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今天这里回忆的是,在那动荡的日子,启功大师为学生送来的古扇题写毛主席词三首的事。草书写成的题字,长行短行错落有致,纵如风帘穿珠,通篇如天仙织锦,字字珠玑,精美绝伦。再有,当学生求字“ 蘭亭 ”时,老师写下了“ 定武蘭亭 ”四字,并详细说明欧阳询临的“ 定武 ”本,更接近王羲之的风骨 …
如此这般,一一道来。从陈启智先生对恩师启功先生的回忆中,我们看出了中国知识分子,在厄运下的那种抗争、那种坚持、那种真诚 。推荐于此,敬请关注。
书坛泰斗启功先生(1912—2005)
著名书法家陈启智先生(本文作者)
二十世纪60年代末,"打、砸、抢、抄、斗"势头已过,但相当一部分贵重物品被造反派据为己有,还有一部分"充公",另有一部分开始在市场上销售。因为物品是造反派在光天化日之下,强行入户抢掠而来,没有成本,所以卖得非常便宜。有一次,我在东四一家委托店里发现了一批古扇,才两毛钱一把。我一下子买了十几把。扇子得来容易,我也就没珍惜,大都送了人,只留了一把自认为最漂亮古雅的扇子,尺十一的规格(扇骨一尺长,扇骨加扇芯共11根),宽竹,精刻,出自竹刻名家"吴门子安"(于子安,清末刻扇骨高手)之手,扇面是"雪景图"。只可惜我那时不大懂绘画,又正值摧残文化的"破四旧"时期,为避免惹来麻烦,我就非常愚蠢地撕掉了扇面,到琉璃厂"荣宝斋"配了一幅白扇面,专请启功老师题字。
这是一把劫后余生的极其雅美的古扇,扇骨不仅雕刻精细,而且色泽沉着,包浆古朴厚重,若能请老师在扇面上题诗,则古今结合,在我眼里胜过一切名扇。老师见到这把扇子时,也非常欣赏。他低头倾背,边用手摩挲,边仔细观看。当问明我的用意后,老师说:"扇子先放到我这儿吧!得等清静的时候用心写。"两周后,我再去老师家,老师一见我便马上拿出扇子打开给我看写好的扇面。"嗬,太精美了!"我不禁赞叹。我实在没想到老师在扇面上写那么多字。仔细观赏,方知是写的毛主席的三首词,用草书写成,共十九行,包括落款两行。在十七行正词中,分长行和短行交错安排,非常均衡。最后一字正好落在最后一行的下限。可以想象,老师在书写前做了精确的计算。这比写楷书难度大得多,因为楷书,字的大小、间距基本一致,只要计算好行数、字数,不出错就是好章法;草书字之大小、长短变化很大,根本不能机械排列。如若写得大小一致、长短不分、字距相等,就不能称作草书了。而这幅草书扇面,每行长短大致相同,而字数却不一样。长行的有七字、八字、九字,还有十个字的。短行的四字、五字不等。虽然字数不一致,却看不出有意压缩或拉长的痕迹,非常流畅自然。这就是功力所在。
难度更大的是,老师是在成扇上书写。我当时还不知道写扇面须先将扇面压平,书写效果才佳。写成后再装扇骨。而我给老师的是成扇,不可能压平了。空白之扇格,或左高右低,或右高左低。而且隔行还有扇芯凸出之处。但老师之书写,如同在平面上一样,起承转收依旧笔笔到位。令人叹服。
至于草书本身,更是精美绝伦,遵规矩而求变化,于流贯中显秀逸,字字珠玑。纵行似风帘穿珠,通篇如天仙织锦,美不胜收。老师存世的草书作品不多,而且"文革"过后,再没有写过毛主席诗词。因而这幅写在扇面上的草书毛主席的三首词,更弥足珍贵。从书法角度上看,对我学习扇面的写法,也具有标本的意义,受益无穷。
雅秀古箑,奇珍新字。这一古一新交织出当年我对传统文化的幼稚无知和对老师书法的执着偏好。如今,我摩挲着扇子,既遗憾于轻易毁掉了再也无从得见的"雪景图",又欣喜于自己一意孤行,才得到了老师的珍贵墨宝。
在当时的学生中,特别是我们中文系的学生,喜欢老师字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个像我这样专注地学习书法。
大约在1969年夏,学校的"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和"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为了进一步加强对知识分子的管理和改造,将师生"组织军事化"。具体说就是把各年级、各班编成不同的连、排。原教学班的小组称作班,小组长即改称班长了。我所在的二年级三班称作二连三排,而老师所在的一年级二班称作一连二排。
老师每天上班时都到一连二排报到,地点就是西北楼一层中文系一年级二班的一个男生宿舍,报到后就和现行班的学生一起学习《毛泽东选集》或者读"两报一刊"社论,两报为《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一刊为《红旗》杂志。这是舆论前沿的权威报刊,读后即讨论。老师也参加班里和系里的批判会。学生写出大字报或专栏草稿,也指派老师抄写。总之,老师那一段的学习生活都在一连二排。
可惜一连二排的同学未能珍惜与老师在一起的两年多的宝贵光阴。老师抄大字报时,他们或者干别的事去了,或者监督老师并检查内容不要出错,没有人注意这其实是无与伦比的书法艺术。只有一个叫邹春凤的女同学,诚心实意地在古代文学方面向启功老师求教。她在专栏上创作一首词,还得到启功老师的修正。他们之中还有少数人在休息时围着老师,让老师当场写字。书写的内容五花八门,但没有整幅作品,多是实用的,自己写不好的字。比如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老师的名字;有几个学生要求写各自的家庭地址,为的是让家里人或家乡人从信封上能看到自己写字的进步;还有的学生让老师写出一个字的几种写法,以期展示自己于汉字的多识;另有谈恋爱的学生,请老师为他们写下自己对象的名字,将自己对象的名字写得好,一定能博得对方好感。老师不厌其烦,一一满足同学的要求。
我所在的二连三排在西北楼三层。因楼层不同、年级不同,我也没有机会认识老师。自1969年秋天下乡收梨结识老师后,我除了定期去老师家中学书法,有时也到本楼一层老师所在男生宿舍,这才有机会看到几个学生围着看老师写字的情景。
我没有将我和老师私下里学习书法之事向任何人透露。主要原因是社会动乱,政治气氛太紧张。在人人自危、动辄得咎的环境中,你不关心政治、不积极投身"文化大革命",而去学什么书法,如被军、工宣队发觉,会给老师和我带来麻烦,很可能会遭批判。所以,我去宿舍见了老师,并没有表现出熟稔的情态,又由于我不是一连二排的同学,所以也很少说话,只在一旁静观老师写字。
终于有一次快到中午了,老师给几个学生写完字,学生纷纷离去时,我才请老师为我写几个字。老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马上书写。
启功先生书写的“定武蘭亭”
晋代王羲之所书《兰亭序》,被誉为中国书法史上"行书第一帖",习书之人没有不知道、不临摹《兰亭序》的。于是我首先请老师写"蘭(兰)亭"二字。老师提笔,却先写"定武"二字,后写"蘭(兰)亭",这是何故?未等我发问,老师即解释:《兰亭序》在历史上有许多种临本,冯承素的"神龙本"最接近原貌;而据说是欧阳询所临的"定武本"最能体现原帖风骨。老师在给我写字的同时,还不忘给我讲书法知识。老师此举还包含了希望我按照"定武"本亭学习之意。不知是巧合还是老师特别看重"定武"本,时隔二十八年后的1997年,老师为鼓励我下力气临学古帖,又将自己收藏的"定武"本兰亭送给了我。当然,在二十世纪90年代,想买《兰亭序》已非难事,但是,此帖系恩师所赠,而且寄托愿望,故我对这本"定武"兰亭格外珍惜,此是后话了。
启功先生书写的“时静琪”
在另一张纸上,老师为我书写的"时静琪"三个字,是我为之心醉的一个姑娘的名字。她父母不在北京工作,本人是小学教师,寄居在大伯家里。我与她正式见面只有两次,后来也没能发展下去,可当时一合眼就浮现出她那双清纯的大眼睛、俊秀的面庞和甜美的笑容。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请老师书写"时静琪"三个字。老师并不问这个分明是女性名字的人是谁。看着老师用优美的字体写出我心上人的名字,我顿时有说不出的陶醉。老师用正楷体写成后,又用行书体写了一遍。我能得陇复得蜀,更令我大喜过望。而后,老师又以楷行作对比,将这三个字的结构一一剖析,并用铅笔在字上勾画,标明字的中心位置,并进一步讲清笔画之间的疏密关系,使我和在座的同学获益匪浅。
老师当时用的毛笔,就是学生手中的普通毛笔,一毛钱一支。毛笔蘸的也不是墨汁,而是蓝黑墨水,灌钢笔用的。那时市场上还没有圆珠笔,文化人几乎都用自来水笔,即能灌墨水的钢笔。墨水主要有三种:纯蓝、蓝黑和红色。纯蓝墨水因为技术不过关,总是沉淀堵塞而很少有人问津。蓝黑墨水颜色比较沉着,在宿舍里的七八瓶墨水中,老师总喜欢用蓝黑墨水,可以写出墨汁淡墨的效果。老师当时用的纸,就是学生手中常备的、最廉价的、薄的道林纸。老师经常坐在背向宿舍门口的书桌前,将毛笔笔头直接伸进墨水瓶中,蘸足了钢笔水,再将笔毛在瓶口处舔几下,挤出多余的墨水,就可以在这种纸上写字了。这种纸的特点是光滑而且不吸水,所以墨水较长时间停留在纸上,笔画就显得深浅不一了。但这并不影响老师字体的雅美。可见,字的好坏,决定性因素是人,书写工具终究处于从属地位。
在特殊年代、特殊环境中,我得到的这两幅字,虽然字数很少,却意义非凡。它留下了那个时代的印记,记录了我纯真的情感、执着的求学态度,以及老师精湛的书法和随时因人施教的高尚师德。要知道,那时的老师还处在半被监督改造的阶段,因而更为难能可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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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书画家》编辑部
2023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