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下,南五台边,王勇超先生以一己之力创办的关中民俗艺术博物院,矗立在一片苍翠之中。每次面朝南山去拜访它时,都有走进大山的森然之感。
十三朝古都,给大长安留下丰厚的历史文化遗产,包括人们的视野和谈资。“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生产队时,很多在田里干活的人,说的都是长安城里的大事情。王先生早年也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泥土里讨生活。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他率先挤进城里,在古城的角落里做点水电维修的营生。大多数像他一样的人,越做越大,到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了,整天背着双手,享受时代给予的福利和清闲。他却越干越忙,这辈子都别想清闲下来。只要不出门,每天都会侧着头,走在院子里,看着辛苦大半辈子的成果,想着心里还没有实现的愿望。
时代的大潮,把一些人推到潮头,也把很多旧事推倒在地。从小看着西安城墙,眼看着它在岁月里荒芜,打心眼里为它骄傲,也为它心疼。城墙这样的大事管不了,看着农村被拆的老院子,他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揣着维修挣来的辛苦钱,拉着几个同事,蜷在拖拉机的车厢里,他们赶到马上要拆的房子前。真幸运,这么好的房子保住了。并不是建筑出身的他,摸着老房子的一砖一瓦,特别是那些老木作、旧石雕,感觉像捡到了宝。他把整院子盘下来,请人小心地边拆边做登记,费力地拉了回来、保存好。那个时候。他其实并不知道,这些东西拉回去后干什么,就是觉得可惜。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个院子收拾完毕。往那个村里再走几步,发现还有更多的房子和院子面临着被毁的情形。他着急了,想都保护下来,却囊中羞涩,力不从心。他蹲在街道上抽着纸烟,从白天蹲到晚上,又从晚上蹲到天亮,双腿都蹲僵了。收藏保护一个院子是朴素的情怀,要把眼睛看到的这些都保护起来,则是天大的责任。他在犹豫,如同愚公坐在王屋山前,决定要不要干这种看不到头的事。亘古的太阳从东边升起,重新燃起新的希望。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扔下最后一个烟蒂,做出了人生最艰难的决定。
他把城里的营生交给别人,请来在西安城结识的专家学者,一起到关中古民居保护较完整的渭北地区,做了大量的田间调查。事情越来越多,压力越来越大。他顶在中间,一头想办法筹钱,搜罗净自家的,还得向亲戚朋友借,越借越多;一头马不停蹄地抓紧抢救,无论正在拆的,还是快要塌的,越收越多。他要在时代的大潮下,替社会抢救下这些东西,为后人留下文化的印记。
房子在一间间收,一院院往回搬,村口的库房里慢慢堆成了山。眼见当地人把宝贝式的拴马桩,用来修猪圈,垫地基,甚至砸碎了来铺地,他又心疼了,派出多个小组,拉网式地把一根根抢救了下来。钱不知花了多少,也记不得都是从哪里借来的,幸运的是,他一口气收下8600多根。如今,当人们有机会集中欣赏这些宝贝,看着它们像兵马俑一样列阵展示时,很多人感叹,如果不是他从飞扬的尘土中把它们抢救下来,世间就永远难以看到这样的奇观。
既然决定要干这样一件千古难事,王先生就不怕花时间,不怕流汗,不怕花钱,不怕负债,他骨子里有老关中人的硬气。问题是,上山的路上荆棘丛生,藏着许多意想不到的深坑和陷阱。很多人不明白,他这么花钱到底图什么,会不会成了文物贩子?有好几次,曾连人带车被扣下。怎么办?是知难而退,成了笑话,还是咽下血泪,继续前行?他四下看了再看,看到那些在泥土中呻吟的宝贝,习惯性地用手干抹了一下嘴巴后,又出发了。
路是一点点走出来的。他对古建古物的情怀,慢慢延展为理性的思考:咱把这些东西收回来,到底要怎么办?拆的目的当然是为了保护。这些东西属于全社会,咱不能像地主老财那样,把它们藏在家里。他决定找一块地方,把它们集中保护起来,让它们重新扎根在关中大地上,成为永久的遗存。站在老家赤兰桥的村口,他无数次仰望终南山。大山庇护了苍生,也珍藏着无数宝贝。可是,要把这么多好东西藏之名山,谈何容易!为了一块地皮,一块能配得上这些宝贝的风水宝地,他跑了七八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有识之士的帮助下,终于获得南五台山口的这片土地。
关中古建名扬天下,东府西府藏着不少民间高手。他把这些老手艺人请出来,对着照片上的残损图像,专业性地还原出一栋栋房子应有的模样。再按照有旧用旧、修旧如旧的原则,把它们一个个复原重建。从巍峨的赵家门楼,到大气的戏楼,到督财府、状元府、耿府、毛班香私塾等,40年间,累计抢救保护复建了包括门楼、戏楼、塔庙、院落、亭台等一千多间房子。站在西书房的楼上,推开有几百年历史的旧百叶窗,目光从一排排屋顶越过,高耸的宣风碑,巍峨的法华塔,倒映水中的乐山榭,层峦叠嶂,蔚然成林。
物理的空间打开后,王先生的气度越来越大,见好就收,藏名涉及九大类别,共计17936件套(53820件),几乎囊括了关中民俗的所有。收集这些物件时,他的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脑海中浮现过动人的愿景。他要建一个关中民俗文化的博物院,把这一切都展现出来,让过往的岁月历历在目,让多彩的民俗栩栩如生,让宝贵的文化代代相传。
他的壮举感动了很多人,一些有爱心的专业人士自愿来到这里,共同把事情越做越大。如今,关博院已经有30多个分类展馆,成为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全国文明单位、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保护单位、中国民间文艺传习基地。各地的文化大家纷纷来此参观,各级的领导前来考察,称赞王先生为关中文化把根留住,为民族扛起大任。
民俗文化既承载在物件里,也融会在节俗里。这个可以看得见乡愁的地方,经常举办民俗文化活动,春节、元宵,清明、端午、重阳等五大节日,或以歌会友,或以茶待客,或以诗化人,聚集了大批民俗文化专家,吸引了无数的文化爱好者。国家级非遗华阴老腔常年演出,“关中传统民居营造技艺”入选了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支持成立灏文书院、关中·黄河文化研究院、大风诗社和神农诗社等,设置20多个研学项目和课程,接待国内外800余所学校300余万大中小学生,传播民族文化,培植民族情怀。
人生注定是一个爬山的过程。有时是山顶到了门口,为了寻找出路,不得不爬;有时是山远在天边,为了心中的梦想,主动赶过去。基因里延存的文化情怀,让王先生自己走向了大山。他把遗落在岁月尘埃中的文化物件,一件件收集起来,集中复建和展示,立起了一座文化的大山。
他在堆山,也在爬山,与文物和文人相伴了几十年,已经成为文化大家。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练写书法,到现在每天要写几个小时。写字时,他全神贯注,气血畅通,精神愉悦,是静动结合的修行。没想到的是,他的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问鼎一流。有专家说,“王先生的书法来源于《大开通》《石鼓文》,以及‘汉三颂’具有汉唐之气象。”他把自己的文化感悟,用看似通俗的禅意诗文表达出来,先后出版诗集《五台吟》和《五台吟续集》。他的文化见识由自发到自觉,进而站在自信的高度,经常在各级的舞台上宣讲。推动出版《关中民俗艺术论集》《石上逍遥——拴马桩的雕刻艺术》《关中民俗文化艺术丛书》(十六卷本)等十多部专著。谁也没想到,农民出身的他,坐到了中国民俗文化的最高殿堂,与全国一流的文化学者走到了一起。
从事文化的人是有福的。此生能为传统文化做事,能为关中文化续脉,付出的一切都值了。年近古稀,仍然负重前行的他,内心还充满激情。他要把更多人带进这样的事业中,让这样的队伍不断壮大。他相信,关博院会与终南山一起,成为陕西的文化高地,成为他们的人生丰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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