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与一位朋友吃饭,聊起各自的原生家庭,他说和父母之间关系淡薄,我深有同感。
我们成长于同样的时代环境,对于亲情,感受相似。
我出生于河南一个极其普通的农村,一马平川,抬头不见山丘,只有切割成一块块的整整齐齐的农田。这里的人们淳朴勤劳,春播秋收冬养息,过着规律的生活。
平静之下藏着躁动的渴望。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一声枪响,中国经济高速增长,温饱得以解决后,人们进而寻求更高的收入,过更好的生活。
彼时南方沿海城市经济腾飞,日新月异,中原地带发展刚拉开序幕,想要赶上改革开放的势头,一改旧容。
1989年,百万民工“进城潮”突然出现,这是当代中国历史上第一波民工潮。江泽民在这一年上任,海子在这一年自杀,我在这一年出生,一年半后,我弟弟出生。
五年后,我妈妈南下广州打工,我上小学那一年,爸爸也离我们而去,前往广州和她汇合。
一去几十年。
到现在,弟弟一家在广州定居,爸爸妈妈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个工作,一个带孙子。我从大学毕业之后,在外飘荡,辗转过几个城市。
我和弟弟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关于和妈妈幼年共同生活的印象,一点没有,但她总是不厌其烦的讲着我小时候的故事:“又黑又胖,脑袋光秃秃,力气特别大,声音洪亮,一哭整个村子都听得到”,她自己忍不住笑起来,“很像男孩子,调皮的很,一脚把你表妹蹬下床,咬邻居姐姐的屁股,指着墙上的贴画说:花猫,下来和我玩。”
鲜活,有趣,健康,强壮,和我现在的性格完全不同。
妈妈不止一次跟我表达歉意,这么多年没有照顾过,很对不起我们,我则安慰“没啥啦,我没觉得哪里不好”。
她有她的无奈。她嫁过来那一年,我们家家徒四壁,欠着外债,爷爷患有精神疾病,动不动拿刀砍我奶奶,一家没有一个能做主的,婚后没几天,她就宣布,这个家今后她说了算。
她在四里八乡出了名的精明能干,很快我们家的情况好转起来,但是面对这样糟心的局面,她心里有气,经常生大脖子病,债还完之后,她决定逃离这个环境,外出打工。
她经常会说,你爷爷很可惜,念书念到了高中,很聪明,砌墙不用铅锤就能砌的很平整,栽菜苗一排排过去,整齐的像尺子划过一样,他要是好好的,我们家不会是这个样子。
你爷爷怕我,只有我能治的了,他犯病的时候,我眼睛一瞪,他就跑开了。
奇怪的是,从我记事以来,从没见过他不正常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不发脾气。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教我念忐忑两个字,“上心叫忐,下心叫忑,是不是特别好记”,我喜欢吃辣条,买一根跑到他跟前,吃完之后,撒娇,“爷爷,我还想吃”,他就笑眯眯的拿钱给我,去买吧。
我在所有人的描述里,得出一个结论,他所有的怒气和伤害,都只针对奶奶一个人。但这不是家暴,因为频率很低。他最大的缺点,是懒,不想干农活,总要催着去,但是催了就会去。
我爷爷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奶奶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
我太爷爷是个手艺人,编竹席,竹篓,竹筐,收了几个徒弟,最后几个徒弟都走了,只有一个徒弟留在我家,一直到去世。
我叫他大爷,在闹饥荒那年,他去偷红薯,帮助爷爷一家度过艰难的日子,爷爷对他很好,当成亲兄弟看待。
我很喜欢这个大爷,他会蹲在厨房给我们讲故事,八仙过海,西游记,我常常听的入迷,白天他去割草放牛,我跟小伙伴们去玩,看到他,老远就对着我笑,递上来一把茅草,微微甜的茅草,是童年记忆之一。
他也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时候我不懂事,跟着去了火葬场,看他的身体在火炉里熊熊燃烧,露出白白的头骨,一点不害怕。
好想他啊,我很多次梦到过他,梦到他讲着故事,在梦里清醒的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他已经离我而去很多年。
我差不多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以留守儿童的身份,父母离乡,跟着爷爷奶奶生活。爷爷奶奶性情温和,从不打骂,虽没有物质上的满足,但也得到足够照料。
实际上,我的童年,像彩虹泡泡般梦幻美好,一想起来就咧嘴笑,成年后,我对世界很长时间的看法走不出童年的感觉,看人看事看物,总有一种过于美好的想像,对自己,也总有一股没来由的自信。
因为得到了足够多的偏爱,来自邻居,朋友,同学,师长,亲戚,全方位的偏爱。
我想是有两个原因吧,第一性格好,第二成绩好。
过年期间见了一个老家的朋友,他忽然说了一句,你小时候是村里的明星啊,我吃惊,不知道他是这样看我的,我没有这样的概念,我只知道那时候很开心。
印象很深的是,有一次弟弟打架,被打的那个小朋友是一个村子里的,但是住得远不太熟,她妈妈跑到我们家找我哭诉,我说,对不起,我一定管好他,现在想想哭笑不得,我只是一个小学生啊,肩负不起这样的重任。
还有一件事,我有一个小学时关系特别好的朋友,成绩也很好,初中之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学校,有一次我找她玩,她跟我诉苦,说在新学校同学关系怎样不好,怎样被排挤,怎样小心翼翼,我吃了一惊,我遇到的情况完全相反。那时住校,洗刷用的水龙头在宿舍外,早自习又是扎堆起床,根本凑不到跟前,总是有同学把她接到的水给我用,尽管我们并不熟。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无论我读几年级,总有那么几个人对我非常非常好,觉得我非常非常好,主动凑过来成为关系密切的朋友。
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激励,一种正反馈,童年得到的爱越多,心理越健康,越有安全感。
这造成了我一部分性格底色,善良,积极,天真,看人看事总容易看到好的一面。
但还有另一部分性格底色,敏感,封闭,被动,不善交际,以及在成长过程中发展出来的其他性格特征:独立,倔强。
实际上,从我上初中后,那种彩虹泡泡虽然还在,但已经很淡了,随着学业越来越重,和小伙伴们玩乐的时间越来越少,尤其是青春期开始后,忽然觉得,跟爷爷奶奶构建的这个家庭,氛围沉闷,无话可聊,他们只是年迈的农民,在成长过程中给不了任何开导。
我那时候课外生活就是埋头看书,我妈一度担心我会变成书呆子。他们一年回来一次,基本是在夏天,那是很开心的时刻,因为会带很多好吃的和好看的衣服。热闹几天之后,随着他们离开,生活再次归于平淡。
妈妈总是在电话里问,想不想她,我总是回答,不想,不管她会不会失望。我已经习惯生活里没有她和爸爸了。
在上大学之前,他们很少回家过年,每逢春节,看着别人家热热闹闹,放烟花,放鞭炮,很羡慕,觉得空洞寂寥,我也好想放烟花啊,可是爷爷奶奶不会去买,我也不会开口,我把这种感觉按捺进心里,告诉自己,我不需要这些。
我学会了隐忍,掩埋自己的真实情感和需求。
因为没有跟父母共同生活的经历和经验,和爷爷奶奶之间也只是生活上的相处,造成我对亲密关系的无所适从,因为成长过程中朋友的被动获得,造成我不知道怎样接近想交的朋友。
因为情感的无法正常交流疏通,导致孤独敏感。
我总觉得跟别人之间隔着一堵墙,怎么推也推不倒,我们说说笑笑,但是他们走不进我心里,她们挽着我的胳膊,我很别扭,我不习惯这样的肢体接触。我从来不挽我妈妈,也不允许她挽我。
我建立亲密关系很费力气,不仅要花很长时间,还得对我很好,这不正常,因为还是被动接受,我回想之前的恋爱经历,以及关系比较好的朋友的发展过程,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我在恋爱的时候从不撒娇,从不说想念,因为从小到大没有撒过娇。
我在高三的时候有一次跟最好的朋友吵架,她几天不理我,那时心理压力极大,很敏感,我觉得度日如年,天要塌了,我写下求和纸条,我们和好如初,但我告诉自己,不允许再让任何人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我告诉自己,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自己解决,减少对别人的依靠,所以我鲜少向朋友开口求助,我不要当一个柔弱的女生,但是,朋友之间正是相互麻烦才关系日深的啊。
最大的挑战,是和我妈之间的关系。
我们的性格不相容,她风风火火爽朗豪迈的同时,脾气暴躁,而我整个成长环境自由平和,不被要求,不被命令。
自从我有了自己的意识和行为模式之后,我们之间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其乐融融相安无事,上了大学之后,每年寒假她和爸爸开始回家过年,我们之间总是爆发争吵。
是一些很小的事情,我不会用洗衣机,她嫌弃我笨拙(忘了是读几年级),大年初一不能洗头,不能倒垃圾,不能倒生活用水,我不被允许问,“凡事先用眼睛看,再来问,这是在教你做事的方法,”,我很委屈,你可是我妈啊,最亲的人,都不能这样随便说话,我想起来小时候问过“为什么发黄的青菜不能吃”,她很不耐烦,“怎么那么多问题”。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很喜欢问问题的人,但在她面前,我学会了小心翼翼,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张爱玲有一本书《小圆圆》,描写主人公九莉和她妈妈的相处模式,我当时看了特别有同感,和我对我妈的感受如出一辙,敏感,紧绷,小心谨慎,很可悲。
有一件让我至今难以忘记的事情,一个大年初一,她拿来一条新的牛仔裤,“新年要穿新衣服啦”,我不同意,我们谁都不肯相让,最后,她竟然拿起剪刀,咔咔咔把那条旧裤子剪掉,我惊呆了,冲出房间,跑到朋友家里,当天晚上也没有回去,第二天,她先打电话道歉,我爸爸又来找我,她不敢自己来,怕我还生气。
我不会吵架,也很不喜欢吵架,跟人吵架总是声音颤抖,没有底气,和我妈尽管是短短几天的相处,总是忍不住吵起来,模式也很一致,她想要我干嘛,我不愿意,言辞激烈,吵架,冷战,她服软,道歉。
抛开母女关系不讲,她是一个很好,很热心肠的人,聪慧,豪爽,孝顺,有几分我心目中侠女的形象。我们之间的根本矛盾在于,彼此没有长期共同生活磨合下来的相处模式,我性格既定,倔强敏感,她刚硬热情,在我的角度,我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没人管过,忽然你回来了就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她的角度,我这么对你好,为什么总是被反抗?
我们谁都没有错,她有鲜明的特点,我也有鲜明的特点,但是相互碰撞出来的总是伤。
我曾经很渴望过和父母之间的亲情,我觉得我愿意拿拥有的一切来换,我想体验一下这是种什么感觉。后来这种心情随着成长慢慢消散,我只想远离他们。
我讨厌她的忽冷忽热,阴晴不定,我从来只报喜不报忧,后来连喜也不报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联系,也是靠我妈主动,她会每周打个电话和视频,近几年,她的语气越来越柔和,很怕我会不理她。
不理她的一个主要矛盾在于催婚,不提这件事,我们之间还能言笑晏晏,一提这件事,她总忍不住破口大骂,用我最讨厌的语气,最初我会哭,后来想通了,直接挂电话。
五一去参加朋友婚礼,接到她的视频,我不想提及这件事,开始编谎,忽然之间觉得很累,我们之间的对话,我不知道编了多少次慌,不得不编,讲真话会很难受。
客观来讲,在周围人眼里,我是一个听话的好女儿,用我妈自己的话讲,你从没让我们操过心,除了那件事。但是听话本身就意味着顺从,不表达,压抑自己,我没有勇气向她展示真的我,她也接受不了那样的我。
我们对彼此很关心,有着无法割舍的深深的爱。
我记得她的生日,与她有关的节日,并送去祝福和礼物,有一年夏天,我在广州出差,恰好是她生日,我从花店买了一大束百合,高高举在头顶,从拥挤的人流里穿过,我想让她知道,我这个女儿,常年在外,但是深深的惦记着她。她在50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躺在病床昏迷不醒,一直叫我名字,我立马从杭州跑过去,衣不解带照顾了半个月,直到出院。还有一年,阴差阳错,我在广州工作了三个月,那时候妈妈回老家养病,每天下班,先去爸爸那里,做好晚饭,洗好衣服,再回自己住的地方,无论刮风下雨。
我妈也在我高三复读那年回来陪读,那一年,我陷入抑郁情绪,那一年,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年,我分不清清晨傍晚,总是轻易悲伤,在课堂上哭泣,这样的日子很难熬,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好起来,内心充满绝望。
陷入抑郁,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在我的青春岁月里,积攒了太多压抑,又处于意识觉醒时期,有很多疑惑无法解答,脆弱,破碎,敏感,融入不到群体,是我那个时候的感受,学习的高压和枯燥又让我觉得生活百无聊赖,我想,我只会读书,如果读不下去了,我能干嘛呢?好像没有存活的意义了。
我焦急的打电话给她,她刚升任所在工作单位的后勤主管没多久,毅然辞职,她说:当然是女儿更重要。
我没在她的陪伴下好转,那一年,我青春期的反叛迟到的来临,共同生活一段时间后,我对她厌恶到了极点,我们在外面租了一间房,每当放学,我不愿踏进房间,不想看到她,避免跟她讲话。
她肯定感受到了这种情绪,但还是想方设法做好吃的,带我出去散心,陪我在学校的操场散步,打乒乓球,其实她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想跟她出去。
我是靠着坚强的意志力自愈的,花了很多年。我强迫自己开怀大笑,强迫自己主动交朋友,强迫自己做很多事。在大学里,收获很多友谊和爱,慢慢冲淡心中的绝望和焦虑,渐渐变成一个正常的人。
从任何意义上讲,我都不是一个不好的女儿,她也不是一个不好的妈妈,但是我们不能舒展的生活在一起。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
这是时代困境下,社会发展下,许许多多家庭的问题,是不同生活经历不同受教育程度下造成的认知问题。
这是我的成长课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不是这样的问题,也是那样的问题。那些跟着父母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们,她们有比我更好吗?起码让我选择的话,我还是更喜欢现在的自己。
并且我的父母难道没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吗?生活总是这样,顾此失彼,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他们虽然没有给我我向往的一些东西,但是他们自己的一些品质,也给我树立了好的榜样。
自我成长,一部分依赖原生家庭,一部分也依靠后天成长,这是父母的责任,也是自己的责任。
父母局限于自身认知,没办法提供太多精神养料,作为受过教育的我们,思想见识高于父母,有能力再次学习成长。
我们学习这些课题,不是为了苛责,而是为了更好的了解问题来源,解决自身的困惑和矛盾,为我们的下一代,提供一个自由成长的机会。
最近二三年来,我的身心一直在得到治愈,在做一些事情的过程中,反复感受到童年彩虹泡泡般的梦幻感受,是一种积极的力量,在修补有缺陷的心灵。
一副受伤的身体,吃了药会治愈,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在爱和温暖中,也会愈合。
但是需要正反馈,无论是朋友的爱,伴侣的爱,那些鼓励的声音,都是积极力量。
我越来越深的感触是,在和父母相处的过程中,受到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父母也是受害人,他们难道不想要亲密的儿女关系吗?如果他们不能给儿女心灵上的支持和理解,儿女自然会远去,这是他们的果。
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断亲,远离让他们受打击,受伤害的亲情关系,痛苦的人做出改变,作为被动一方的父母,要么妥协,要么改变,现在的年轻人已经很看的开了,精神内耗耗一时可以,耗一辈子不行。
我还是很爱我的父母,因为他们真的无条件爱我,这样的爱并不多。我远离他们很多年,是因为我确信他们自己可以生活的很好,不需要我照顾,我妈作为社交达人,走到哪里都能交到朋友,过的很开心,我爸情绪稳定,脾气温和,下班之后只想摊倒在家刷刷手机看看电视。
况且我们这么多年下来,这样的物理距离早已适应,我妈的愿望只有一个,早点嫁出去,不管天涯海角,是个人就可以。这是我们现存的唯一矛盾。
我也确信,我们的关系会比现在更好,我终会踏上她希望我走的路。以前我觉得婚姻离我遥不可及,是无法想象的事情,在跟人谈恋爱的时候,也总是没有信心能长时间经营下去,事实也是如此,一段时间后,我总是想逃离。可是现在,当我建设好了身心,和一个人建立家庭,经营好关系,帮助彼此成长,是一件挺期待的事情。
我总觉得,人生是一段一段的,这一段的旅程结束,就该踏入下一段了。最近看《人间是剧场》这本书,宗萨仁波切说,生命只是个幻像,并不是说生命是不存在的实物,而是说,要知道怎么跟这个幻象玩。他举了个例子,你梦到身边躺了一只老虎,如果你不知道这是一个梦,你就麻烦了,但你了解这是一个梦,就可以跟这只老虎玩,可以骑在他身上,拔他的胡须,他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我在学着当处于困境的时候,抽离出来看问题,他只是一个过程,一段旅程,终究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