十七岁出去工作了一辈子,却连一个长字也没有”。


其实,弟弟所言该也不假罢。叔叔于祖父祖母的态度,我都一直耿耿于怀。不过,叔叔还有一方父母,也就是婶婶的双亲。因为同辈,更为堂亲,我与堂弟交往虽不算亲密,但交谈比生前的叔叔要多。是的,单从堂弟纯朴的身上我看到了叔叔的影子,而与其交谈言语间,更见叔叔应是一个对身旁亲人不乏关爱的人。更何况,婶婶及其娘家人都在衡阳,叔叔于自己岳父岳母的孝敬是不难尽责的。至于终其一生未入“长”字之列,在我倒是并非憾事。我在职四十余裁,至退休都未曾带上“长”字。其实,我岳父曾是统辖本镇及其毗邻四乡镇教育的区文教办主任,本县教育局原副局长也是我师范同学。人各有志么。至于叔叔在生志向如何,那是叔叔的事情。不过,听罢我弟于“长”字遗憾一言,我私下里倒是另外生出一种想法:叔叔倘若曾入“长”字之列,若是回家,别说是否自觉或不自觉多少有点衣锦还乡的意味,至少从“远”居闹市的衡阳返回故里探望双亲从不可吝啬的“物质”方面来说定要方便得多,也就是说,叔叔生前疏于回乡省亲,或许就是倍受经济制约的原故吧。不错,因经济拮据而怠慢了人情,我曾就有过此般体验。那时四十左右吧,因地区贫富差异,工资确实太低,又女儿正读大学,恰是费用高值期,我时常还要到学校财经那儿借钱超支下月的工资。就在此番情境下,有一回一个曾经来往密切的人家操办喜事我竟然因囊中羞涩而佯装不知。虽说就“相互从无人情来往”上讲算是开脱的说法,但再有说法也不过是属于自欺而己。是的,那时叔叔若是什么“长”,别说有属下打理,至少工资比普通职工要高,还有所谓“津贴”“福利”,单就这般收入,承受探望双亲之费用,绝不是一件难事。当然,也许,这也算作我另类的“自作多情”罢。但我确实希望如此。


缘由,就是我相信叔叔应不是一个轻情薄义之人。


当然,一个人一生的毁誉与褒贬,不在于别人,而在于他自己。


不过,但任何人死后的遗体,却又完全受制于他人。


是的,追悼会完毕才十几分钟,从远处推来一辆上面罩着漂亮帷幔的小车。七年前,于县城殡仪馆我是曾见过这类小车的,而且有一辆小车把我已故的继父载去火化。


仿佛自然而然,那小车缓缓推来,载上我叔叔,又缓缓推去,待转过前面的屋角不见了,一切又宁静空荡如初。


随那小车而去的,有殡仪馆工作人员,还有已故叔叔的家人。但我们一行四人未去。按乡下惯例,稍亲的人是应前往“送葬”的。我叔叔虽不是乡下的“土葬”,却也是消灭遗体的“火葬”。我之外仨人不知是自己未曾想到要去送上最后一程还是因为没有他人叫唤同往,但我确实是不愿去到那火化的境地。是的,七年前,我见过继父的火化。当着我们丧家人,那操持火化的人打开了火化铁炉的小铁门。小铁门两巴掌大小,里面却看得真切。里面不见火苗,只见一片火红。在我如同血盆大口。那血盆大口里面含着的竟是我继父的尸骨。尸骨却又看不出是人体哪部分的骨头。都一寸两寸长不等。那己粉碎的也肯定是尸骨。那炉里目所能及的空间全都一片火红,中央还红得发白炫目,尸骨则红得透彻晶莹。我曾听说过古代人“鞭尸”,那是以此宣泄自己极度的仇恨与表示对死者极大的侮辱。但尽管如此残忍,那死者的躯体总归还是完好无损吧。


火化?况且恰是自己的亲人!


呜呼!情何以堪?


现在,即便死者是无亲的旁人,我也委实不愿再见无以言说的火化。


但情感终究柔弱,抵挡不过火化铁一般的现实。是的,约摸一个小时左右,小车不再载着叔叔回来,回来的仅是叔叔的家人。只是走在最前面的堂弟,胸前手捧一个十分精致的小木盒。


这时,我们站在原地的人都十分肃穆。只是待手捧木盒的堂弟走回到灵堂内,我弟小声说:“没有了。”


是的。我心里会意:没有了。

黎自立,初中语文教师,长期兼任班主任工作,一直秉承“教书育人”初心;同时,并利用暇余,亦从事文学写作,仍坚持“真正的文学,应是让浮躁的心灵逐渐澄静;让浑浊旳心灵逐渐清澈,让纷繁的心灵逐渐简洁;让肤浅的心灵逐渐深邃;让丑陋的心灵逐渐优美”的人文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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