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麓文学|| 李新：怀念母亲的咳嗽
文摘
文学
2024-07-29 00:01
安徽
怀念母亲的咳嗽
上海 李新
叶延滨的夫人杨泥写过一篇散文《鼾声如歌》，一位妻子能将丈夫的鼾声当歌来听，这非到一定境界不可。我妻子就不行，听到我的鼾声，说睡不着。和王铁仙教授夫妇一同去黄山，王教授的妻子杨老师说，一次听不到老同志（“老同志”是杨老师对王教授的昵称）的鼾声了，她很紧张，赶紧去看看，怎么没有鼾声了？会不会出现意外？王教授伉俪情深，他们是大学同学，现在王教授已驾鹤西去，杨老师住进了养老院，是不是为听不见王教授的鼾声而失落、怅惘？由此我想起母亲的咳嗽。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年了，我常常在梦中听见她的咳嗽。我试图寻找和母亲一样的咳嗽声，一直都没有寻找到。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们兄弟四个守在母亲的身旁，我因为感冒而连续咳嗽，大哥说我们姐弟五个没有一个继承母亲这种病的，只有老二的身体弱些。我是有咳嗽的老根的，小时候因为冬天趟坝子受了寒，经常咳嗽，晚上睡觉头底下枕高高的被子才能入睡，一平躺咳嗽马上就叫骂上来，要跟我拼个你死我活，在我喉咙里放个虫子在不停地噬咬着。后来上大学犯了一回，咳嗽得整个床铺在发抖、摇晃，我上铺的兄弟睡不着，说：“你就不能忍着点吗？”兄弟我忍不住，不由自主！但我的咳嗽还不像母亲的咳嗽。去年我妻子咳嗽，或许是感冒，或许是阳了，那咳嗽变成了百日咳，我感觉那咳嗽近似于我母亲了，我开玩笑“有什么样的婆婆就有什么样的儿媳妇”，但仔细听，她和我母亲的咳嗽也不像。我母亲的咳嗽，比方说吧，就如同过去农村的手扶拖拉机，那发动机是要靠摇摇把发动的，一摇起来就哐哐哐响个不停，身子晃个不停，哐哐哐震动得水槽里的水不停地晃荡。我母亲咳嗽起来周身都在发抖，脸色发青，嘴唇发紫，没有五分钟是停不下来的，等刚停下来，又来一阵哐哐哐的发动，一阵轰鸣，由低谷到高潮，等一股痰从喉咙里咯出来才能消停一阵。母亲的咳嗽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她每次的咳嗽，我都觉得她的五脏六腑——肝、肠、胃、脾、肺都会被翻搅出来，她痛苦，我们也痛苦，心跟着她的咳嗽一阵阵纠紧着。母亲怕风、怕烟，这些都是她咳嗽的导火索，她刚一出门，门外闯进一条冷风，她的咳嗽就被发动起来；母亲在灶底下烧火，湿豆草的黑烟从灶底下窜出来，母亲的咳嗽就又开始被发动起来，飘出五里路远都能听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们都睡不着，本来功课做得晚，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赶往学校上早自习，有次我说：“你就不能忍着吗？”说过就后悔，话收不回来了，母亲在她的床上抽泣，说：“白养你们了，养你们有什么用？”三弟也忍不住这样说了一回，惹得母亲又抽泣了一阵。我们的父亲去世早，母亲养我们历尽千辛万苦，我们真不该这样说她！她整日整夜地这样咳嗽，何尝睡个安稳觉啊！母亲为了忍住咳嗽想出了很多办法，她身后放了两床被子，从未平躺着睡过觉，她买了一个铁壳保温瓶，夜里一咳嗽她就喝点热水，说这样好些，另外，啃苹果、嚼馒头、咂青萝卜的水，这些方法她都试验过，她说咂青萝卜的水，这个方法好些。有一年冬天，三弟因为什么和母亲拌了嘴，暴脾气的他抱起暖水瓶往地上摔，把母亲心爱的铁壳暖水瓶摔瘪了，这个暖水瓶搭上了我们一个月的抚恤金（做小学老师的父亲去世后，我们每月有12.5元的抚恤金），气得我和四弟围着院子去追打他。那一次鸡飞狗跳。母亲的咳嗽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咳嗽着。据她自己说，是小时候在城里做童工纺线，赤脚走在凉地上，冬天那脚都冻得麻木，穿的又单薄。16岁嫁到我们家后，跟着公婆在车站炸丸子卖，起早贪黑。她患的是支气管炎，后来转成老慢支。农村人说是痨病，其实还不是痨病，痨病是肺痨，母亲不是肺病。她有一次咳嗽震破了喉咙的毛细血管，大口大口地吐血，看起来很严重，住进医院和诗人马恒祥的母亲同病房，马老师的母亲是肺脓肿，拍拍后背，大口大口的浓痰就从口中吐出来，我母亲的情况一开始比她可怕得多，可我母亲出院的时候她还没出院，后来不久，她就去世了。我母亲没那么严重，早先认真治疗的话能治好，可就是年轻时没认真治，家庭条件差，没钱买药，也仅是我哥哥的发小去当兵，经自己努力考上了军医大学，从部队医院寄点药过来，服那些药也只是缓和了一些，到老了就越发严重了，正如同机器，谁经得起这几十年的颠簸啊！我母亲年轻时是美人，五十刚出头就成老妪了，后来越犯越重，发展成为肺气肿、肺心病，几度病危，最后骨瘦如柴，还剩游丝一样大的一点力气，风一吹就给吹走了。母亲病危的时候，三弟抱起她，像一片纸一样轻。这咳嗽实在折磨得母亲没办法，斗了一生，最后母亲败下阵来。我从城里赶到乡下去看望她，她在村头，我感到她就是秋天里瑟瑟发抖的一根枯草，又像一片枯叶，在赤裸的树枝间，风一摇晃，就落了。我们当然都不愿意咳嗽，也不愿意听别人的咳嗽，搅得自己做个好梦也梦不成，可如今再想听到母亲的咳嗽，还能吗？
校对 陈水清
（图片来自网络）
李新，男，原复旦大学附属中学青浦分校正高级语文教师，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82级学生，曾于《北京文学》、《诗歌报》、《西藏文学》、《飞天》、《长安》、《作家报》、《时代文学》、《文汇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等报刊发表诗文近千件，曾获《上海文学》散文征文二等奖、上海市民诗歌大奖赛一等奖，出版诗文集《平原上的河流》（文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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