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惨到最美,厦门大学防空洞秘史

文摘   军事   2024-09-20 07:07   福建  

 

 题记:都说依山傍海的厦门大学是中国最美丽的大学,可有谁知道它曾经惨烈的过去,它是中国甚至可能是世界上拥有最长防空洞历史的大学,抗战时饱尝日寇飞机的轰炸,在新中国前期又长达30年面对金门军方的炮火,这不堪回首的往事,且听我这个厦大土著细细道来:

 

 父亲母亲和我读的都是厦门大学。父母亲就读厦大的岁月,厦大不在厦门,为了躲避日本侵略军的炮火,厦大迁到了闽西山区的长汀县,从大一到大四,他们压根就不曾在鹭岛留下一记足印,也不曾见过一眼鹭江的波光,而是艰难地固守在汀江畔那座古老的山城里,怀着强烈的报国之志,日夜攻读经济和历史。如今旧时的同学来访,特别是那些从海峡彼岸和海外来的,父母他们老老的一伙顿时年轻了起来,每每总是谈得亲密无间,意气风发。我负责端茶倒水,然后默默地坐在一旁洗耳恭听。


老校友常常情不自禁地谈起长汀的防空洞,由于当时长汀有盟军的机场,因而日军飞机的轰炸极为频繁。每每凄厉的空袭警报响起,常可以看见青年校长萨本栋博士指挥师生进洞的身影。洞小人多,又没有通风设备,洞口和洞内深处的师生们不断地自觉地换位,以分享洞口比较新鲜的空气。萨校长还把废旧汽车上拆下来的马达改装成发电机用以防空应急……


李雪卿在《笃行斋琐忆》一文中回忆道:抗战期间,日机常到长汀骚扰。高处警报台挂一个红球,预报远处有敌机,挂两个红球表示敌机临近,管理我们女生宿舍的胖大嫂最关心警报情况,当她发现挂出两个红球时,便马上带着她三四岁的小女儿老妹(长汀话小妹叫老妹,小男孩叫老弟)跑进笃行斋,大声喊叫道红球两个!红球两个!敦促大家赶快躲进防空洞。


何大仁教授回忆道,当时厦大的防空洞就开凿在校园的后山,印象中洞体是石灰岩的,有两三个洞。长汀的厦大除了有人工开掘的坑道作为防空洞之外,天然的山洞也成为了临时的防空洞,当时在厦大中文系任教的郑朝宗先生后来于《汀州杂忆》一文中曾提到:长汀八景之一的苍玉洞离城较远,是我们常去躲避日机空袭的地方


  抗战八年,在长汀的厦门大学是中国粤汉线以东唯一的国立大学,几乎没有离开过防空洞。据洪永宏所着《厦门大学校史1921—1949》记载,19399月蒋介石在重庆召见萨本栋校长,指出厦大现为东南唯一国立学府,政府属望甚厚


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对这所最逼近日军占领区的厦大困处长汀,辛苦奋斗尤深嘉慰多难兴邦亦兴校,这所出入于防空洞的大学,形成了爱国、勤奋、朴实、活跃的校风,在咆哮的天空下和燃烧的大地上,艰难复兴,奋力拓展:1945年在校生的人数是1938年初迁长汀的5倍,这真是一个令后人难以置信的奇迹!



  解放之后,我的父亲母亲先后回到厦大任教,走进了鹭岛这片依山傍海的秀美校园,我也随之出生在这个校园里,然而童年的记忆还是离不开防空洞!现在一时分不清脑海里关于飞机凄厉的呼啸声和炸弹的爆炸究竟是来自儿时最初的记忆还是后来荧幕上的电影镜头。


不过1950年代头7年,福建的制空权是掌握在台湾军方的手里,伴随着反攻大陆的叫嚣,海峡对岸的轰炸机、战斗机和侦察机袭扰厦门是常有的事儿,我隔着厦大托儿所的铁栅栏可以时常看到解放军和大学生民兵架设高射机枪对空演练的镜头!


厦大校园里有纵横交叉的防空壕,从教室到食堂,从宿舍到信箱……简易的防空壕没有排水能力,壕内常常泥水淤滞,蚊虫与杂草疯狂衍生。


庄钟庆教授回忆到,大约在1953年,厦大中文系1952级的同学在南普陀后山的岩洞里上课,突遭台湾军机的俯冲扫射,机枪子弹打在岩石上反弹到洞里,削掉了一位叫蔡荣明的同学的头皮,鲜血直流,蔡荣明同学经包扎后继续上课。不久后,国家花了很多的财力和人力,在校园后山的花岗岩山体中凿出了防空洞,尽可能保证师生们的安全,左、中、右三个大洞口随时吞吐着全校的男女老少。有时半夜防空指挥部凄厉的警报一拉响,父母即刻把我推醒,父亲拎着热水瓶,母亲拉着我,我手里抓着自己的小板凳,一家人深一脚浅一脚地随着左邻右舍黑压压的人流向国光三楼后面的防空洞转移,不能有灯光,细微的星光下依稀晃动着尖尖的枪刺,学生民兵站在路旁低声吆喝着:快点,跟上!

(照片上是1962年厦大女大学生民兵在海岸巡逻,第二位是杨聪凤老师,如今养老中)

  

 防空洞内是一个潮湿的世界,冬暖夏凉,但空气怪怪的,昏黄的灯光默默照射着洞壁上淌不尽的水滴,还有嗡嗡作响的鼓风机声。有的地方凿出了一个很大的空地,可以当教室的。我默默地昏昏沉沉地坐在小板凳上,不时地有人从面前走过,踩得铺着粗砂的地面沙沙作响……


当期盼中的第二次警报声响起来的时候,人们都急不可待地站了起来,长松一气,第二次响起的警报叫解除警报,通知人们可以出洞了。走出洞口,第一感觉是久违的阳光照得头脑微微发晕,第二感觉是洞外的空气真好!


       1958823日下午1730分,厦大的师生推窗可见远处南太武山至小金门的上空一片红光,仿佛大面积燃烧的晚霞一般,千万颗越海的弹道化成海天一色的天然大银幕上壮丽的奇观。由于弹落点都在金门岛上,相隔的一水明显淡化了爆炸的震撼。师生们为这样的景观兴奋而惊讶,那场面与银幕上《攻克柏林》的炮火差不多,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厦大幼儿园的小朋友正排路队回家,人们大大小小一时间都驻足远眺,小朋友们还齐声高唱童谣蒋介石在台湾两眼望晴天,咕呱咕呱没有办法……”五分钟之后,厦大防空指挥部响起警报声,(而以往大多是先有警报声,过了好久才有爆炸声的。)幼儿园的阿姨如梦初醒,连忙赶鸭子似地把小朋友们赶向附近的防空洞。师生和家属开始有条不紊地躲进各处的防炮洞。又过了一刻钟左右,厦大防空洞里的人们开始感到有头顶和附近有沉闷的爆炸声,那是金门大炮还击时零零星星的弹落。




   这就是轰动世界的八,二三炮战,史称第二次台海危机。密集的炮火前后持续了85分钟,据统计解放军厦门前线部队共发射炮弹3万余发。金门军方20分钟之后有弱势的还击,发射炮弹2千余发。我们在厦大防空洞内隐约可以感受到弹落时的震响。控制料罗湾出口的解放军海军岸炮部队遭到金门方面的重点还击,位于围头的解放军海军岸炮第150连的一号炮被金门的炮火击中起火,战士安业民在烈火中坚持战斗40分钟,周身大面积烧伤,抢救无效,在护士哼唱的《海岸之歌》里悄然闭上了眼睛。厦门的烈士陵园为这位普通而钢强的士兵辟出了专门的墓园,我是后来在厦大防空洞里听老师讲述《安业民的故事》。


  半个月后的99日,金门的数发炮弹落在了位于海岸的厦门大学建南大礼堂附近,图书馆、物理馆和生物馆等几幢建筑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化学系的谢甘沛同学受伤。


消息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乃至苏联和东欧社会主义国家,全国的高校举行了各种各样声援厦大的活动,莫斯科大学的学生几经周折,艰难地拨通了从莫斯科到厦门大学的长途电话,用俄语和生硬的汉语说:我们和你们在一起!田汉和梅兰芳率领文艺界慰问团亲临厦大建南大礼堂慰问厦大师生员工,著名电影演员冯吉朗诵了田汉写的诗歌——《厦大诵》,温室不能育大才,大才必须经得起暴雨和惊雷!


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到厦大拍摄了记录影片《战斗的厦门大学》,全中国都通过银幕看见了厦门大学坚实的防空洞和威武的厦门大学民兵师!这部电影的拷贝存放在厦门大学的建南大礼堂里,1959年之后常常要免费放映给新生看,作为校方给新生上的革命传统教育的第一课。


  面临炮火的厦门大学始终受到了党和国家最高领导的亲切关注,据陈炳三在《英雄学府谁能摧》一文记载:19594月在第二届全国人大会议召开期间,敬爱的周恩来总理亲自向主席介绍来自海防前线厦门大学的王亚南校长,亲切地询问王亚南,现在你们还经常听到炮声吗,还紧张不紧张?


1960年朱德委员长亲临厦门大学视察。1961年贺龙和罗荣桓两位元帅在叶飞上将和皮定均中将及厦门李文陵市长的陪同下仔细视察了厦门大学的防空洞,并对厦大花岗岩坑道式的防空洞建设作出了重要的指示。



      1960年代中期厦大中文系风华正茂的青年教师蔡师仁、许宏业以防空洞中的厦门大学为背景,创作了电影剧本《带枪的大学生》,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决定投拍,高博、向梅等一批著名演员住进了厦大芙蓉三学生宿舍,体验生活。文革的爆发断送了这部影片箭在弦上的投拍计划,内乱的炸弹把整个厦大砸得满目疮痍……


         “文革后的1977年底恢复高考,我考进了厦门大学外文系,海峡两岸紧张的军事对峙仍在继续,我们新生都参加人防工程劳动,就是对我小时候躲过的那个防空洞进行深挖和扩挖,洞中那股熟悉的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我再度体味着洞中那没有日月星辰的压抑感,看来我们的厦大仍作好了进防空洞的准备,难怪不少省外的家长舍不得让孩子报考这所地处福建最前线的大学,怕不大安全……我们大二的时候还站了两回的海防哨,海岸有一个哨所是完全由学校负责把守的,哨所分上下两层,有10张值班的床位。半夜三更,我们荷枪实弹,分班守卫在海岸的两个哨位上,警惕地目视黑色的波潮在滩涂上吐出的白色浪沫,暗夜中起伏的海面仿佛浮现着团团水鬼的身影……


1979年元旦全国人大发表《告台湾同胞书》,海峡两岸关系开始全面逐步地缓和。海防哨取消了,防空洞被闲置了,后来中间的一个洞区被用来养蜗牛,而左边的一个洞区则被先后开办成娱乐厅什么的,右边的则最终被封了起来,但洞中仍有涓涓细泉流向洞外……


  改革开发中的厦门大学如浴春雨如坐春风,蓬勃发展,显示出从未有过的朝气和活力,经过40年的不懈努力,办学规模扩大了近10倍,百幢新楼拔地而起,原先屈指可数的10个系扩展为文、理、工、医30多个学院近百个系,发展之快,叹为观止。


   回眸往事,一所大学有30余年的防空洞史,先是防躲日本侵略军飞机的轰炸,后是面对金门军方大炮的轰击,这在世界大学史上恐怕是所绝无仅有的。既然在那样严酷的环境下,厦大都能像岩壁上的榕树,栉风沐雨,坚忍地生长,一旦遇上温湿的沃土和风和日丽的春,它成长的实力和活力也就当然不可估量了,如今至少在规模和风貌上,厦大初步完成了从最惨到最美的华丽转身!


  如今的防空洞似一位退休的老者隐居在校园的后山,入口就紧紧挨着厦大派出所办公楼的后面,岩壁上的水滴还在流淌,一如秒表滴答有声,记录着不断流逝的岁月,也提醒着我们什么,看东看西,不如看看厦大人眼皮下的防空洞最后残存的洞口,这是战争与和平的最佳教材,赤裸裸真实得无以复加……



厦门郑启五
自己创作的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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