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遐思关博院
去年初冬的一天中午,王勇超先生邀集了几位文朋诗友,在关博院·高山仰止文化广场茶叙。其时艳阳高照,远山凝翠,碧空如洗。一众人对着“一壶茶、一抹云、一道山”神游九霄,思接千载,谈古论今,其乐融融。此时此景,我突然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平日的琐屑烦闷一扫而空,一生中的酣畅淋漓莫过于此。心想,神仙过的日子,大概不过如此吧!
而创造这仙境的人,就坐在我身边,可他看起来实在是个凡人,一口地道的长安方言,不修边幅,衣着简朴,甚至裤腿上还带着未及清理的灰尘和泥巴……
壹
但,此时的他,内心却卷起了风暴。
因为热爱文化,他结识了西安城里的一些文化名流,与这些文人的交往,使他进一步认识到名人字画的巨大价值。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就一直视文学、艺术为神圣的殿堂,对文人墨客非常崇拜。此时,名人字画在他的文化情怀和童年憧憬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使他心潮起伏,萌生了收藏字画的念头。
人生中一次重大抉择,摆在了他面前。
继续搞老本行,轻车熟路 ,依公司的发展势头,若干年后,他一定能成为西安城里的房产大亨,赚得盆满钵满。
如果“隔山跨界”,改弦更张,搞起文物收藏,虽然前途未卜,但要是成功了,实现的却是梦想,是用金银无法衡量的价值。
最终,在亲友们的一片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破釜沉舟,一步跨进了文物收藏行业,头也不回地走了下去。这一走,就是30多年。
于是,神州大地成千上万的地产大亨队伍里,少了一位姓王的企业家。但,我们民族的史册上,却写下了“中华文化遗产民间抢救保护弘扬传承第一人”王勇超的大名。
他放弃了金光大道,走出了一条只属于他个人的光荣之路。
他建起了一座博物院,也为自己竖起了一座不朽的丰碑。
《圣经》中基督告诫世人: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的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的门是窄的,路是小的,进去的人也少。
王勇超不是基督徒,但他听从内心的召唤,选择了窄门。这个门,把他引到了一个永生的事业,成就了他不朽的功名。
贰
窄门后面的路,曲折而又漫长,有时候山重水复,有时候柳暗花明,其间数不清的颠危困厄、身心煎熬,有如唐僧西天取经。
光荣之路,是一条荆棘之路。
语云:盛世藏古董,乱世买金玉。这句话现在似乎妇孺皆知,但中国历史 “治乱交替”是常态,到了乱世末世,战火连天,民不聊生,往往是玉石俱焚,“秦宫汉阙都成了衰草牛羊野”。饥寒面前,古董也罢,金玉也罢,吃不成穿不了,都成了垃圾。“圣旨糊了窗、古碑垫猪圈、字画当柴烧”,斯文扫地。如今让西安人引以为傲的城墙,当年也难逃此劫,墙砖被偷去建厕所,墙体成了“狐踪兔穴”,残垣断壁,蒿草成林。
当王勇超开始进入文物收藏行业的时候,“文革乱世”结束不久,拨乱反正方兴未艾,百姓刚获温饱,缺衣少食年代形成的思维习惯犹在,很多人头脑中还没有文物的概念,糟蹋文物的现象比比皆是。字画水渍虫蛀、污损不堪,石马槽被拦腰锯断,木刻匾额被扔进柴火堆,王勇超看在眼里,痛惜不已。
更触目惊心的是,散布在穷乡僻壤的一些古老宅院,因式样落伍,年久失修,任凭风吹雨打,无人问津。而与此同时,农村盖新房正热火朝天,䦆头、铁锨挥舞着在漫天尘土中把这些古建筑粉身碎骨,夷为平地。搞建筑出身,又崇拜艺术,对建筑艺术情有独钟的王勇超,心在流血。
谁来抢救和保护“濒危文物”?那个年代的政府文物部门要么对这些乡村老古董看不上眼,要么想保护却又没有什么好办法,缺乏足够的资金和人力。执法部门又认为文物 “姓公不姓私”,民间的文物收藏行为非法,于是对他们眼中的“文物贩子”严惩不贷,围追、堵截、没收、罚款、传讯、警告……陈旧的观念、僵化的政策和模糊的法规给王勇超的事业带来极大的障碍和风险。
面对困境,王勇超相信,抢救保护这些“濒危文物”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他的收藏行为既是抢救又是保护,对得起祖先,对得起良心,也无愧于后人,他横下一条心,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胆魄,“小卒过河攻到底”!
于是,在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上,在月黑风高的夜晚,他的队伍如当年的游击队员一样昼伏夜出,顶风冒雪,将一件件石雕、木雕、一件件文物古董从山沟荒村、穷街陋巷抢运了出来,建立档案,集中存放、秘密保管,直到最后,在关博院重见天日,焕发光彩。
正义或许迟到,但它从未缺席。
若干年后,昔日的“文物贩子”成为万众敬仰的功臣、无数的官员包括文物管理部门的领导向他竖起大拇指,向他点头致敬、致谢。社会各界评价,“他干了政府该干的事情”,是当之无愧的“文物保护英雄”。
叁
《抱朴子》曰:人能知一,万事皆明。
知一,可明中华文化之万事者,其惟四合院乎?
在我眼里,咸阳宫也好,紫禁城也罢,无非是“皇家四合院”而已,它们的规划建造理念,与遍布大江南北的无数座四合院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关博院里气象恢弘,最令人留连忘返之地,莫过于古民居一条街的数座“关中四合院”。这些建造于明清年代,散布于渭北乡村的古建筑,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风雨雨,虽然劫后余生,但也呈现出一幅幅苟延残喘、摇摇欲坠的破败相,都面临着末日的厄运。幸亏它们被王勇超发现,被抢救了下来。
为妥善保护这些四合院,王勇超采取“原址分拆、原样原料、异地复建”的方式,把它们集中到了关博院,总数达四十多座院落,有专家认为其工程质量不亚于故宫博物院,这的的确确是极具创造性的大手笔!
王勇超做事有一股狠劲,别人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是到了黄河也心不死!“世有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要完成如此鸿篇巨制,舍他其谁!
关
博
“宅者,生民之本也”,悠悠万事惟此为大。选址立宅事关一个家族数代人的安康福祉,对此,古人以“法天象地”为宗旨,“相其阴阳、尝其水泉、审其土地、观其草木”,使阴阳五行皆得其宜。其中,法天是最高纲领,北极星为天帝所居,面南背北,前三星代表三公和皇子,后三星代表后宫妃嫔,环列十二星代表卫士仆役。天宫的布局投射到人间,就成了咸阳宫、紫禁城和所有四合院的模板。
关博院内的四合院均呈长方形东西对称布局,上房高居院落北端,东西两侧厦房依次沿中轴线展开,宏敞规整。檐下游廊,庭院古槐,二进三进院落,更使人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感。浑圆粗壮的雕梁画栋,层层叠叠的斗拱支撑起雁翅状伸展的屋顶,使整栋房屋稳如磐石。飞檐翘角、正脊平直、鱼鳞般的覆瓦和高耸的马头墙,在蓝天白云之下,勾勒出一道曲曲折折的天际线,使整个院落显得古朴典雅,幽静神秘美感十足。
门楼匾额、砖雕图案、木雕楹联、中堂字画在四合院里举目可见。图画多为瑞兽香草鲜果嘉树之类,其名称谐音寓意子孙绵延、科考中举、封侯挂印、福寿康宁,表达的是主人对美好生活的理解和向往。楹联词句都是宣扬家庭伦理和人生感悟的家训格言,读其文字,辞藻警人,催人自省;观其书法,劲秀凝重,悦人心目。
这些四合院,将民间习俗、工程科技、道德伦理以及艺术审美融为一炉,堪称关中民俗文化的大观园。它们虽然形制相似,却因主人身份喜好不同,各具特色。每一个院子,都是一本厚重的大书,值得仔细翻阅品味。
肆
关博院的拴马桩有8600多根,数量为国内之最,其中有不少造型优美,雕工精湛的珍品,是关中民间石刻艺术的标志。桩首的人物、动物表情恣肆夸张、造型随意、不拘常规,与庄重威严的宫廷石刻风格迥然不同,反映出民间艺人自由奔放的精神活力。
收藏拴马桩是王勇超的成名作。正是对拴马桩的田野调查、探访,把王勇超引向乡村,引向民间收藏的纵深地带。以此为线索,上马石、饮马槽、石门墩、石鼓、匾额、直至四合院等等才逐渐进入他的视野。可以说,没有拴马桩,就没有今天的关博院。
“军政莫急于马”,在冷兵器年代,马是坦克,是军队的重型装备,历朝历代都高度重视。汉武帝为改良战马品种,曾用纯金铸造一匹金马,去交换大宛国的汗血宝马,遭对方拒绝后,他不惜动用几十万军队,万里长征讨伐大宛国,最终如愿以偿。秦汉以降的两千多年历史,北方“马背民族”之所以敢屡屡入侵中原,优良的战马是其中最重要的砝码。
和平年代,马是政府的专控物资,只有皇亲国戚和高官显宦才有资格骑马,因此门前的拴马桩也就成了身份地位的象征。岁月流逝,昔日的清规戒律松弛下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庄户人家只要稍微有点财富,哪怕家里没有马,也在院门前栽上拴马桩,撑个门面,图个吉利,拴马桩也因此被称为“庄户人家的华表”。
如今坦克淘汰了战马,火车飞机淘汰了驿马,汽车淘汰了乘马,马被时代抛弃了,而附属于它的拴马桩,却因为艺术性而长留人间,成了珍品,这真是个苦涩的黑色幽默。此时此刻,拙作《拴马桩歌》诗句又一次浮上心头:青石有灵伴知己,骐骥西去已渺茫。万物纷纭岂有常,关博院里独彷徨。
伍
王勇超主编的《民国书画集》堪称书中的巨无霸,重量近10公斤,厚度10公分,八开印刷,规格分量都是我平生仅见,可谓是“空前绝后”。这本书是王勇超数十年收藏保护名人字画的集大成之作。见书知人,由此可以看出他做人做事的雄浑魄力。
这本书的内容同样厚重,里面收录了民国年代著名军政人物和书画大师的数百幅墨迹。打开书,字画之美、翰墨之香连同名章俊语,扑面而来,赏心悦目之感,不亚于面对青山绿水。
观赏集中作品,我突然明白所谓“字如其人”这话实在是个错觉,改为“字美其人”更为妥当。譬如康生这个人,性格阴暗“毒如蛇蝎”,从延安到北京,靠整人有术、害人有法而官运亨通。但是他的书法功力深厚,而且诸体俱佳,自成一格。又譬如双手沾满工农鲜血的大军阀吴佩孚,居然能书善画,俨然一个文人雅士、谦谦君子。造化弄人,字画也弄人,它如脂如粉,把这些奸臣、土匪粉饰成了另外一个人!
字画笔迹是一个人的背影,由此,我们能恍然意识到人性的复杂。
中国书法使文字符号成为艺术品,成为审美的对象,这是中国特色的艺术,普天之下,绝无仅有。自魏晋一千多年来,历代文人墨客所创作的书法作品,汗牛充栋,其中的名帖、名碑被一代又一代人观赏、临摹。中国书法的习练创作队伍规模之大,其他艺术形式望尘莫及,如果说乒乓球是国球的话,那么,书法就是中国的“国艺”。
《民国书画集》里的作者们,生在旧社会,长在龙旗下,从进学堂的第一天起,眼前就是笔墨纸砚,手上就是《四书五经》,不但童子功扎实,而且传统学养深厚,成人后即使为盗为匪,杀人如麻,但放下刀,拿起笔,一招一式,学塾里练就的功夫,还是一望而知。
但是,人类已经进入电脑和无纸化办公的时代,“电脑把钢笔字废了、钢笔把毛笔字废了”,一进学校就用硬笔学书写字的这几代人,已经没有了书法的童子功,出于兴趣爱好,半路杀出的“程秀才”们,即就是拼尽牛大的劲,也无法达到古人的水平了。中国书法的落日黄昏时分早就来临了!
据说,天鹅栖息在美丽的湖光山色之中,一生都不声不响,只是到了生命的尽头,它们会放开嗓子,引吭高歌一曲,然后优雅地死去。
如果把中国书法比作一只美丽的、生活了一千多年的美丽天鹅的话,那么,《民国书画集》就是它最后的挽歌,虽然带着一丝凄美,但却神圣而高洁。
王勇超先生书法作品《大风歌》
陆
每个人,在他的生命历程中,迟早有一天,会被这个问题击中。
一个民族,同样如此。
《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
我们真的会和西方国家一样,最终走到同一个地方吗?
我们真的会和他们在精神上最终达成一致,魂归一处吗?
他们的未来就是我们的未来吗?
哲人有云:你能看到多远的过去,就能看到多远的未来!
漫步在关博院的青石路面上,流连在它古朴苍桑的四合院里,我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空隧道,回到了祖先的老屋,听到了他们深沉有力的心跳。
迄今为止,人类的进化之路才走了一半,只是在体貌上告别了动物。但另一半路,心理上的进化之路,只能靠每个个体的自我修炼才能完成。走完这最后一半路,人才能真正成人。
这最后一半路,决定了人性的高度,还有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
其中的关键,是要在个体欲望和集体和谐之间取得平衡。
制欲难于降狮。而文化就是制欲的工具,是每个人制服“猴性”,取得人生真经,走完进化之路,头上必须要戴的“紧箍咒”。但是,又有几人,心甘情愿给自己戴上这紧箍咒呢?
如今,工业化、城市化浪潮,已经将田园牧歌式的传统生活图景冲毁,城市人流汹涌,乡村日益萧条,车间取代了土地、兄弟变成了工友、四合院被遗弃,蜂窝式的公寓楼布满城市各个角落,父母子女天各一方,四世同堂如天方夜谭,出国移民成为时尚,洋节声势一浪高过一浪,忠孝节义如隔世之音,拜金享乐追星躺平独身啃爹大行其道……
国有露根之渐,文有脉断之危!
于是,王勇超大声疾呼:把根留住!
小医医身,大医医心。在王勇超眼里,文物承载着祖先们万分珍视的人生信条,是他们从无数的祸福盛衰中淬炼出来的金玉良言,也是我们今天医心的良药,而关博院就是一座医心病医院,它厚重的围墙,隔绝尘世的喧嚣,四合院、万象阁、稷王庙、王维府第、灏文书院、高山仰止广场、天下为公广场、拴马桩、名人字画、众多展厅等等,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诫人不要被日常的柴米油盐、声色货利所吞没,到了关博院,一定要放慢脚步,静下心来,洗心净虑,打扫心灵,自省自警。
让生命化作那朵莲花,功名利禄全抛下……
这首《封神榜》的主题曲,旋律激越,词气豪迈,它是唱给姜太公的赞歌,也为芸芸众生诠释了什么叫圆满的人生。
从最初为了温饱而奔波的常人、到后来日进斗金的富人、再到名满天下的贵人,王勇超一路攀登、从未停歇。在不同的制高点上,他有了不同的视野,看到了别样的风景,也就有了不同的心胸格局,从卑微的小我,逐渐走向大我,最终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如今他功德圆满,却还在皓首穷经,钻研国学、传道解惑、填词赋诗、习练书法,笔耕不辍。
圣人生于亟学。
我觉得,他在追求人生的大圆满,仍在攀登的路上。
文字/王宏科
图片/关博
排版/祁霁
审核/王小兰 何华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