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公元417年，元旦，后秦皇帝姚泓，在皇宫前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国家内忧外患，朝廷愁云惨淡，君臣相对流泪。
然而，眼泪未干，噩耗又至。
姚泓的从弟、征北将军、齐公姚恢，造反了！
姚恢当时镇守安定（甘肃省镇原县东南曙光乡），率当地老百姓三万八千户，纵火焚烧了房屋，从北雍州（州政府设安定）直奔长安而来。姚恢自称大都督、建义大将军，向所过州郡发布檄文，声称要铲除皇帝身边的恶棍。
扬威将军姜纪率部归附姚恢。
建节将军彭完都听说姚恢大军将至，放弃阴密城（甘肃省灵台县西南），逃回长安。
姚恢到达新支（今地不详），姜纪建议说：
现在，朝廷的重兵都派到东边儿去了，京师空虚，您如果率一支轻军突袭长安，一定能够攻克。
姚恢不能采纳。
【帅小伙造反了】
衣赐履说：之前我们讲过，姚泓的老弟、广平公姚弼，跟姚泓争夺太子之位，被老爹姚兴赐死。姜纪就是姚弼的智囊，这家伙颇有见地，但有点生不逢时之感，归附谁，谁完蛋；当然，你也可以说，这家伙“妨主”，归附谁，谁完蛋，呵呵。
姚恢向南进攻郿城（陕西省眉县），击败镇西将军姚谌（姚泓老弟），长安震动。皇帝姚泓火速征召东平公姚绍（姚兴叔父），并派车骑将军姚裕（姚泓老弟）和辅国将军胡翼度，进驻沣水西岸（渭水支流，流经西安市西郊）。
扶风（郡政府设郿城）太守姚俊等人向姚恢投降。
东平公姚绍听说姚恢造反，率轻骑部队紧急回救，命镇军将军姚洽和冠军将军司马国璠，率步兵三万，回防长安。
姚绍与姚恢在灵台（陕西省西安市西）相持。抚军将军姚讚以宁朔将军尹雅为弘农（河南省灵宝县东北）太守，镇守潼关（陕西省潼关县），率诸军回援长安。
姚泓向姚讚道歉说：
我德行不够，没能处理好跟兄弟们的关系，导至祸起萧墙，兄弟反目，我是既有负于祖宗，又无颜见各位叔父啊（亦无颜见诸父）。姚懿反叛，刚刚平定，姚恢又拥众作乱，为之奈何？
衣赐履说：诸父，有两种解释，一是古代天子对同姓诸侯、诸侯对同姓大夫，都尊称为“父”，多数就称为“诸父”；二是指伯父和叔父。此处，姚泓是对姚讚说话，那么，姚讚大概是姚泓的族叔。
姚讚说，姚懿他们之所以敢率军作乱，都是因为臣等庸碌，没能防止他们的缘故啊！
言罢，姚讚捋起衣袖，大声哭号，说，臣与大将军（应指姚绍），如果不能灭了姚恢这个反贼，此生再也不敢与陛下相见！
姚泓于是派姚讚前往平叛。
姚恢部众见官军四面而至，全都心惊胆战，部将齐黄等人向官军投降。
姚恢挥师进逼姚绍军，姚瓒突然从姚恢后面杀将过来，大破姚恢军，斩杀姚恢和他的三个老弟。
姚泓得知姚恢死讯，失声恸哭，以公爵之礼将其安葬。
衣赐履说：刘裕大军已近在咫尺，姚恢却率众造反，搞得姚泓必须从前线撤军平叛，刘裕做梦也会笑醒啊。
刘裕从彭城（江苏省徐州市）率水军西上，留下儿子、彭城公刘义隆（本年十一岁）镇守彭城。安帝司马德宗下诏，任命刘义隆为监徐、兖、青、冀四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
衣赐履说：刘裕生于公元363年，本年五十五岁。长子刘义符生于公元406年，本年十二岁；次子刘义真和三子刘义隆都生于公元407年，十一岁。刘裕有记录的阿哥七个，格格十个，大格格生于公元383年，本年已经三十五岁，名刘兴弟；二格格刘荣男，生年不详，只看兴弟、荣男这俩名字，即可感受到刘裕生子之心，有多急迫！
刘裕年近六旬，而长子才十二岁，官职再高，爵位再尊，他也还是十二岁的娃娃，这可能也是刘裕看谁都像反贼，无法充分信任手下干部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对刘裕这样的人而言，确为大忌】
二月，东晋龙骧将军王镇恶，进军渑池（河南省渑池县西），派毛德祖袭击后秦蠡吾城（河南省洛宁县西北），生擒弘农太守尹雅，王镇恶仍然让尹雅代理弘农太守。
王镇恶一路向西，兵临潼关。
代理弘农太守尹雅，杀了看守自己的人员，逃回后秦。
冠军将军檀道济、振武将军沈林子，从陕城（河南省三门峡市）北渡黄河，攻陷襄邑堡（山西省芮城县）。后秦河北（郡政府设襄邑堡）太守薛帛，逃奔河东（山西省夏县）。
晋军进攻后秦并州刺史尹昭据守的蒲坂（山西省永济县），没能攻克；另一支部队进攻匈奴堡（山西省临汾市境），被后秦宁东将军姚成都击败。
二月十九日，东晋荥阳守将傅洪，献出虎牢城（河南省荥阳市西北汜水镇），向北魏投降。
衣赐履说：《魏书·太宗纪》载，司马德宗荥阳守将傅洪，遣使诣叔孙建，请以虎牢降，求军赴接；德宗谯王司马文思遣使王良诣阙上书，请军讨刘裕，云云。
我个人理解，晋朝廷内，恐怕有不少类似傅洪、司马文思这样的干部，他们已经看出，大晋朝已经不姓司马而姓刘了，因此，宁肯投降北魏和后秦，也不愿做刘裕的手下。
显然，这种力量一旦形成合力，将会相当爆裂，刘裕不可能视而不见，谁是亲手下，谁是伪手下，很闹心的。
后秦皇帝姚泓任命东平公姚绍为太宰、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赐帝王专用的黄钺，改封为鲁公，命他督率武卫将军姚鸾等，率步、骑兵共五万人，镇守潼关；又派另一武卫将军姚驴，援救蒲坂。
衣赐履说：直到此时，后秦的实力还是可以的。但刘裕究竟率了多少军队，我们始终不知道。
另，这一时期，后秦出现三个武卫将军，姚益男、姚鸾、姚驴，东晋的冠军将军也好几个，让我有些懵圈。
沈林子对檀道济说：
蒲坂城池坚固，守军又多，强攻，我军伤亡会很重，不强攻，又会拖延时间。现在，王镇恶在潼关，势单力弱，我们不如与他会师，合兵攻打潼关。拿下潼关，则蒲坂不攻自破。
檀道济同意。
衣赐履说：大家千万不要相信，沈林子和王镇恶团结友爱、同仇敌忾，大概率是，沈林子怕王镇恶拿下潼关、攻下长安，那样，功劳就太大了。
这个判断，是基于沈林子对王镇恶的强烈恶意而作出的，可以说，他视他为仇寇。
三月，檀道济、沈林子抵达潼关。后秦鲁公姚绍率军迎战，檀道济、沈林子奋勇进攻，击败后秦军，俘斩数以千计。
姚绍撤军至定城（潼关西十五公里），凭借险要地势固守。姚绍对手下干部说：
檀道济他们的兵并不多，而且孤军深入，因此，他们只能固守营垒，等待后援。我现在分出一支人马，切断晋军粮道，就可坐等将其生擒。
于是，姚绍派姚鸾把守要道，断绝檀道济的粮道。
姚鸾派尹雅率军与晋军在潼关之南会战，秦军大败，尹雅再度被俘，被送至刘裕处，将要斩首时，尹雅说：
我前次被俘就应当死了，能活到今天已经赚了。我死，心甘情愿。然而。夷夏虽殊，君臣大义却是一样的。明公可以出于大义兴兵遣将，岂可使秦国没有守节之臣呢！
刘裕觉得尹雅讲得不错，将其赦免。
三月四日，夜间，沈林子率精锐部队，偷袭姚鸾大营，斩杀姚鸾以及他手下将士数千人。
衣赐履说：《宋书·自序》载，沈林子夜袭姚鸾，屠其城，割了姚鸾的鼻子，坑杀了姚鸾的士卒。
沈林子出手狠毒，杀气逼人。
姚绍又派东平公姚讚驻军黄河岸边，企图断绝晋军水道。姚讚营垒尚未建成，沈林子突然杀到，姚讚军大败，姚瓒逃回定城。
后秦河北太守薛帛，献出河曲（山西省西南角落，黄河东岸与北岸之间地带），向晋军投降。
衣赐履说：讲真，姚绍的作战部署，可圈可点，奈何秦军就跟泥捏的似的，一碰就碎一地？究竟是秦军战斗力太差，还是沈林子太能打？
此时，刘裕大军从淮河、泗水进入清河（济水），打算再进入黄河，逆流而上。
刘裕派使节向北魏借路，而后秦也派使节向北魏求救。
北魏皇帝拓跋嗣命群臣商议，外朝公卿都说：
函谷关号称天险，一人荷戈，万夫不得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者，想来是读过《魏书·崔浩传》的）。刘裕的水军、步兵，如何能够西入？如果我们从后面攻击他，他就很难顺利返回。但是，如果刘裕北渡黄河，攻击我们则容易得多。刘裕对外宣称讨伐秦国，但他的真实意图难以猜测。并且，秦国与我们联姻，不可以不出兵相助。我们应派军切断黄河上游，阻止晋军西上。
拓跋嗣又在内朝讨论，大家的意见与外朝基本一致，拓跋嗣打算采纳，此时，博士祭酒崔浩跳出来说：
此非上策。刘裕吞并秦国的野心由来已久。如今，姚兴去世，儿子姚泓愚劣，刘裕乘他国内危机而兴兵讨伐。我推测，刘裕是一定要进入函谷关的。刚强性急之人，不顾后患。如果我们切断黄河上游，阻截晋军，刘裕一定会登陆北侵，冲我们来了，这样的话，姚泓倒是没事儿了，而是由我们替他挨打了！现在，柔然在北边骚扰，老百姓缺乏粮食，不宜大举兴兵。如果挥师南下，柔然就会继续深入我们境内；如果回救北方，南方各地又将告急。依我看，不如借给刘裕水道，听任晋军西上，然后，我们出动军队，堵住他的东归之路，这就是所谓的“卞庄刺虎，两得之势”啊。如果刘裕得胜，一定会感激我们借路的恩惠；如果姚氏胜出，我们也没有失去援救近邻的美名。纵使刘裕夺取了关中，对晋朝而言，太过遥远，他们根本守不住，关中最终还是我们的。如今不需动兵，坐观成败，即可收长久之利，此为上策。为国家谋划，大原则是怎么做才最符合国家利益，岂可为了一个女子，就兴师动众呢（夫为国之计，择利而为之，岂顾婚姻，酬一女子之惠哉）？
【拓跋焘朝，此人既位极人臣，又死得极惨】
有人又说：
刘裕西入函谷关，就会腹背受敌，进退失据。而如果北上进攻我们，秦国一定不会出兵助我。因此，刘裕虽然声称西进打秦国，实际上一定是北上打我们啊，这个形势太明显了。
拓跋嗣于是命司徒长孙嵩为督山东诸军事，又派振威将军娥清、冀州刺史阿薄干，率步、骑兵十万，屯驻于黄河北岸。
三月八日，刘裕率水军开进黄河，任命左将军向弥为北青州刺史，戍守碻磝（山东省茌平县西南。碻磝读如敲敖）。
当初，刘裕对王镇恶等人说，如果攻克洛阳，一定要等主力大军到达之后，共同西上。
然而，王镇恶等人打得太顺，竟然一路打到了潼关。不过，打到了潼关，也就被堵在了潼关，时间一长，粮食告急，军中恐慌疑惧，檀道济建议北渡黄河，避开后秦大军的锋芒，有人甚至打算放弃辎重，回奔刘裕的大部队。
沈林子手按佩剑，怒道：
相公（对宰相的尊称）尽力于王室，有扫平天下之志，现在，许昌、洛阳均已平定，关右也即将收复，大事能否成功，关键在于前锋。我们为什么要抛下大好形势，放弃即将获得的功业？再说，主力大军距我们还远，贼众强盛，即使我们打算撤军，就能撤得了吗？我既受命做了前锋，就没想过活着回去，大不了我一个人率军跟他们拼死一搏。只不过，不知道你们这些主张撤军的先生们，有什么面目去见相公呢！
衣赐履说：史书记录，偏向于晋军的势如破竹，我个人感觉，沈林子这段话，大概透露出一点当时的真实情况——势，并不那么如破竹。
勇气再足，势气再盛，饿个三五天之后，你再看看。
军中缺粮，王镇恶等派人飞马报告刘裕，要求支援粮草和兵力。刘裕把王镇恶的使者叫到跟前，打开战船北面的窗子，指着黄河岸边的北魏大军，说：
当初，我告诉他们，如果攻克洛阳，就等待大军，不可轻率深入。你睁大了眼仔细看，岸上这乌压压的贼众，一直盯着我呢，我特么怎么派军派粮！
刘裕指望不上，王镇恶只好返回弘农，亲自督促老百姓缴纳粮租。史称，百姓竞送义粟，军食复振。
衣赐履说：我猜，“军食复振”大约是真的，但老百姓“竞送义粟”，大概是吹出来的。
读到此处，我不禁为王镇恶的命运，捏了一把汗。
王镇恶是王猛的儿子，他不但很能打，而且，在关中地区颇有声望，此番北伐，他又显示出两个特点：
第一，王镇恶有点不听话。刘裕告诉他们，打下洛阳之后，呆着，等我到了之后，一起西上。然而，王镇恶、沈林子这帮货，竟然没把刘裕的话当回事儿，一路打到潼关。讲真，你立的功越大，刘裕就越火大。
【王镇恶】
第二，王镇恶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前方缺粮，咱不管刘裕是不是真的无法供应粮草，但确实亲口拒绝了。如果王镇恶等人由于缺粮，灰溜溜回来了，可能不会招致大祸。但王镇恶这厮，竟然自己筹到了足够的粮草，实在让人不爽啊！前秦败亡时，王镇恶刚十三岁，王镇恶在投奔东晋之前，有个叫李方的渑池人收留过他，待他非常好。此番，王镇恶拿下渑池之后，立即找到李方，升堂拜母，并向刘裕报请任命李方为渑池令。俘获了尹雅，王镇恶让他继续做弘农太守，结果尹雅跑了。王镇恶既不太听话，而且在这一带，很有群众基础，他一旦得势，今后很可能摁不住。
刘裕连自己的亲手下都信不太过，何况对王镇恶？讲真，王镇恶，功立得越大，死得越快。
这时，刘裕大军，沿河西上。北魏很有意思，派了数千骑兵，就跟黄河北岸，晋军走，他们也走；晋军停，他们也扎营，把刘裕给腻味的啊！
东晋船队逆流行进，士卒在黄河南岸，用纤绳拉着战船前行，风大浪急，有几根纤绳断了，战船漂到北岸，北魏军立即冲上来，将船上的东晋将士全部诛杀。刘裕派军还击，晋军一上岸，魏军呼啦一下，远远跑开；晋军一回到船上，魏军又呼啦一下，回到岸边。
刘裕哭笑不得，胡子乱颤。
要知刘裕如何破解困局，我们下回再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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