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欢迎来到「图说政经Chartbook」。这里是由知名历史学家、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亚当·图兹(Adam Tooze)主理的Chartbook的中文版,经图兹教授本人授权。Chartbook是当今英文世界最具影响力的Newsletter之一,每周定期更新,用图表解读全球政经世界的激流与暗涌。
作者:亚当·图兹
译者:林达
责任编辑:高铂宁
共和党及其经济与商业政策议程有何新动向?詹姆斯·戴维·万斯(J·D·Vance)何以能一面口口声声说站在劳工一边对抗精英,一面又讨好硅谷的风险投资界?保护主义与移民管控究竟服务于谁的利益?如何看待万斯的一些对美元作为储备货币的怀疑性评论?
我与卡梅隆·阿巴迪(Cameron Abadi)在上周的“Ones and Tooze”播客里曾讨论过这些问题。(注:公众号音频时长受限,可前往 Apple Podcast 搜索“Ones and Tooze”最新一期“共和党经济学的未来/The Future of Republican Economics”。)
万斯——现已被选为特朗普副手——这类人的姿态是否只是玩世不恭?他只是一向就善于在需要支持时讨好他人吗?万斯有着复杂的人生经历,著有畅销书《乡下人的悲歌》(Hillbilly Elegy),还曾在母亲于共和党全国大会上亮相时赞其 “戒毒已有十余年”,这一切在此是否也有所反映?
以上所有因素无疑都在发挥影响。不过,我们的困惑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我们需要以一种更少模式化、更加具体且更加充分地仰赖经验证据的方式来思考商业利益、财富与政治动员之间的联系。
我们需要分辨商业规模、个人财富、部门、地区、文化以及全球化的程度、类型和方向,以及建构一个强有力的政治集团时可能发挥影响的一系列策略。这样的路径可将尖锐的对立与不一致化解为一套联盟构建(coalition)的复杂逻辑。
首先并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迄今为止所有支持特朗普和万斯的大额资金,都来自所谓美国资本主义的“个人主义”(personalistic)一面。
到 2024 年 6 月下旬为止,福布斯百强企业的首席执行官里向特朗普捐款的人数为零,正如我在之前的”从特朗普被定罪看美国的权钱交易”一文所分析的,即便经历了“那场”辩论和暗杀事件,特朗普的超级富豪捐赠者仍由一些独具个性的亿万富翁组成。
马斯克宣布自己支持特朗普,意味着特朗普如今至少有了一名 CEO 支持者。
这种距离感根植于当今美国企业治理与大规模管理的诸多规范。特朗普不可预期、反觉醒(anti-woke)的风格与企业精英的做派大相径庭。此外也还关涉到他被定重罪这件“小事”。
万斯的精英支持者主要来自硅谷风险投资公司。这些人也都是创业者、个人主义者且坐拥亿万级财富,但(伊隆·马斯克除外)还不属于超级资本。
总的来说(马斯克再次除外),上面讨论到的商界人士都没有雇佣大批劳动力。他们雇佣的是投资分析师、首席财务官和首席信息官、程序员和软件工程师团队,但其积累模式并不基于从大批劳动力那里榨取剩余价值的复杂政治经济学。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所投资的生意里就没有任何工人。但风险投资家和劳动力的关系是间接的,他们谋求的是在一系列独角兽企业上押注。
就此而论,万斯支持联邦贸易委员会 (FTC) 的丽娜·坎(Lina Khan)这类激进反垄断人士对亚马逊、Meta 或谷歌等当红垄断平台企业的攻击,就没有矛盾之处。如果你身为保守派人士并指责这些平台剥夺你的言论自由以及审查保守派内容,情况就更是如此了。
不管你是不是亿万富豪,都可以借一套打破新旧精英束缚、为自己争取一个发声机会或者在市场中争得一席之地的反叛抗争叙事来装点自己。
马特·斯托勒(Matt Stoller)是美国以揭露丑闻为己任的(用最好听的话来说)反企业活动家中的新锐,他的 substack 专栏“BIG”里有如下精彩评论:
起初,万斯接受的是一套标准的自由至上主义(libertarian)理念,与蒂尔(Peter Thiel)的想法一致。蒂尔与伊隆·马斯克共同创立了 PayPal,PayPal 出身的人——即所谓的“PayPal 黑手党”——如今在硅谷具有巨大影响力,尽管他们并不完全亲近大型科技公司。譬如,蒂尔讨厌谷歌,而这个群体是万斯的核心影响圈子之一。作为一名风险投资家,万斯在 2010 年代中期开始反思自己的过往,最终转变为了一个在经济、移民与外交政策上持激进立场的民粹主义者。虽然人们易于将此类变化视为纯粹的机会主义,但万斯承担的政治风险和纯粹的成功学并不相容。
事实上,万斯曾在 4 个月前对众人表示,“莉娜·坎是拜登政府中为数不多的做得相当不错的人之一。”在共和党内,这些话属于斗争口号。万斯最引人注目的不同点是简单平实的:年龄。他很年轻。他和坎都只有 30 来岁,都在 2000 年代与 2010 年代亲历过一系列灾难性的政策,20 世纪 90 年代的繁荣与二人无关。两人对大型科技公司都不乐观,乐观者多为 20 世纪 90 年代成年的人。两人也仍在某种程度上视谷歌为一家具有颠覆性意义的新贵,而马克·扎克伯格只是个孩子。对万斯和坎而言,谷歌和 Facebook 不过是既得利益集团。事实上,万斯乃是在一家名叫“YCombinator”的科技企业孵化器举办的、名为“Remedy Fest”的活动上称赞坎的,而活动的主题则是假设谷歌被发现有违法行为后应如何拆分谷歌。一场会议能有一位著名的、年仅 39 岁的共和党参议员列席,而该会议的唯一重点又是构想后谷歌主导时代(post-Google dominant)的互联网生态,这不啻为一项关乎右翼年轻派系之可能样貌的重大政治表态。
我和斯托勒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分歧,但他的 substack 经常写得很出色。
所以,万斯派的站队界线之一就是旧的大科技公司和新的(相对而言的)小科技公司。
这与反垄断与竞争等一般议题有关。具体而言,这也关涉到加密货币、区块链等方面。对特朗普与万斯背后的联盟而言,加密货币是维系其统一的一大因素。
要全面了解这一点,可参考马克·安德森(Marc Andreessen)和来自硅谷风投公司 a16z 的本·霍洛维茨(Ben Horowitz)的详尽对谈。
(注:公众号视频时长受限,完整版可在图说政经 Chartbook 的 Newsletter 查看。)
在这两人中,安德森更喜欢在公共事务上发声。去年,安德森的“技术乐观主义者宣言”(techno optimist manifesto)吸引到不少关注,在此只需浏览头几行即可明白其精髓:
谎言
我们都是谎言的受众。我们被告知,技术夺走了我们的岗位、降低我们的薪水、加剧不平等、威胁我们的健康、破坏环境、使我们的社会退化、毒害我们的儿童、有损我们的人性、不利于我们的未来乃至于令一切都濒临毁灭。我们被告知要愤怒、不满并对技术心怀怨恨。我们被告知要悲观。普鲁米修斯的神话——及其各式升级版,如弗兰肯斯坦、奥本海默以及终结者——令我们噩梦缠身。我们被告知要放弃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我们的智慧、我们对自然的控制、我们建设更美好世界的能力。我们被告知一想到未来就痛苦绝望。
真相
过去,我们的文明建立于技术之上。今天依然如此。技术是人类雄心与成就的荣耀,是进步的矛头,也是我们潜能的实现。几百年来,我们都能恰如其分地颂扬这一点——直到最近。为此我带来了一些好消息。我们可以迈向一种比现在优越得多的生活方式和存在方式。我们拥有工具、体系和理念。我们拥有意志. 是时候再次高举技术这面大旗了。成为技术乐观主义者正当其时。
在卡梅隆·阿巴迪的鼓动下,我们在去年的一期“Ones and Tooze”节目中曾讨论过这份宣言。
马克·安德森和本·霍洛维茨站出来支持特朗普-万斯团队的原因是:
认为他们不太可能对加密货币-区块链相关企业实施繁重的监管
认为他们更符合自身从技术-民族主义构想美国实力(techno-nationalism vision of American strength)的愿景
也是因为他们讨厌拜登政府在即将谢幕之际还设法对富人征税——即提议对未实现资本收益(unrealized capital gains)征税——而这恰恰是风险投资这台硅谷财富机器的要害。
正如斯托勒所指出的,马克·安德森和本·霍洛维茨的基本立场与其说是特朗普-万斯式的共和党人,不如说是克林顿时代的新民主党人。他们希望民主党能专注于创新以及推进由科技引领的国民经济增长。他们的算计是战术性的。眼下支持特朗普将会让民主党左派蒙受惨败,在他们看来控制拜登政府的正是这群人。长期而言,这将让美国政治的轨迹回到某种中间地带,对他们来说,该地带从根本上讲乃是美国的身份认同与美国的特殊天命之核心。
就此而言,汇聚在特朗普-万斯组合周围的,乃是多股利益的集合,其动机也各不相同。
他们不代表所有科技业者,而是代表该细分体系中的个人主义者、反科技巨头者以及特立独行之人。
他们尤其不代表作为一个整体的美国企业界。
他们不代表全国范围内的“亿万富豪”,甚至还不足以代表加州的全体富人。
来自 Altrata 网站的数据显示,单单旧金山一地就有至少 84 名亿万富豪以及数千名超高净值人士。这一小群人可能会围绕两派中的任何一派候选人而动员起来。
不过,这也不是特朗普-万斯组合或者拜登-哈里斯组合想要的。对竞选总统而言,你的筹款目标应该是 20 亿美元。要达到这个数字,你需要大群的、慷慨的捐助者以及群众基础。如今,特朗普和万斯的支持者名单越来越长,而拜登和哈里斯则正为乱局所困。
假设你赢了,你也得透过现行政策来巩固和调整那些联盟。届时共和党政府的政纲就会现实地发挥其影响,新的斗争又会开始。
延续特朗普的减税政策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弱化监管,相对来说是各方共识。
大规模驱逐移民则是一种感情色彩强烈的修辞,它有利于团结忠实的追随者,同时也将面临现实的严峻考验。我已经在早先的 Chartbook 里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保护主义将会从根本上挑战企业利益,需设法使其与美国的若干最为根本的贸易关系相协调,此处所谓的关系不是与中国或欧洲的,而是与墨西哥和加拿大的。
最后,有关美元与美国货币储备地位(reserve status of the currency)的讨论也并非坦途,此问题关涉到美国霸权地位的核心。未来图说政经 Chartbook 会写到这一主题。
特朗普联盟内部的诸多派系将会为这些议题上的影响力而展开角逐。此时,商界领袖的影响力以及战略思维将通过人事、议程设置、游说、政策实施上的技术性问题以及当权者对这些利益集团将会支持与反对什么的事先推算等要素来发挥作用。
斯托特提到,纳瓦罗(Navarro)与罗伯特·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等贸易政策上的激进派虽然备受瞩目,但目前而言特朗普竞选团队的观感较预想而言更趋保守。
……这次特朗普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不再抨击大企业了。在近期的一次彭博社访谈里,特朗普称自己希望让摩根大通的 CEO 杰米·戴蒙(Jamie Dimon)来担任财政部长、削减企业税、保留 Tik Tok、向 CEO 们抛出橄榄枝以及让杰伊·鲍威尔(Jay Powell)继续做美联储主席。在中国的影响力面前,他甚至小心翼翼地表示要和台湾保持距离。而国会里的共和党人——这些人很大程度上仍是自由至上主义者——也将获得其话语权。
总而言之,对特朗普政府的未来动向,各人有各人的猜测。也许起用万斯只是在安慰激进派,如此一来特朗普就便于采纳更保守的路线。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目前的关键在于争取名流的支持,以及设法让数亿级别的美元流入特朗普-万斯组合与共和党的竞选金库。主动性与冲劲(initiative and momentum)眼下也同样不可或缺,而特朗普-万斯组合在这两方面恰好都占据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