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路30多年,我待过的地方着实不少,但最忘不了的,还是那个叫松树坡的地方。我在川陕交界的车站当养路工,当时还不到20岁。
前不久,因为有工作任务,我又一次坐“小慢车”来到这里。目送列车经过道岔,消失在雨雾迷茫的大山中,我想起当年第一次为岔枕刷沥青的情景。
道岔铺在特别长的木枕上,枕木须先刷一层沥青防腐。大块儿的沥青被砸碎装进小铁桶,下面架火,熬化再刷。这倒不算养路工最费体力的活儿,但如果在夏天,的确是很辛苦。
那天,正好是太阳最毒的中午,仿佛能听见钢轨被晒得嗞嗞乱响的声音。师傅告诉我,用不着生火。我们把桶放在道岔上,下面烤,上面晒,一会儿沥青便自动化开。
我现在都记得汗水流过皮肤时,像被虫子叮咬的感觉,还记得汗水把眼睛模糊了,擦一下,胳膊上的汗又挤进眼中。有一阵,渴得实在受不了,我跑到一条防洪渠边,用安全帽舀了半帽子水,一口气喝完。
当年我个头矮、力气小。工长摇摇头说,你去巡道吧。
第一次巡道,记得是当晚九点出门,身上热,额头直冒细汗。我从工区出发,邻站麻柳的巡道工也那时出门,我们在区间交换有编号的一块铁牌。而这一路,我有15个洞子和7座桥要过。
进入头个隧洞,脚便不肯往前迈,仿佛想攒些勇气和胆量。当时,任何形状、任何动静都令人联想和不安。隧洞上方的树枝或草尖,感觉是躲我的怪物偏偏露出耳朵。一只鸟突然飞出,翅膀扑打草堆的声音让人心惊肉跳。
余光看见洞壁分明站了人,一照又没有,滴答滴答的水声,为黑暗和幽深配音似的,有一处响得干脆又规律,仿佛谁穿高跟鞋踱着等我,走近一看,是洞顶的水,滴在盒饭壳上了。
“赵里溪二号”隧道,我最是害怕。“L”形隧道出奇的黑,光束比别的洞子似乎射得要短,我总感觉背后跟着一只巨大的蝙蝠。进洞没几步,黑暗突然像一床棉被兜头盖脸裹住我。要命!是手提灯灭了。
我一下脑子空白,甚至有些耳鸣。我闭上眼睛,摸索着拧开灯盖,一只手牢牢紧抓,另一只手寻摸备用灯珠,再哆哆嗦嗦拧上,光明恢复的一瞬,激动的泪水涌了出来。没走几步,洞中呼呼大响,一股强风像巨掌拍打后背——火车要来!
我跳出轨道,刚躲进避车洞,眼角有条黑线蠕动,灯一扫,有只老鼠也想进来。这时,车灯喷得隧洞雪白,像日出驱散了长夜的黑,车窗一格一格掠过,想到里面满满当当是人,我的心热乎乎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一闪而过的存在,是怎样慰藉和温暖了一颗恐慌的心……
那些年,来来回回巡道路上,我意志毅力胆气的韧度一点点拉伸,恐惧和害怕不再成为干扰,我能集中精力巡查线路了。我女儿现在已经20岁了,地上的小虫子常把她吓得哇哇直叫。我真想告诉她,像你这么大时,我已经敢一个人一盏灯一片黑,穿洞过桥了。
我在松树坡同住过宿舍叫王庭虎的工友,已经是全国劳模了。我在西安铁路文化宫听了他的事迹报告会。一位叫孙天才的作家几上巴山,写下《丰碑刻在大巴山》的报告文学,刊登在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我是流着眼泪读完的。
那些人,不说全认识,多半是熟悉的,有的朝夕相处许多年。我为他们自豪,我为他们受到国家级褒奖骄傲。我,曾是其中一分子呀。
在松树坡那些经历,对于我人生的路,不啻有再造的非凡意义,至少我懂得,该吃的苦,吃得越早越好。苦,不会白吃的,终究会变成享用一生的财富。这不,每每有人询问我最近工作忙不忙、累不累,我就想起在道岔上刷沥青的那个中午,我就想起头回巡道的那个深夜。累和忙,这样的话,实在是说不出口的。
供稿:《人民铁道》报业有限公司陕西记者站(西安局集团公司融媒体中心)
文字:熊垚光 杨安鸿
绘图:肖怡璇
图片:贾智炜 颉康 周道刚 张霖 李世丰 韩文涛
编辑:孙晓远
审校:高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