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仁科和阿茂回海丰,来到店里,分别是去年冬天和今年夏天。
六月沙漠乐队来海丰演出,阿茂有低调出现。
仁科挺久没来了。
500元先生社交媒体首页,
是仁科带着妈妈来咖啡店的那一次,留下一张和男粉的合影。
两个月前,500元先生在朋友圈发布告别书。
因房东要收回自营,日日咖啡需搬离原址。
这家经营三年多,亦红了三年的县城咖啡店一时引发热议。
各地老粉纷纷感慨:海丰的文化据点,该何去何从。
突来的变故让500元先生没有太多焦虑。
他甚至自我调侃:百年老店的目标就这样夭折在第三个年头了吗。
不过海丰的朋友和外地的朋友倒是急了。
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十分仗义,愿出钱也出力,「只要我们不停止」。
一间咖啡店,有这样一群心系前途的「操心粉」,属实十分难得的。
500元先生说,当他有次看到一些未得知消息的朋友远道而来,下着大雨,结果在店外吃了个闭门羹。
「心里不大好受」。
于是他决定,在对面隔着一条几米马路,盘下一间民房院落,作为日日咖啡临时驿站。
| 日日咖啡临时驿站地址:海丰县城西中街三巷60号(新的店址正在装修中,未来会投入使用)
这是一个到处都发霉的老房子。
刚进来时,里面杂乱不堪,不知道锁了多久。
但让远道而来的朋友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喝杯水都好,能不无所获而归,
是日日咖啡临时驿站诞生的初衷之一。
上周,日日咖啡临时驿站的招牌,响当当地挂起来。
在此之前,500元先生延续老房子白绿马赛克的墙砖风格,将这八个大字,占满一面院。
清新的墨绿色,洋溢着生机,且分外抢眼。
仓促地搬离搬进,即便拥有堪称最便捷的迁店距离,却也着实折腾许久。
院落打扫布局,一切从头来,一切又好像在“生机盎然”。
临时驿站还没有完全对外营业,但500元先生说,大门敞开,欢迎朋友来到他的客厅。
喝一杯暂时用家用咖啡机煮出来的咖啡,尝一尝海丰的小吃,
或是聊音乐、聊书籍、聊生活、聊世界和海丰……
上周,我来到这里,走进了这家海丰县城的文化客厅。
「最不像网红的网红店
越‘土’越受欢迎」
广州到汕尾高铁不过一个半小时,但要到海丰,还得上二三十公里外。
给司机指路县城的日日咖啡,即便他还未得知迁店消息,也是能准确找到的。
穿过城市冷静的边缘地带,穿过乡村,又回到城镇。
对海丰的第一印象是在县城十字路,等待红绿灯的间隙。
我问司机大哥,怎么海丰,有一道“彩虹“。
彩色的房子似乎被人特意粉刷过,高低不一的排列在街道,又像那竖着的红毯。
大哥说,这的确是之前因某些原因的刻意为之。张扬,且有点颠覆海丰。
车停在一处巷子口,一条普通小巷通往各家各户。
往前走几步,右边的白房子还是个咖啡店造型,没细看。左边被大树掩映的院墙下,铺着那八个绿色大字。
临时驿站,就这了。日日咖啡,还在这儿。
比起之前艺术和苍野感十足的白色矮屋,这栋两层小楼民房,实在谈不上有任何开咖啡店的气质。
但这里有阳光、天台、马赛克墙砖,铁门入口左边一棵老树,右边一棵老树,还有一棵倚墙而生会结果的杨桃树。
杨桃的味道涩涩的,像极了这个许久未住人的老房子。
沿院墙穿过廊道,迈入客厅。
阳光不能完全照透这里,介于昏暗和透亮之间。
在氛围灯的光影下,咖啡馆的桌台与客厅,像是两个空间在重叠和闪回。
方方正正的客厅,一如普通民房那样,顶吊得高。厅内两个咖啡桌,一左一右。
左边倚靠书架,不用起身,就能将架上的书一览无余。
随手一拿,有贾樟柯,有侯孝贤,有洛克菲勒,还有海丰地方戏、方言解析等海丰民俗。
客厅放下书架,书架装下了跨时代、跨地域、跨种族的“本地生活”。
这次不像采访的采访,恰从“本地生活”开始。
作为五条人第一张《县城记》和第二张专辑《一些风景》的设计师,500元先生偶尔提及这俩红了很久的朋友。
依旧是一种老朋友见老朋友,好久不见,坐下来慢喝咖啡的松弛感。
仁科亲笔签名的书搁书架上放着,老式电视柜一排的物件里,用画框框起来的《一些风景》在C位。
这让人反复想起2020年那个魔幻的夏天。
当反复被捞的五条人,最终用一个红色塑料袋捧着奖杯而归时,也收获了无数崇拜和喜爱。
他们红了。他们用海丰话唱的歌红了。
海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也红了。
500元先生的县城咖啡馆,开于三年前。
那天相当低调,没花篮,没剪彩,没嘉宾。
但之后如沐春风般的发展,让他们意外。
节假日,人们挤满这里,“甚至需要临时买一些塑料凳子才能应付。”
白色房子,咖啡飘香,屁股下是塑料凳。
这画面和五条人拿塑料袋捧奖杯,颇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网友见我发出的照片,评论说:‘这不是咖啡馆,简直就是大排档’”。
咖啡也好,大排档也罢。
如今回头看三年,500元先生坚定他要打造的空间,从不局限于一杯咖啡,而是一间立足海丰的县城文化客厅。
如何界定文化?如何定义客厅?
大概就是,「本地化 生活状」+「敞开门 请就坐」。
「我们未必要追求一个精致且完美的咖啡馆」。
县城的生活,本就是粗粝的。
就像眼前,这杯暂时用家用店家用机器做的新品,简单的玻璃杯,飘散着醇厚馥香。
县城咖啡并非是一个好生意,但可以是一个足够坦荡的“精神乌托邦”。
这里存放着500元先生和亲友的喜乐。
比如,他画的那几千张挂咖啡;比如,90后青年阿杰做的各类文创设计;比如,妻子桔桑收养的流浪小猫们……
| 桔桑收养的流浪猫初一。
“一是为我自己和身边的朋友打造的‘乌托邦’,二是外地的朋友来时,我有一个类似于驿站的歇脚地。”
和年轻人对话,和世界对话,是500元先生反复提及,且乐此不彼的。
比起之前的白色矮房,新的“客厅”,更有客厅的氛围感。
E人来到这里,可以大聊特聊,像回到快乐老家。
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从家乡县城聊到巴黎纽约,从地方戏曲聊到爵士乐……
I人来到这里,静静地喝杯咖啡,看本书,呆一下午也成。
人们为什么大老远地爱上这里。
五条人和这里渊源只是原因之一,本质还是这儿毫无保留的、生活的、文艺的、粗粝的状态。
用一个网友的回答,来解释吧——
因为有装满书的书架,让我感觉彷佛来到了谁的书房,新书旧书许许多多没有看过很想看的书;
墙上挂着的画是区区500元先生的作品,有海丰戏曲,有五条人的专辑,有各种天马行空;
海丰元素的各种创作/文字,也在不断感受到陌生城的有趣和诚意;
而唱片机播放的,是没听过的、悠扬的音乐,听不懂没事儿,但享受。
这也几乎是我全部的感受。
音乐、书架、橘猫、咖啡、海丰小吃、插画、老物件儿,每一个角落,都有一种让人沉浸式放空的欲望。
我们身处这个世界和社会,过于现实,过于焦虑。
人就像上了发条的马达,停不住,放不下。
难得有空时,坐着发呆聊天,做着一些消磨时光的事儿,这个东西很奢侈。
所以才说,日日咖啡,很慷慨。
它慷慨地邀请所有人,来到这里。
不为一杯精致的咖啡,拍出精致有格调的打卡照,而是精神上的疗愈和释放。
500元先生说:“一个咖啡馆在这里是一个孤岛。
但是有季风啊,有候鸟,它来了以后,这个孤岛就流动了。”
他决定把孤岛守下去。
继续吸引到海鸟、季风,那么植物啊,种子啊,就会在这里生根发芽。这很有意思。
恰是这种无需伪装的县城粗粝感,让人们慢慢退回到生活原本的慢节奏。
从心里重新生根发芽,长出森林和花草。
突然越发理解,「咖啡馆越“土”,越受欢迎」这句话的份量。
所谓“土”,是一半真实,一半坦诚。
他从不刻意避嫌,也不过度张扬,永远敞亮。
一张老照片,上面是17岁的仁科,一副稚嫩秀气的面孔。
在给五条人设计专辑封面之前,500元先生是美术老师,在交情上,他是阿茂哥哥的老同学。
早期专辑时的五条人,曾在他的画室排练、活动。
当时,这个从海丰走出的本土乐队,不红不火,专辑更是卖得费劲。
他向画室学生推荐,30元一张的专辑,让学生带回去慢慢听。
谁能想到,多年后,专辑价值翻了近100倍。
这群画室里的小朋友,也成为五条人的第一批粉丝。
虽然这几年,日日咖啡的人气离不开五条人,粉丝来访常常有,但他从不去「讨好」。
“在店里,大家可能听不到五条人,反而可能会听到五条人朋友的作品,或者是五条人喜欢的国外音乐。”
如此,形成一个有趣的三连环。
「立足世界,放眼海丰
唱了一个调皮的反调」
这两年,因为咖啡文艺和浪漫海边落日而爆红的汕尾,成为了旅行地的一大热门。
文艺复古的古堡咖啡,落日浪漫的海边路,
风车岛上隐秘而逃野迎浪的浮日湾、浮日号,都是假日文艺胜地。
而距离大海有三四十公里的海丰县城,少了那么一点浪赶浪的浪漫天分。
汕尾人都知道,天上雷公,天下海陆丰。
从小听到大的调调是,隆啊隆,骑马去海丰。
海丰是位于海洋与山林之间的一个古县。
10多年前五条人《县城记》和《一些风景》描述过的地方。
“比起日前旅游火爆的汕尾,她更有历史和故事”。
500元先生不时地跟外地朋友说,要来汕尾,先到海丰吧。
| 欧阳应霁到海丰,到日日咖啡签名。
几年前的人物一个采访里,五条人曾回忆起这个小县城:
他们记忆里的海丰,每日吹来咸咸湿湿的海风,乡里乡亲关系紧密,祭祖场面热热闹闹。年轻人流行戴墨镜,梳四六分头发,唱卡拉OK,去天花板上闪灯球那种,或者骑摩托车到东门头打台球,总会在那里遇上很多倒港币的人。
公交车载着空气没人坐。新天桥造好了,大家依旧在桥下乱穿马路,公园只建了一个门,到处都在吵,路口耳聋的都被震怕了。
人们从《县城记》,从五条人唱的方言中认识海丰,好奇海丰。
且这种好奇心,一直延续到现在。
2009年,500元先生在刀马旦出品的五条人首张专辑《县城记》中,植入了这句戏言式的“宣言”——立足世界,放眼海丰。
他说,这句话最开始并非有什么哲理思考。
灵感呢来自于十五年前,那随处可见的空洞口号,经典常见的如“立足XX,放眼世界”。
“我无聊中唱了一个‘反调’。好在这个反调并不反动,只是调皮。
语序的颠倒,衍生了一种新的意味。”
这是一种创作思维。我更愿意理解为,一种无人伤亡的反叛精神。
就像500元先生写下的那句:
如果在艺术文化上做不到真正的创新立异,就不妨当一名“斯文反骨仔”。
这个说法是陈侗老师提出的。
是的,斯文的,反骨仔。
| 日日咖啡场景。
不管是用方言“唱怼”家乡的五条人,还是辞去铁饭碗要自由的500先生,抑或是整个海丰,都有一种看似不着调,实则通透的气性。
“你听,隔壁神明庙在做戏”。
谈话间,屋内音乐停止,500元先生话锋一转,不放音乐了,用隔壁戏曲,来做背景音乐。
于是,咖啡馆的搬迁话题暂停。我们开始聊起海丰的本地戏。
书架上,关于本地戏的旧书不少。
此刻我们的背景音,原是一种中原的语言。
后来到海丰,和本地方言结合,诞生了新的戏种——白字戏。
海丰有三大稀有戏种,这就是其中一个。
“年轻人大都听不懂,不知道啰啰嗦嗦干什么。但是老人家呢,很多甚至是呃不识字的,没什么文化,看得津津有味。”
海丰的传统文化,用这种抽象的方式,完成了一次传播。
至少我记住了,那个午后咖啡馆里,隔壁庙里唱的,是咿咿呀呀的白字戏。
面前配咖啡的海丰小吃,一个一个登场。
海丰小米。
海丰人心中最爱的美食之一。
一层皮包着肉馅,分量大小多以一口为限。
好吃的小米,皮薄而软,半透明更佳,肉要爽口弹牙,肉馅内有少量汁液。
在海丰人记忆里,越偏僻的小巷做的小米越是正宗,小小的柜面摆满了蒸笼。
小米靠着自己,在被碾跕滤干的清香薯粉里,在被细细剁碎的肉馅里,在比目鱼粉和调料的水乳相融里,在热气腾腾的蒸笼里。
一路默默无闻,完成自我塑造。
往往打动人心的,恰是质朴。
冒着微微热气的紫菜饼上来后,话题来到了这。
中秋节,海丰人会做一个很大很圆的紫菜饼。
紫菜来自那边的红海湾,很多阿姨、婶啊去海边采紫菜、打紫菜,回来后做成饼。
一口紫菜饼,有红海湾的味道。
而海丰的咸擂茶,让我一秒想起老家的擂茶。
这是每个海丰人心头上的滋味,是他们招待来客的一大诚意。
茶叶的芬香、薄荷的甘醇,遇上炒米的脆、花生的酥、芝麻的香,一碗一干而尽。
解了渴还微饱。
海丰的小吃还有很多很多。
甜、咸各有五花八门的款式,常见的有油麻糊、豆花、豆浆白果羹、地豆羹、三豆汤、蛤春丸、狗毛糕、甜丸、咸丸、凉粉粽、牛脚粽、三角粽。
| 阿杰做的地方小吃文创作品。
粿类更是一箩筐。如草粿、猪肠粿、重糕粿、菜包粿、扎头粿(碗仔 )、印桃粿、甜粿、发粿、松粿等等。
对于海丰,这个自己生活的县城,500元先生和五条人有着相似的态度。
不用吹嘘它有多么好,向世界表达这里。
本地生活的真实,足以吸引同频共振的人。
粗暴地说,家乡自己可以骂,但不允许外界不够了解就开骂。
他举了个例子。
当年刘德华来汕尾拍《红毯先生》,剧组有个演员薛宝鹤,东北人。
提前一个月来海丰,因为喜欢五条人,来了日日咖啡。
“他说了一句话,我听完特别感动。他说,因为五条人并不是一个会很听话的那种乐队。
他并没有为这个城市唱红歌,反而是在善意地批评这里,歌中写母亲河的水已经脏。
五条人并没有改变海丰的一草一木。但是他们用他的音乐向全中国,向其他爱好音乐,爱好艺术的朋友介绍,且打开了海丰之门。”
你看五条人跟海丰的关系,跟其他音乐人的关系是完全不同的。
他们并没有黏糊糊的、多愁善感的乡愁。
只是把生活成长的记忆,向世界表达,平等地、真实地、坦然地表达。
“他们的音乐,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他们现在去外地工作,两个人在交流的时候,突然间就一直用海丰话在说,旁边的人有时候很懵逼。”
是啊,回过头来,当家乡这个概念模糊处理的时候,他们还是活在他们的生活里面。
不管在海丰、在广州,或是在北京,所写即为生活。
咖啡店里的一切,对于500元先生来说,也是如此。
这里一个展示世界各地“本地生活”“本地文艺”的空间。
一个可以敞开来的县城文化客厅。
他在海丰。而海丰,只是世界里的一角而已。
——
咖啡杯见底,天色越暗,客厅里的灯光越亮。
傍晚时分,陆续有人推门而进,500元先生开始了新一轮的对话,普通话变粤语。
而他用普通话回答的,是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是「县城美学」?
他转头拿起一个婚礼请柬。
大红色的封面,喜庆传统。但上面,有英文,穿西装。
细看来,一个小小请柬,都乐于走融合中西的潮流。
哪怕看似怪诞,融合得并不高级。
但正是这种不高级,保留了县城美学独有的粗犷和大气。
一栋房子,马赛克加罗马柱,再加红地砖,铺上红蓝白的布。
这种融合没有对错。这种融合是现状。
而县城美学,产生于现状,从生活本真中抽离出来,吸纳世界的元素,就有了色彩。
这样的组合思路,其实形成了中国的大部分。
它们有一个统称,就是中国县城。
中国有2800多个县城。
要看见具体的中国,就要先看见中国社会的底色,在广大的县城。
这个道理,贾樟柯懂,路遥懂,余华懂。
他们都曾回到城镇乡,寻找县城底色,记录时代下的生活。
同样,如果要寻找海丰的底色,
五条人、日日咖啡、白字戏、小米紫菜饼们,都是很有意思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