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糟糠之妻(二)| 姚启龙

文摘   2023-04-12 21:17   湖北  
风花雪月一杯酒(总第0101期)


糟糠之妻(二)


姚启龙

                                              


                                     三

   
 1981年9月,我被抽调到讴乐公社治安调处办公室专案组工作。那时候公安派出所尚未成立,讴乐公社虽然版图面积320平方公里,又地处偏远山区,却也只有一个公安特派员。社会治安调处办公室专案组由四人组成,工作职责就是协助公安特派员搞好社会治安。
      那年腊月放假,几个月没看到她了,恋爱中的男女,自然是十分的眷恋。心里想着她,就直接去她家里。进了屋,才晓得她在文化室开会,生产队年终分红,她家分了一百零几块钱。据她说,全队一百二十多户人家,分红超过一百块钱的不足三十户。第二天早上,吃了早饭后,她喊我跟她一起上街,她妈妈也一块儿去了。在供销社的服装柜台前,她看到了一条深卡其色男式涤纶长裤,标价28元。她拿过来让我试一下,我说这衣服太贵,我买不起,不试。她和她妈妈都说,只要穿着合身,我们买了。我在她们的催促下,试了一下,满场的人都说好,她毫不犹豫地付了钱,花了她们家全年三分之一的收入。如此慷慨,在那个年代是绝无仅有的。多年后,每每想起那条裤子,我都泪满眼眶,就算是自己真爱的男人,她那样舍得花钱,值吗?还有她的妈妈,若不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疼爱,她会支持女儿为我花那么多钱吗?
       

1982年初夏,我放假休息,就去看她。晚饭后,我和她在屋后的刺槐树下看月亮,那晚月亮不太圆,农历应该是十二、三的样子,东山里的夜空非常明朗,星光和月光交相辉映,旁边的荷塘里蛙声此起彼伏,我坐在一个老式的躺椅上,她坐的是一个小板凳,半个身子靠在我的胸前,我双手抱着她的肩膀,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看着遥远的银河,夜色撩人。这时候,她妈妈搬了把椅子走过来,坐在一旁,她靠在我胸前没动,我有点不好意思,想挪动身体,可她靠得更紧。她妈妈笑了笑说道:“启龙啊!你们俩都不小了,明天去把结婚证拿了吧!”
       我连忙答道:“好哇!好哇!谢谢妈!”那一刻我太高兴了,把她抱得更紧。妈妈站起身回屋去了,刺槐树下只剩下我和她,天上的星星眨着眼,月亮躲进了云彩,荷塘里的蛙声更加激昂。
       第二天早上,我和她一起去大队办公室开了一张证明,坐班车去讴乐公社登记办理结婚证,因为都是熟人,所以很快就办好了手续,拿到了结婚证。那时候,班车一天也就两趟,等我们来到班车停靠的地方,班车早走了。我们只好步行回家了,三十里路我太熟悉,两年高中,每逢周末,这三十里路都是用脚步丈量过来的。
         

那天,她上穿一件蓝黄相间的格子衬衫,下穿藏蓝色涤确凉长裤,脚穿一双大口鞋,头扎马尾辫。一路走来,她的脸上沁出细小的汗珠,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她却没接,探头把脸伸过来,嘴里说道:“我就要你给我擦!”那娇嗔的模样姿态万千,领了结婚证,从法律角度上她就是我的妻子。走累了,我们就在路边树荫下歇会儿,坐在草地上,她头枕着我的大腿,侧身躺着说,我好累!走不动了,要睡一会儿。我忙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身上,说了声,你睡吧!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要睡一会,就是觉得我们俩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少,想多呆一会儿,不想马上就回到家里去。她闭着眼睛,嘴里却说,小时候,你爷爷就说要把我许配给你,我妈病了,到好多医院都治不好,你爷爷用中草药把我妈救活了,我妈感念爷爷的大恩,就答应了。那年,我才八岁,就上了你这个骗子的贼船。
         我哈哈大笑,用手捏了下她的鼻子,说道,我长得这么英俊,还这么有学问,知书达礼,善解人意,像我这么好的男人你打着灯笼都难找啊!她差点没笑岔气,捂着肚子说,我今天才长见识了,天底下脸皮最厚的人就是你了!还王婆卖瓜,唉!
        就这样在路上走走停停, 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母亲赶忙炒了一大碗瘦肉,炒了一大碗韭菜鸡蛋,她饿坏了,吃完饭,她拉着我的手说,送我回去,我笑了笑说:“领了结婚证,我家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回哪儿去呀?”
         我坐着没动,她也就嘴上说了说,两天后我陪着她回去,看着那帖有我们照片的结婚证,她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啊!,从那天开始,我也正式改口喊妈妈了。妈妈笑着说:“结婚证拿了,选个日子把婚事办了吧!”
        我红着脸说道:“一切听妈安排。”妻站在我身边,她伸手在我的腰间揪了一下,然后说道:“你脸皮倒是不薄,还敢顺杆爬!我才不着急嫁给你,我要在家陪着爹妈,不到二十五岁不出嫁。”
        妻边说边坐到妈妈的身边,她双手抱着妈妈的右胳膊,妈妈左手刮了一下妻的鼻子,哈哈笑着骂道:“狗东西,还想哄老妈,结婚证拿了也不回来,在那儿玩了两天才回来,你们当我是傻子啊!老妈就做个满人情,省得到时候老妈脸上不好看。" 妻摇晃着妈妈的胳膊,脸在上面蹭了蹭:“妈,你说啥呢?"
          过了一天,我爷爷来了,他掐指一算,对妈妈说道:“五月初八是个好日子,把他们俩个娃子的喜事办了吧!”
        妈妈连声答道:“好!好!”就这样,我们的婚期敲定了。五月初七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初八那天早上,河里涨水了,没有迎亲的车队,只有我和妻,临走时,妈妈哭成泪人,我牵着妻的手,双双跪在妈妈的面前,我们给妈妈和爸爸磕了三个响头,我说:“爸妈请放心,我会一辈子疼爱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爸爸一手一个把我们拉起来,擦了擦眼泪,说道:“娃子,你们走吧!”我和妻站起来跟亲戚们打了招呼,就出门走了。来到村外的小河边,妻才回头看着她生活了十八年的王家水寨,还有那个从小长大的院子,那院子里住的父母兄妹,今天离开这里,这辈子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就在这一刻,她双手捧着脸突然哭了起来,哭得撕心裂肺,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腮边,淋湿了胸前的衣服。此时,我能理解妻的心情,一个姑娘从娘家出嫁到了婆家,除了丈夫之外,父母姊妹虽说也是亲人,可初来乍到,每个人的性格脾气不同,尚有一个熟悉、磨合的过程。眼前的落寞和孤寂是妻必须要面对的,她心里五味杂陈,有对父母的依恋,有对兄弟姊妹的不舍。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来劝说,只好将她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让她感受到我博大的胸怀。就这样过了一会儿,我从口袋里拿出手帕,帮妻揩干眼泪说道:"别哭了,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你哭啥呢?不是还有我嘛!"
        她哽咽着说:“今天跟你走了,以后再也回不来了。以前是家,以后成了娘家;以前我是主人,以后再来我成了客人。都怨你,你是个骗子。”
        我把她抱得更紧,一只手在她脊背上缓缓地拍着,小声地劝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早晚是要离开那个家的,我们的家在姚家山头。好了,别哭了!我们走吧。"
        她慢慢地不哭了,却依然泪眼汪汪地抽泣着,我便逗她说,要不我把你送回去吧!就是不知道爸妈还要不要你。反正在供销社买东西,只要开封了,人家概不退货。她噗嗤笑了,在我胸前锤了几下,小声地骂道,你个骗子、无赖,你凭良心说,你给过我爸妈钱了吗?还说供销社买东西。我呵呵笑着说,我那不是没钱嘛。
        看着河里的洪水,有两尺多深,我脱了鞋子和长裤,让她拿着,一弯腰背起她就下了河。过去后,我穿上衣服、鞋子,拉着她的手就走,回到家里,天晴了,太阳刚平后山顶。

                                  四
        在家陪着她一个星期,新婚的小两口当然是如胶似漆,假期完了,我就上班去了。那时候家里穷,连个自行车都买不起,我家离上班的地方有三十里路。我一走,妻就跟掉了魂似的,东山里有个风俗,新来的媳妇半年闲。到了秋天,妻怀孕了,妊娠反应强烈,吃不下饭,恶心、吐酸水。我因为要工作,也顾不上她,就送她回娘家休养。
        1982年的冬天,秋收、秋播结束后,乡村开始分田到户,实行年产承包责任制。我家分了十八亩四分地,大小十一块。还分了一头老水牛,那个年代没有农业机械,种田都是人工操作,用牛拉犁耕地,一天只能耕两亩田,效率低下。
        妻自打嫁给我,也就是新婚那半年过得清闲,现在回头看看,算是享了六个月的福。大女儿是农历五月十四那天出生的,五月十三正抢插小麦田的秧,妻挺着个大肚子也在田里插秧,因为预产期到了,我请假在家里,妻看爹妈都在田里忙,她坚持要下田,她说:“我插一兜秧,爹妈就少插一兜秧。”我犟不过她,只好跟她一起到田里插秧。
       

伏天里天热,妻额头上的汗珠子流到眼眶里,眼睛都睁不开了。看着她汗水湿透的衬衫,实在叫人心疼,我强行连拉带抱地将她从田里弄回家。烧水给她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太阳落山的时候,她说肚子有点隐隐的疼,之前检查是顺产,可能是要生了。我去大队卫生所请妇产曹医生来看,曹医生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人缘好,医术也精湛。她来给妻做了一番检查,告诉我们,宫口还没开,估计要到明天下午,或者是明天晚上才会生,她还再三地叮嘱,见红了就去喊我。后来我才明白,见红就是羊水破了。
        夜里,妻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女儿急于出世,在妈妈的肚子里拼命折腾。妻疼痛难忍,就小声地呻吟,我靠在床头栏杆上,让妻半坐半靠在我的怀里,直到鸡叫三遍,她才睡着了,我也疲惫不堪地进入深度睡眠。
         醒来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透过窗帘,外面已经大亮了。妻还在我的怀里熟睡,我不敢动,怕惊醒了她,扭头看了看那块宝石花手表,八点四十分。这时,妻突然醒了,她看着我问,几点了?我说还早,你再睡会儿。妻说睡不成,肚子又疼起来了。我帮她穿上衣服,扶着她去了一趟厕所,回到屋里妻已经见红了。把她扶上床,我就忙着去接曹医生,顺便去田里喊妈妈回来。
        曹医生来后,先给妻检查,接着用生理盐水给妻消毒杀菌,妈妈在床上垫了一块薄膜,又在薄膜上铺了一床被子,我搀扶着妻躺到床上去。一阵阵的剧痛犹如刀割针扎,妻一次次声嘶力竭地哭嚎,汗浸衣被,头发如水洗。我坐在床头,一只手不停地擦掉妻额头和脸上的汗水,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直到下午一点二十分,女儿终于降临人间,随着女儿的一声啼哭,妻安静了下来,她已经精疲力竭,疼痛得麻木了。看着女儿,她脸上露出了初为人母的笑意,妻那浅浅的,虽已过去整整四十年了,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很多年前,我一直想不明白,仓颉造字为何父母二字的笔画不等,母字比父字多了一画。当我经历了爱妻生产的那一刻,才深深的感受到母字多出来的那一画,蕴含着生命与血泪,才懂得人们常说的那句俗语,儿女是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天晚上,妻说有点饿,我才想起来,妻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我到厨房里做了两碗红糖水煮荷包蛋,一碗端给妻,另一碗端给妈。妈说不喜欢吃荷包蛋,教我端给秀吃(妻的乳名叫秀,自从嫁给我,妈一直这么叫她)。我说:“妈,我做了两碗,这一碗是给您做的,您生养我们也受罪了,趁热吃了吧!”妈妈流着泪把那碗荷包蛋吃完了,我知道那是高兴的泪。




作者简介

        姚启龙,湖北省宜城市流水镇马集村农民。中共党员,大专学历,当过三十一年村官。现为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宜城市诗词学会副会长。有七十余万字的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纪实文学作品,散见于报刊、杂志、微刊等媒体。

 

风花雪月一杯酒
个人文学创作,以山村风俗、人文地理、历史故事为主线,歌颂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