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的腊月,是懒不得的。但很奇怪,很多人都说海南闲散,其实就是说海南人太懒。我说,海南人懒,却不懒年。
椰风尚未吹散枝头的绿意,岛民已忙着将年味酿成浓酒。所谓“年怕中秋,月怕十五”,一过秋分,乡野间便听得阉鸡的啼声此起彼伏,鸭圈里的肥禽也填得圆滚滚,仿佛连牲畜都晓得要讨个“丰腴”的彩头。
若说年味是一出戏,那腊月廿四的“送灶公”便是开场锣鼓。灶王爷的泥像被竹枝扫帚扫得端端正正,供桌上野草清水是给神马的口粮,祭灶的米酒倒比平日醇厚三分。儋州的老妪们念叨:“灶公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待纸灰散尽,家家户户便抖擞精神,将屋顶檐角的积尘扫个通透,连米缸也要倒空重装,说是“扫穷迎富”——这“采屋”的讲究,倒比北方的除尘多了几分郑重。
大年三十的海南,连空气都裹着油香。琼海人一早便蒸起“筐粑”,糯米浆在竹匾里凝成琥珀色,甜香勾得孩童围着灶台打转;儋州的阿婆将红糖年糕蒸得软糯,刀切时扯出金丝,说是“发膜”,讨个发财的好意头。
祭祖的八仙桌最是热闹:文昌鸡昂首挺胸,儋州红鱼鳞光闪闪,陵水的槟榔摞成小山,临高的墨鱼炖得浓香扑鼻——这“通”字的谐音,让墨鱼成了酒桌上的贵客。待到香烛燃尽,鞭炮炸响,全家才围炉而坐。海口的“斋菜煲”端上来,腐竹、粉丝、水芹菜,清清白白,说是初一吃素不杀生,实则给肠胃留些余地,好接着应付后日的宴席。
入夜,煤油灯亮如白昼。琼北人家讲究“发灯”,从除夕到初四,灯火彻夜不熄,灯芯挑得老高,映得窗棂上的红橘越发鲜亮。孩童穿新衣“睡福”,长辈叮嘱:“睡得愈久,福气愈厚。”可子时一到,鞭炮声如潮涌,谁还耐得住?
五指山下的黎寨,年味是另一种况味。腊月封缸的米,正月揭封时已染了红纸的吉气;初一“新水洗脸”,井水清冽,说是能洗亮眼目、涤净晦气。最奇是给牛灌酒——那耕牛醉卧三日,主人家反觉欢喜:“牛勤苦一年,也该醉一场!” 如果是贵客来,黎乡都是好客之人,那自然就是长桌宴摆上,黎家的糯米酒添起,自然是三天三夜不醉不归。这几年海南槟榔价格不错,黎乡旧貌换新颜,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
三亚的渔港,年三十的网铺在院中,等潮信捎来吉兆;陵水人拜年必捧槟榔,蒌叶裹石灰,两瓣青果递上,一句“新年好”比蜜还甜。
守岁的人家,炭炉上煨着椰子糕,茶壶里泡着鹧鸪茶。琼剧咿呀从收音机里淌出,老人眯眼打拍子,年轻人搓麻将的声响混着笑骂。待到零时,万宁人“分岁”看时辰,儋州人争抢头炷香,海口的骑楼老街忽地腾起千百盏孔明灯,闽南话、军话、黎语的祈愿随火光升空,恍惚间竟似东坡笔下“无限春风来海上”。
海南的年,是热闹里透着古拙,奔放中藏着虔敬。如今高楼渐起,年轻人说起“做年”或笑谈“麻烦”,可腊味依旧飘香,槟榔照旧传递,祠堂里的烛火年年不灭。这岛上的岁月,到底是被旧俗拴住了几分,叫人每逢除夕,总念起那句老话:“年味浓时,便是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