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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怕被看到裸体——一例咨询的全过程纪录
方刚
来访者：女性，30岁。
来访者阿英自称正被一个“难以启齿”的困惑所困扰，这个困扰持续了十五六年。
阿英自小生长在南方某个城市，十五六年前的她还在上初中，正值青春期，有一次，和几个男女同学在操场上打排球的，阿英奋力去抢球的时候，由于用力过大，听到一点自己衣服的线被绷开的声音，当时并没有在意，等打完排球回到宿舍时，才发现自己运动裤的裆部及内裤都被刚才的过力动作给撕开了。当时，阿英就开始担心自己的外阴会被同学，尤其是男同学看到。这件事情一直影响她十多年，会时常想起，羞耻感一直困扰着她。
两年后的一个夏天，阿英早晨起床后在自己房间穿衣服，意外地发现自己卧室的窗帘居然一夜没有拉上，于是，她又开始担心自己换睡衣时会不会被对面楼里的邻居看到。阿英跑到对面楼的楼顶上看自己家，想确认能不能看到自家室内的情况，答案是否定的，阿英又想，这是阴天，如果是晴天能不能看到呢？于是她总是不放心：“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的裸体，怎么办？那是一件多么羞耻糟糕的事情啊！”而与此同时，初中时的那件往事也再度被唤起。
在这一整天和此后的一段时间里，阿英几乎天天都要到对面楼顶去观察是否能看清楚自家室内的情况，反复否定的答案，反复的不放心，阿英因此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她知道这样不是好的，但是，无法帮助自己，不得不求助于心理医生。
经过当地的心理医生的多次治疗，钱花了不少，但效果不好。她后来在互联网上求助了一位青岛的心理医生，两人用ＱＱ聊天咨询，那位医生给她的帮助非常大，阿英一度终于走出了多年的困扰。
但是，以后每隔两三年，便总会出一件类似的事，让阿英旧病复发，再度陷入那份心理困扰中。
最近的一次，夏天，已为人母的阿英在房间里和自己４岁的孩子玩。孩子无意中掀了一下阿英的裙子，阿英一惊，猛抬头，看到窗户开着，只有一层纱窗，而窗外几米便是邻居家的窗户。阿英再度陷入了那份焦虑中：邻居是否正巧看到了我的身体呢？
于是，阿英回到了多年前的行为模式中，反复找借口到邻居家去，走到邻居家的窗前，向自己家里看，什么都看不到。反复去，反复看，反复否定，依旧是反复不可遏制的去确认，终于使得邻居也开始对她反感。
阿英正常的生活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几个月后，她开始到北京参加短期培训，但她依旧上课无法认真听讲，经常走神，总在想初中的那些同学、六年前对面楼的住户，以及今年夏天的邻居，是不是看到了她的身体……
就在这时，阿英在互联网上找到了咨询师的信息，并通过互联网了解了咨询师关于性、性别、裸体等方面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阿英感觉到了契合点，于是，她联系咨询师，开始了新的咨询。
分析：
裸体，是人类最初的本真。而自从亚当和夏娃吃下了禁果，羞耻之心就开始萌生，人们穿上了衣服，披上了“身份”的外衣，开始了“社会人”的角色扮演。
咨询过程：
1、接纳与平等的咨访关系
咨询时，咨询师耐心倾听了阿英的内心苦闷，全面了解了她的困扰，对于阿英的心理问题，咨询师没有急于给予诊断，而和她探讨关于“被窥视”身体这件事的看法，乃至对裸体和性的价值观念。
我们看到一个开放的心理咨询师首要做的：排空。咨询师首先对于文化对裸体的观念是排空的，他没有让强大的文化力量束缚自己的观念，而是真正以来访者为核心，倾听到了来访者内心因文化导致的观念的束缚，而引起的心理困惑，因此，咨询师的“共情”是真诚的，是认同的。在这个基础上，来访者才能真正和咨询师建立充分信任的关系。
阿英后来说：“我认为心理咨询师首先要打开咨询者的心门，后面的咨询才会更加顺利。和这位咨询师他说话的时候，让人很放松，很容易接受他。我认为这是心理咨询师的第一要素，如果都不能让咨询者放松，产生信任，那么这个咨询师一定第一步就失败了，另外他很能理解人，肯替别人着想。这一点也让我很快对他有认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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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使用性别角色分析技术
咨询师带领阿英探索这种羞耻感如何形成的，她从小被建构了哪些关于女性的性别信息。阿英说，她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女孩子的身体是不能让别人看到的，否则将是奇耻大辱。三四岁时，她蹲在村子路边小便，外婆便吼她：“女孩子，那地方都被别人看到了，太丢人了。”那之后，她就一直小心地藏起自己的身体。
在探讨中，咨询师带领阿英意识到这些信息是如何被她内化的，如何带给她羞耻感的。这样，阿英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是基于对于身体和性的羞耻感。咨询师用认知领悟的心理疗法帮助阿英认识到，是自己的观念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3、通过权力分析技术，进行社会性别意识提升
进一步，咨询师问：当时在农村，男孩子在路边小便，是否会有人说“太丢人了。”
阿英想也没想便否定了。
咨询师进一步带领阿英思考：是什么造成了男女的不同？阿英能够意识到，社会文化对男性和女性的要求是不一样的，对女性是苛刻的，这是一种不平等。
是什么样的文化力量让她迷失对自己的思考和探索？是什么样的社会机制让她丧失了对自己内心的权利争取的能力？她的无力感背后，是一种权力的丧失。
咨询师从而帮助阿英认识到，她多年的心理困扰，是社会文化针对女性的不公正态度带来的。针对女性的社会性别歧视，影响着女性行使自己的权利。这便是女性主义心理咨询中的社会性别意识提升。
咨询师带领阿英意识到：给她带来今天这样的心理困惑的关键，是父权制的社会文化观念。这种观念剥夺了她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对自己需要的探索，也桎梏了她作为一个女性对自我价值的认同。在很大程度上，女性对自身的焦虑来源于长期以来自我认同的缺失：我是谁？我的价值在哪里？无论是身体也好，性也好，心灵也好，女性的归属在哪里？这是每个阿英需要做的人生功课，也是每一位咨询师需要探索的课题。
4、使用重新建构和标识技术，进行社会性别意识的再造
阿英的“强迫性”思维，一直被视为“症状”。咨询师可以带领阿英思考：这其实是她的一种反抗，即所谓“症状即抵抗”。在阿英的潜意识中，她的身体是美的，是可以向人呈现的。
咨询师与阿英进一步分享女性主义的价值观，其目的是进行个体价值观和社会性别意识的再造。
在传统的父权文化下，女性的身体和性始终是被否定的，被剥夺了其独立的价值，而成为男性的消费对象。女性身体的美，成为性的符号，而性又成为男性可以掌控和占有的私物。这是一个女性被“物化”和“异化”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女性被剥夺了对自己身体的认识权和控制权。一个丧失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的人，多少是有焦虑的，从这个层面上说，每个被父权文化压迫的女人，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身体有着不安的焦虑：我的身体属于谁？我的身体被谁控制？我的身体该听谁的？
阿英先前遭遇的咨询师，都缺乏对性、对身体的开放理解。这些咨询师自身，也背负着这层对人的身体权的归属的不安和焦虑。
阿英的焦虑来自于幼年的社会性别建构，也来自于青春期的那次经历，没有被处理好的认识和情绪，一直挤压在阿英内心深处，一次次有意无意的遭遇强化着这种焦虑和失控感。而这一次，咨询师明确告诉她：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美的，都是自己有权利决定如何呈现的，即使被看到，也没有什么。
在最后一位咨询师这时，阿英说：“他对裸体，对性,有着不同于一般人的更先进，更健康的观念，他的观念对我的影响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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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增能赋权
在对父权文化充分认识的基础上，咨询师和阿英探讨：即使她的裸体被看到了，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此时，阿英已经认识到：没有什么“最坏的结果”。
咨询师此时帮助阿英挖掘她的内在力量，目的是为阿英今后的生活注入新的心理动力，也会为阿英今后的自我带来新的理念和活力。
她需要的，是咨询师帮助她探索并且赋予自己掌握自我身体权力的力量。
咨询师带领阿英认识到：正如前面分析过的，她的心理问题是受文化压迫造成的，是性别政治的，不是她个人的。其实，她是一位具有强大的心理能量的女性——来到陌生的城市，勇于面对自己的心理困惑，在困难中反复寻找合适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对自己不满意的咨询师，能够果断的拒绝，不产生依赖，对自己的内心有着丰富的体验和创意……事实上，阿英知道自己要什么。
咨询师同样可以从阿英的职业、家庭生活等角度，挖掘她的力量。
6、阅读疗法
咨询师推荐给阿英《裸体主义者》，这里面写到了许多女性在大自然中裸体的感受与经历。阿英从中可以看到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女性，这有助于她打开自己的禁锢。
果然，阅读效果很好。
阿英从书本上全面了解裸体主义的主张和实践，她给咨询师写信表达了接触到裸体主义深层思考之后的兴奋：
看了《裸体主义者》这本书，非常受益，锋芒直逼那最真实的本质，直逼我以前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客观的真实。就像是精神分析一样，我一边读，一边剖析着我自己，我以前的困惑、焦虑，我给自己筑的一道道压抑的精神的城墙，在慢慢地倾斜、瓦解……
7、曝露疗法
咨询中，阿英主动和咨询师谈到了裸体主义实践，问是否可以介绍她参加裸体主义小组的实践活动。原来，她从在网上看到裸体浴场的新闻后，便认为，如果能够到裸体海滩那样的场所去，就可以帮助解决自己的问题。
咨询师在评估了阿英的心理情况之后，决定介绍阿英参加裸体主义小组。
不久，在北京天体主义小组的帮助下，一场为阿英准备的裸体主义实践活动得以在北京一个带室外温泉池的套房举行。
那次活动，有四男三女参加，其中便有阿英。当天下午、晚上，第二天上午，小组三次在室外温泉中享受裸体的自如自在，而在身边，就是未化的积雪。
活动结束后，阿英把她那天的感受发给了咨询师：
我在房间，褪掉衣服，没什么特别的感受。
我赤裸着身体，向大家走去。
由于此前已千百次地想象，加上想裸露的渴望，所以，当我在众人面前裸露的时候，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觉得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甚至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我赤裸着身子在门前踌躇了小一阵子，那是因为温泉在室外，像公共场所，我担心外面有人走动。也就是说，那时还是稍稍有一点点不自然，但很快地往水里钻了。
在水里，大家赤裸相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觉得赤裸是很自然的一件事，跟穿衣服没什么两样。
有人起来的时候，我会注意看他的性器官，看看它长得什么样，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心中没有波澜。大家都脱光了，真的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看到和被看，好像都没什么。
刚开始我还不愿意说我参加裸体小组的原因，后来可能是真的聊开了，放松了，就把自己十多年间纠结的事情都说了。当我对大家说出这内心世界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心理障碍了。
回来之后，我压根儿就再没想那困扰的事了。脑子里没有它了，它完全消失了。有时我会突然想到：为什么它就这样彻底地没有了呢？
至此，我们看到了认知领悟疗法和行为疗法相结合的魅力。在认知层面上，基于对咨询师的充分信任，加上咨询师的开放心态，很容易对来访者的固有观念产生影响，在这个基础上，一次裸体主义实践，一方面巩固了新的性和性别观念的地位，从心理上，对来访者产生了巨大的冲击，这样的实践体验，从行为疗法的角度上，属于“满灌”。它会对来访者过往的行为模式和心理反应产生爆破式的影响——旧的观念摇摇欲坠，经由行为带来的心理反应，瞬间瓦解；新的观念将信将疑，经由行为产生的心理体验，正式建构起来。这次体验起码让来访者有一种确信：被陌生人看到身体，可以没有伤害，可以非常自然。——至少，这种可能性清晰而真实地存在。
8、后续故事
阿英会不会“旧病复发”呢？毕竟，她此前多次有好转，又多次“旧病复发”。
半年后，阿英又写给咨询师的一封信。看来，她真的走出困扰了：
昨晚偶遇突发事件，表现却跟以前很大迥异，特写给您，可用作您研究的补充。
晚上我正在宿舍洗澡，突然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一声惊叫，舍友回来了，听到她的惊叫声我知道她带男同学回来了，而洗澡间的玻璃门是透明的，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我们这里是女生宿舍，平时没男生来。
这时听到舍友对她朋友说，你在外面等，不要进来，姐姐在洗澡，等姐姐洗完澡你再进来。
我心情很平静，不知道男生刚才有没有探进头来，有没有看到。听到舍友慌乱的叫声，我心里偷偷地乐了，觉得很好玩。那个男生一直在外面等，听候调令，我也觉得很好玩。
我想如果换作以前，我一定是又一轮心理障碍的开始，会一直想他有没有看到，即使舍友告诉我没有看到，我也不会相信。
以前像这种突发事件平均一两年会发生一次，然后会处于严重的焦虑状态，不能自拔！
这一次，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障碍了。
……
今天早上外出办事，当坐在出租车上的时候，当早晨的太阳发出万丈光芒，并温暖地笼罩在我身上的时候，那感觉太美妙了，好像美好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终于放下了包袱，闭上眼睛，尽情地沐浴在晨曦的光辉中，感受着生活的美好，这种感觉，久违了呵！
正像您说的，羞耻心是被我们文化的温床培养出来的，而不是天生的。
为什么社会进步到今天，我们的观念，却以为裸体是羞耻的呢？哪怕我明明知道裸体不是一件羞耻的事，并找来很多例子说服自己，但却一直在痛苦中挣扎，被其奴役。
……
通观整个案例，体现了一个个体与社会文化的抗争。在这场抗争中，我们看到社会性别敏感的咨询是如何帮助到一个来访者的。来自来访者阿英身上的焦虑、强迫思维……这些曾经的心理困惑都成为最终战胜传统文化意识控制的能量。咨询的过程，是一位女性摆脱文化压迫，全面成长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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