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学画/穆秀平

文化   文化   2024-08-05 14:38   四川  


 

三儿学画


文/穆秀平

                     

三儿抬起头看了看火辣辣的太阳,滚烫的汗珠子爬满了尚显稚气的脸颊和光溜溜的精瘦的上身,心头寻思着:怕该到午饭时间了吧,肚子都响了几次了。终于等到掌墨师一声师傅们听来最美的盖过所有手锤声音的喊叫:老师些,吃饭喽!如雀鸟般叽叽喳喳的手锤声便稀稀落落的停了下来。
        
三儿跟其他师傅一样,放下手中的家什便径直向自己搁午饭的位置走去,来不及跟各位打招呼,便狼吞虎咽起来,中午饭都是各人从自家带来的,有的把头天的冷饭加点猪油和盐炒了下,到午饭时间虽然是冷了的,但比起纯粹的冷饭来说总还是要滋润许多,有的直接就是冷饭,还好松林坡脚下有股不错的凉水,每天在吃饭之前都要去提一胶桶桶来,冷饭就着冷水,在大热午闹的天气下,倒还显得惬意。冬天里便是罪过,不过有些师傅还是准备了口锅儿,把随处可见的石头捡几个来垒成柴灶的样子,松桠非常理解农民工的心思,松叶儿一点就着,忽啦啦就燃将起来,分分钟便热好各自带来的午餐。话休繁絮,还是说说三儿——
        
三儿像这样利用农闲的时间帮别人打零工已有三四个年头了,每每端起饭碗便免不了寻思一番:我的日子就只能这样过了?还一直就这样一天天顶着热辣辣的太阳挣几块钱的卖命钱?我不甘心,真不甘心!!
        
如此下来,平均一个月就100多块钱,还要除去修车和做工工具的消耗等等,实际能补贴家用的,也就几十块钱,有时候买包尿素,就基本上占去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书看也只是一种奢望。有时候打雨班,约几个师友伙,往街面上开录像馆的门槛一迈,每人向店主支付一块钱便有杯香气腾腾的热茶,坐上一个整天也没人撵你,这便是师友伙最奢侈的消费最悠闲的时光了。
        
三儿从小就喜欢画画,终于在报纸的夹缝中看到一条招生广告,内容大致是这样的:成都市新都县美术学校面向社会招收喜欢画画的人,年龄不限,每年夏季5月开学,包住宿,生活费自理。三儿像是在黎明时分看到了一丝曙光,跟父母亲商量这事,他们没反对,也不支持,老父亲辛苦一辈子本没有积余,即便支持也只是口头支持,还好一直视粮食如生命的父亲这次额外的大方,说:你背100斤小麦克卖吧。三儿心头掠过一阵酸楚,不忍直视父亲那已经刻满皱纹的老脸,母拄着拐杖在敞坝头挪着脚步锻炼身体,医生说偏瘫的病人也要锻炼才恢复得快。母便每天坚持自己起床自己梳洗自己锻炼,得病以前对她这个儿没少操心,得病后便不再管浪多了。除了爱哭,唠叨就少了许多,脑梗的后遗症就有些思路不清,说话难免前言不搭后语,跟母说起要克学画时,母一向慈蔼的眼神中分明写满了不舍和怜惜:这个儿子没出过远门,一下子要跑到千里之外去,当娘的如何舍得,况且这偏瘫的身体还望有人照顾。当下就不禁滴下两行老泪来“你克噻要注意安全喔。”
        
哎!
三儿没多加思索便着手准备着认为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应事项,首先就是钱,在入不敷出的岁月,要凑足来回的车费和学杂费和一应花销,谈何容易。凭三儿的双手每天挣那点微薄的工资,不吃不用也得白干一年,终究是老天不负有心人,向广称沟的姐姐开口,姐姐毫不犹豫的说:根儿(对兄弟的称呼),要钱随时来拿就是了。跟几个要好的同学和亲戚开口,也支持了他一部分资金,印象深的是清杰在三儿动身的头晚上,鼓捣塞给他一把钱(后来数了数,共6块钱)。在历经半年的准备后终于成行。
        
三儿跨进美校,举目一看,来的那么多的求学若渴的美术爱好者,只有从古蔺大山来的那个小伙子穿得最旧,裤子是洗过不知道多少次的灯笼裤,上身穿的是薄型的淡蓝色中山装,因为是热天,三儿便仅在里面穿了个洗得发白的背心,一条蛇皮口袋装的便是整个家产。一头乌黑的头发搭配一张清瘦的脸看上去还算精神。
        
到校后半个月,便向家头发了第一封信,家头收到信已是一个月后的事,原件已失,内容大致如下:
       
 “敬爱的父母亲,您们好,哥哥姐姐们大家好,我来学校这段时间,眼睛所到之处尽是新鲜的东西,每天早上第一个起床,跑步到几公里外再跑回来吃早餐,早餐是馒头和稀饭,饭票是3角钱的,还算吃得饱。中午饭米饭随便打,只是菜要分5角和8角一份的,我钱少,只能吃5角钱一份的,是油炒的,只是没有肉,有肉的是8角钱一份,虽然很想吃,可是不能几下把生活费吃完了,须匀斗点,才能撑到学业期满这半个月时间,由于老师的教授方法切实可行,我的画画进步得很快,看样子要不了他们说的浪多时间就可以回来了……
顺代向家头的亲人们问好!
                               
此致

敬礼

     三儿1992年6月18日”

     
生活质量差是农村头的普遍现象,只是像三儿说不能吃肉却触痛了母的那根想儿的神经,在家头生活虽然差,隔三差五肉还是有吃的,这样岂不饿瘦了回来,母一想到这便禁不住热泪长流——这里回家后听三姐说的,其实在家头给三儿的信中本没有提到这点,是怕他在外头担心,影响学习。
        
看着其他同学把饭盒里的肥肉粒用叉子挑出饭盒,三儿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心说:吃不下嘛赶给我吃嘛,终究还是因为面子问题没好开口。

由于以往都起早的缘故,三儿天刚亮就醒了,洗漱一下就去校外跑几公里的步,回来刚好到早餐时间,早餐过后便是几个小时的临摩或对着真人写生。中午吃饭休息时,达州陈林问三儿:我画画咋的拿不准线条哦,三儿说早上家还是要少睡点懒瞌睡,精神才能好,精力才能集中。才能画得准线条。

在美校,第一次听河南人讲话,觉着好听,刚开始时是听不懂的,比如问他们是哪点的,他们回话说是“喝烂”的,叫我的时候发音是用的鼻音:穆秀品。还有给三儿借电筒的时候说:穆秀品,穆秀品,把你那“定统”借我用一下。
       
那些两广来的同学,说的话更是无法听懂,用同学田建新的话说,就是:听他们说粤语,好享受。即使跟同学们交流时,也免不了带些地方味道,其他省的则不然,都是用差不多标准的普通话,沟通才没那么困难了。
       
上写生课的时候,该青川的女同学郑琴当模特,她坐在比同学们高2尺多的位置,穿的又是裙子,时不时的往下拉她的裙子,就生怕同学们看到不该看的,实际上,同学们也没有看到不该看的。大家都没说,但郑琴总感觉被偷窥了,一节课下来相当不自在的,以致于同学们的写生,只有画她的成绩是最差的。
        
有次该三儿当模特,由于他有蹲着打石头的习惯,比较坐得着,全程一个小时基本没换姿势,不像陈林坐不住,摇摇动动的,让人画不准线条。调皮帅气的郑伟在画完三儿的画像后,又在他画纸上的脸上加了一只夹夹虫,别人看到示意三儿看,三儿看了也只是笑笑。
       
根据这次启示,三儿有次在课堂上把班主任的头像画了下来,同时也把他的舌头画来伸出来几寸长,只是没有署他的名,画了后传给其他同学看,其他同学看了也只是偷偷的笑,最后还是传到班主任手头,班主任没有说啥,只是把画像捏在手头,背在身后,又逐个帮同学们修改作业去了,其实,三儿并没有要想画这个画来丑化班主任的,只是他在给男同学修改作业的时候,只几笔就改好了,在女同学的位置坐的时间就长多了,不止改得下细,还讲得透彻。即使女同学有干疮,坐过的凳子会传染,老师也不会在乎的。
        
河南的阿楠是个活泼开朗的小伙子,大学毕业,自觉得多读了很多书,没事常与三儿交流,还教三儿写诗,有次为了示范新诗如何写,就拿起画笔在画纸上写下了这么一句:我的梦,掉进竹篮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三儿写新诗从此就只能从《星星诗刊》之类的读物上了解一些,后来倒是终于拓展了视野,但还是没有放开手脚,仍旧停留在追求韵和白的层面上,不管了,三儿又没靠写诗吃饭,权当打发时间和陶冶性情。
        
女生中画得最好的莫过于日照的吕燕,人漂亮不说,还高高长长的,白白嫩嫩,结没结婚,同学们就不晓得啦,像这些一二十岁的穷小伙子在那些漂亮女生面前,根本不好意思开口打招呼,更别说深入了解了。只有全校最帅的吴超老师都经常找她单独交流,当然,交流的啥子内容,要他们自己才晓得,三儿向来对这个不大感冒,只是偶尔听同学说:吴老师又找吕燕交流了。
       
还好三儿的主要精力是放在学习上,对其他的内容好似关心不起来,由于心无旁骛,他的绘画技巧日趋成熟,对于打点勾型,三停五眼的分段,颜色的明暗和高光处理,已基本掌握,一个多月后便转入彩色碳精画,学彩色碳精画的时候,老师已不再指点,全靠各人去调色和悟,学了彩色碳精画,后来也没有用上,只为自己画过一张自画像,就再没有画第二张,因为这个一是很费时间,二是要买这些颜料,后来就直接荒废了。
        
美校侧边有条河,约有丈把深,河水黑澄澄的,水中携带着些七筋八沙的,有一股阴沟里的腐臭味飘出来,阿楠居然不怕臭,那天下午下课饭后,衣裤脱了还下去游了一圈,三儿是没胆也没兴趣去洗,杨柳的河虽然没有这么大的水,但清亮得多,即使老家后面那几口水塘,也比这个干净得多,所以只是看着阿楠游一会儿,便转身回校。
        
贵州剑河县杨秀黎同学因家庭变故,急需借钱回家,跟三儿借,本就不多的三儿还是借给他35块钱,说好回去了就寄到学校来,结果到现在满满32年过去了,人和钱如石沉大海,虽然现在倒不需要靠那35块钱发财,但对于当时来说,那可是三儿几天的打工工资啊!眼看着学期将满,口袋日见干瘪,杨秀黎借的钱还是没个影儿,不得已又向家头写了封告急信,如此这般的叙述了番,让家头汇40元来开所欠下的款项。三儿如此这般的跟班主任李友元说明情况后,取得他的信任,扣掉凳子钱5元(因进校时学校把凳子发给每个同学,说保管好,起身的时候要退回学校,不推退就要扣5块钱,三儿起身的头天,到处找这个凳子,这个标有数字的凳子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就是找不到,只得让学校扣了这5块钱)给了三儿40元钱,去打饭处打了9个馒头装进饭盒作路上充饥,装好一应行李,连同那些画纸等约30多斤。起身时跟同学们打过招呼,仅阿楠和贵州王金明同学两个人送三儿到汽车站,其他同学都在上课,况且也没啥子深厚的交情。况且课堂上老师也讲过:哪个同学要回家,就不管,每个都要去送,很耽搁时间的,自然就各管各的了。
        
三儿到了荷花池长途汽车站门口,自然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向路人打听去汽车站的路线,马上就凑上来一个地痞模样的小伙子压低声音向三儿吼道:“快点把钱拿出来,老子才刚从牢头放出来的”,三儿心头一阵慌乱,即而想到有事找警察,环顾了下周围没有警察,只看到一个当兵的正要去赶车的样子,赶紧跑过去拉着他请他帮忙,当兵的问咋回事,三儿说:那个鼓捣喊我拿钱给他,我哪里有钱给他。当兵的说:没得就算了嘛,另一个游手好闲的小伙子看看没啥子搞头,赶紧过来打圆场:你拿5块钱给我,我带你克嘛。三儿像是看到了救星,忙不迭的答应着,于是就让后来那个小伙带到离三儿要去买车票50米左右就到的地方,给了他5元钱总算脱身。
        
但是,问题来了,原来身上预计的37元钱够买到古蔺的车票,被讹去了5块钱便到叙永也不够了,咋整?平生没要过饭的三儿第一次开口向别人要钱,口头解释着:“我要买到叙永的车费还差5角钱,大哥给我5角钱吧”先后向几个看上去不是没钱的西装革履的人要,不是说没有便是看三儿一眼便不再理会的,最后在一个农民工打扮的约20多岁模样的小伙子那儿要到5角钱加起刚好够到叙永的车费钱,等买到票已经错过了最早那班车,第二趟是在7个小时过后的事了看看离发车时间还早,上午根本没有睡意,三儿便把画架支在候车室的长椅上,在画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艺术字“画像”,以招揽生意,问倒是有人来问,一听说要10块钱画一个像,都摇摇头便走开了,没生意就没生意吧,反正也要等车。就这样一直干坐着。
        
从早上出发到下午5点钟上车,中途仅吃了两个馒头,说实话,以三儿的饭量,别说两个馒头,就是饭盒中那9个馒头一起,也能轻松解决了的,只是三儿明白,这点食物必须撑到叙永下车。
        
班车行进在暗夜中,一路颠簸,空空如也的胃子便提出多次抗议,无奈的三儿第一次做了贼,趁车窗外没有灯光的时候,弯下腰在过道上的竹篮中抠了个桃子,不知是哪个买的,也没钱给别人买,更不好意思开口要,当时并不知道那叫水蜜桃,汁很多,只是不是很甜,没想到空腹吃桃子还有不良反应,吃下不多久便开始呕吐,一直吐感觉到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后来就恹恹的睡了过去,第二天8点过,终于在叙永东站下了车,向人打听了去古蔺方向的路,背上行李走起路来,走长途当然不敢走急了,慢慢走到火把桥,看到路边有口水井,就坐下来就着井水解决了剩下的冷馒头继续上路………
        
三儿走过正东,说起一个大男人,脸皮子薄,真不好意思向人家户讨饭吃,看看路边有长得正茂盛的豆豆,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摘了几个胡乱了嚼来咽下肚子,以补充些能量,好继续赶路。那没煮过的生豆豆味道真不受吞,甜不甜,酸不酸的,那年头家家户户虽不是人人越过温饱线,但不是在饿极了的情况下,谁也不会嚼生豆豆充饥的。

就这样饿着肚子扛着蛇皮口袋一路走,到了德耀关,天已经黑了下来,实在疲倦得很,就靠在路边的桉树上歇会儿,坐下来便睡了过去,对面二楼那家女主人朦胧中看到三儿在那儿坐了下来,以为是坏人,就在那里“哎,哎”的吼叫,还向三儿甩了些杂物。三儿睁开惺忪的眼睛,望了下二楼上夜色中那个女人,头一歪又睡了过去。一阵隆隆的汽车声震醒了沉睡中的三儿,三儿起来拍拍屁股,又不得不朝家的方向走去……以前听人说五道拐有些吓人,三儿经过那点时,不免东张西望,毛根子时不时的有点炸,只怕冷不丁窜出来个吓人的怪物把人吓得半死,所幸一路平安,并没有遇到想像中的那些邪祟。
        
到了古蔺城头,已是晚上3点左右,下桥派出所两个警察跑出来一下捉着三儿,把三儿架进派出所,虽然三儿一直在说自己不是坏人,刚从成都学画回来,没钱赶车是从叙永走路回来的,但还是让警察把口袋里的东西倒出来检查一下才放三儿走了。
        
三儿已经不想再赶夜路了,就去好朋友廖大章租房子处,讨点热水烫脚睡下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因回家心情迫切,就走15里小路回家,到家已近中午,刚踏进敞坝那一刻,三儿母亲就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三儿刚开口喊了声:“母——”,母的泪水便如缺堤的洪水泛滥开来。三儿不忍直视母的悲喜交集的面容,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放下行李,双手掩面,揉揉酸涩的眼睛,止住了欲滚滚而出的泪珠儿,静坐了会,出来时,母没哭了,只询问了这段时间的情况,三儿专捡学校头和路上开心的事儿跟母摆,母的脸上逐渐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最后三儿说:“母,我要克跟大章代花(定婚)”,母说:“你克嘛”。三儿便吹着口哨跟大章代花克了……


作者简介:穆秀平,四川省泸州市古蔺县杨柳坝人。生于1972年,88年初中毕业务农至今,副业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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