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史称，司马休之在江陵任职之后，很得百姓之心。司马休之的儿子、谯王司马文思，还跟首都建康呆着，据说这家伙性情凶暴，最喜欢结交狐朋狗友、轻侠之徒，太尉刘裕非常讨厌他。
衣赐履说：准确地说，司马文思已经不是司马休之的儿子了。司马文思本为司马休之的长子，司马休之的老哥、谯王司马尚之，死于桓玄之难，没有儿子，安帝司马德宗作主，把司马文思过继给了司马尚之。因此，虽然亲爹司马休之并非王爷，司马文思却继承了司马尚之的王爵
公元414年，三月，有关部门上奏，控告司马文思擅自杀害封国的干部。安帝司马德宗下诏，诛杀司马文思的党羽，但赦免了司马文思本人。司马休之上书谢罪，请求免除司马文思的官职，朝廷不许。
刘裕派人拘捕司马文思，送至江陵，让司马休之自行处理。刘裕的本意，是想司马休之自觉点儿，自己杀了司马文思得了。但是，司马休之只是上书请求褫夺司马文思的爵位，又写信向刘裕表达谦意。刘裕因此很不高兴，任命江州刺史孟怀玉兼任督豫州六郡，戒备司马休之。
衣赐履说：《宋书·武帝纪》载，平西将军、荆州刺史司马休之，宗室之重，又得江汉人心，公疑其有异志。
司马休之是当时宗室里最能干的了，在江汉一带很得人心，于是，刘裕怀疑他有了异志。因此，刘裕就打算办了司马休之。
讲真啊，以前读司马懿，时不时心中发冷；现在读刘裕，比读司马懿还要冷。刘裕为夺取司马家的天下，未雨绸缪之长远，怀疑即铲除的举措，没有理由制造理由的指导思想，让人不寒而栗。
公元415年，正月，刘裕下令拘捕司马休之留在建康的次子司马文宝、侄子司马文祖，命二人自杀。
紧跟着，刘裕动员大军，准备西上进攻司马休之。安帝下诏，加授刘裕皇帝行诛杀的黄钺，并兼任荆州刺史。
正月十六日，晋帝国大赦。
衣赐履说：征讨司马休之，连理由的不编了，刘裕已经到了毫无顾忌的地步。
所谓大赦，两个作用，一是诱骗司马休之投降，二是瓦解司马休之手下的斗志。
正月二十三日，东晋朝廷任命吏部尚书谢裕为尚书左仆射。
正月二十七日，刘裕大军出发。
【著名笨蛋兼大贪刘道怜】
刘裕任命中军将军刘道怜（刘裕老弟）监留府事，刘穆之兼右仆射，朝廷事无大小，都由刘穆之决定；又任命高阳（侨郡，郡政府设首都建康）内史刘钟领石头戍事，镇守冶亭（建康城东门至蒋山之间）。
雍州（州政府设襄阳，湖北省襄阳市）刺史鲁宗之，怀疑刘裕终究不会放过自己，便与儿子、竟陵（湖北省钟祥市）太守鲁轨，起兵响应司马休之。
衣赐履说：一般而言，高明的老大，打算收拾一帮小弟，不会同时下手，因为可能失控。他会一个一个来，甚至他会让某个小弟去收拾另一个，事情完毕，再让其他一个来收拾这一个。历代出刀快的帝王，都是这个路数。臣子们全都乖乖就范，为什么？因为拿捏不准老大的心思，总有一种侥幸心理。
刘裕清理异己的过程，一路看过来，唯一值得称道的，就是这位鲁宗之，只有他把自己的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二月，司马休之向安帝司马德宗上书，列举刘裕的罪状，大概有这么几条意思：
第一，太尉刘裕虽然只是一介匹夫，但是他匡复社稷，功盖古今。功劳大了，臣子的壳子就装不下他了，“问鼎之迹日彰，人臣之礼顿缺”，越来越不把皇上放在眼里了。
第二，慢待皇上和宗室。皇上的御膳，越来越差，伺候皇上的老人儿，不到从前的十分之一。皇后病重时，汤药都不周全，还得给家人写信求药（皇后王神爱，死于公元412年）。前扬州刺史司马元显的第五子司马法兴，是太傅司马道子的后嗣，桓玄之乱时逃亡在外，皇上返回建康之后，他才得以归来。但是，由于司马法兴聪敏明慧，刘裕认为他将来必得人心，因此，没有任何理由，就将其杀害。等等。
第三，滥杀忠良。故卫将军刘毅、右将军刘藩、前将军诸葛长民、尚书仆射谢混、南蛮校尉郗僧施，都是德才兼备的社稷之臣，他们并无罪过，但全被刘裕杀害。刘裕此人，猜忌残忍，古今罕见。
第四，我来荆州任职，诸子侄都留在京城（言下之意是，子侄们在京城相当于人质，我当然不会造反）。我老哥的儿子、谯王司马王文思，喜欢交游，却不知防范，被小人构陷。刘裕便剪除人士，将文思送到我这里。我顺着他的意思，上书请求废黜文思，又让我的儿子司马文宝送女儿返回建康。我自认为做到这一步，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了吧？没想到刘裕包藏祸心，竟然率军讨伐。
第五，刘裕这么做，并不是跟我有什么仇怨，而是因为我是王室之干，镇守一方。我朝的贤能大才都已故去，只有我一个还在，他要翦灭我，扫清他的篡位之路。镇北将军鲁宗之、青州刺史刘敬宣，都深为刘裕所忌惮，也打算依次清除，他今后篡位就更加容易了。
第六，我借助祖宗之灵，与鲁宗之一道，率领大众，讨伐逆贼。
衣赐履说：我们一直以为刘敬宣是刘裕的死党，而司马休之却说刘裕也要杀刘敬宣，大约有两种可能：一是刘裕也许真的并不信任刘敬宣；二是司马休之可能搞了一条反间计，在刘裕和刘敬宣之间制造矛盾。
司马休之发出书信，动员军队，等待刘裕。
刘裕也写了一封信，一封密信，给司马休之的录事参军、南阳人韩延之，劝他弃暗投明，别跟着司马休之一条道儿走到黑。
韩延之回信说：
听说你亲率大军前来，荆州的士人百姓，没有不惊慌震骇的。为什么呢？因为大家搞不清你凭什么出师诶（莫知师出之名故也）。看了你的信，我才知道，你起兵只是因为谯王司马文思的事，这让我叹息了很久。平西将军司马休之，体国忠贞，为人宽厚。因为你对朝廷有匡复之功，朝廷、宗室都依赖于你，因此他做每件事都要向你请示，都要看你的脸色。谯王司马文思因为一件小事而被弹劾，便自己请求免掉官职，如果再犯大错，又岂会默然以对呢！之前，司马休之已上书奏请褫夺谯王的爵位，如果还有什么没做到的，不过就是留了司马文思一条命罢了。推己及人，这么做有什么错呢？但你竟然会因此而兴师问罪，真可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刘裕足下，海内之人，谁看不出你那点儿心思！你还要诳骗国士吗！如今，你讨伐别人的君主，却又写信利诱别人的臣下，你还真是虚怀若谷、海纳百川诶！刘藩死在皇宫的阊阖门，诸葛长民死于你的侍卫之手。以甜蜜谎言欺骗地方官员，然后再对他们突然袭击（指刘裕攻打刘毅），于是，朝廷之上再无诚信忠贞之士，京城之外没有自信能够保命的诸侯（阃外无自信诸侯）。你自以为得计，实在是可耻啊！我诚然鄙陋粗劣，但是也曾向君子学过做人的道理。平西将军司马休之德行高尚，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可以性命相托的臣下呢！假如丧乱之世还要很久，污浊局面仍将继续，我自当与臧洪同游于地府！不再多言。
衣赐履说：臧洪是三国时代著名的义士，本为张超的手下，后归附了袁绍。后来，曹操围困老东家张超，臧洪要去救援，袁绍不许，双方反目，臧洪为袁绍所杀。韩延之的意思是，我对司马休之，与臧洪对张超是一样的，为宁可为司马休之去死，也不跟着你刘裕混。
刘裕看了韩延之的信，颇为感慨，把信给手下干部们看，说：
做别人的属下，应当这样呵！
衣赐履说：刘裕这个动作，格局很大，有帝王的风范。
【确有帝王之风】
韩延之因为刘裕的父亲名叫刘翘，字显宗，于是，把自己的字改为韩显宗，给儿子改名为韩翘，表示绝不做刘氏的小弟。
刘裕派参军檀道济、朱超石（朱龄石的老弟）率步兵、骑兵进攻襄阳。江夏（湖北省安陆市）太守刘虔之，率军屯驻于三连（湖北省安陆市西北），修筑桥梁，聚积粮草，等待他们的到来。但是，檀道济还没到，鲁宗之的儿子鲁轨先到了，鲁轨发动突袭，斩杀刘虔之。
刘裕派女婿、振威将军、东海（山东省郯城县）人徐逵之，率参军蒯恩、王允之、沈渊子（沈林子老哥）出击江夏口（湖北省监利县西，夏水注入长江处）。徐逵之等人在破冢（湖北省江陵县东南）与鲁轨交战，大败，徐逵之、王允之、沈渊子，全部阵亡，只有蒯恩顶住了对方进攻。鲁轨继续攻击蒯恩，不能攻克，于是撤军。
刘裕在马头（湖北省公安县东北）集结军队，听说徐逵之战死，大光其火。
三月二十九日，刘裕率军渡江。鲁轨、司马文思率军四万，沿江布阵，江岸陡峭，刘裕军无法攀登。
刘裕披挂铠甲，打算亲自强攻，将领们纷纷劝阻，刘裕不听，越发愤怒。太尉主簿谢晦冲上前去，拦腰抱住刘裕，刘裕拔出佩剑，对谢晦说，我杀了你（我斩卿）！
谢晦吼道，天下可以没有我谢晦，却不可以没有明公啊！
衣赐履说：谢晦的动作，有点儿像相声里的“现挂”，这个既考验基本功，也需要某种天赋。谢晦之于刘裕，好比于谦之于郭德纲，二人配合之默契，已达化境。
胡三省在这儿有个注，说是“此裕所谓晦颇识机变者也”，谢晦拦腰一抱，一句“天下可无晦，不可无公”，完美诠释了刘裕对他“颇识机变”的评价。
建武将军胡藩率游击部队，屯驻江津（湖北省江陵县西南），刘裕高呼让其登岸，胡藩面露难色。刘裕命左右过去，说是要砍了胡藩。
胡藩对来人说，我正要进攻贼兵，没时间回去受教！
随即，胡藩用刀尖在江岸上掘出小坑，仅能容下脚趾，然后踩着小坑爬上江岸，手下将士跟随其后，登上江岸之后，奋力拼杀。司马休之的军队无法抵挡，逐渐后撤。刘裕军趁机猛攻，司马休之军于是溃败。刘裕攻克江陵，司马休之、鲁宗之向北逃走，鲁轨留守石城（湖北省钟祥市）。
衣赐履说：这段记录，不太好理解。司马休之四万部队，都跟河岸上站着呢，一人一口唾沫，也把胡藩砸死了，岂会有如岁月静好，默默看着胡藩一边挖小坑，一边往上爬呢？
估计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刘裕命令阆中侯、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人赵伦之、太尉参军沈林子进攻鲁轨，武陵（湖北省常德市）内史王镇恶，率水军追击司马休之等人。
这个时候，有一个强盗团伙儿，大约几百人，夜袭冶亭，京师震动。镇守冶亭的刘钟将他们剿灭。
衣赐履说：不知道这伙儿人与司马休之，有没有关系。
青、冀二州（二州州政府设东阳，山东省青州市）刺史刘敬宣的参军司马道赐，是司马家的远枝儿，血液里的皇家基因相当稀薄。司马道赐听说刘裕攻打司马休之，便伙同辟闾道秀，还有个小将王猛子，打算刺杀刘敬宣之后占据广固（山东省青州市，在东阳城西），以响应司马休之。
四月三日，刘敬宣把辟闾道秀叫来，命左右都出去，两人密谈。不晓得王猛子从哪里冒了出来，绕到刘敬宣身后，抢过刘敬宣的佩刀，把刘敬宣给砍死了。刘敬宣的手下迅速抓捕司马道赐等人，全部斩杀。
衣赐履说：刘敬宣之死，颇有些古怪。
【刘敬宣】
五月，阆中侯赵伦之、太尉参军沈林子，在石城打败鲁轨，司马休之、鲁宗之营救不及，于是，与鲁轨一道，逃奔襄阳。结果，鲁宗之的参军李应之，紧闭城门，拒绝他们进入。
五月十二日，司马休之、鲁宗之、鲁轨，以及谯王司马文思、新蔡王司马道赐（不是谋杀刘敬宣的司马道赐）、梁州刺史马敬、南阳太守鲁范等人，全部逃奔后秦。
史称，鲁宗之很受百姓拥护，他们逃亡之时，老百姓纷纷伸出援手，帮助他们逃离国境。王镇恶等人前来追捕，无功而返。
之前，司马休之曾经向后秦、北魏求援，后秦征虏将军姚成王，以及稍早投奔后秦的司马国璠，率军到达南阳（河南省南阳市），北魏南部大人长孙嵩，也到了河东（山西省夏县），听说司马休之已经失败，便各自收兵返回。
司马休之到了长安，后秦天王姚兴任命他为扬州刺史，让他侵袭骚扰襄阳。侍御史唐盛对姚兴说：
根据符谶之说，司马氏将重新夺取河、洛一带（河南省中部）。现在让司马休之率军在外，就如放虎归山、纵鱼入海一样。依我看，不如给他高爵厚赏，留在京师。
姚兴说：
当年，周文王在羑里（河南省汤阴县北。羑读如友）得到赦免，汉高祖在鸿门没有被杀，这都是天命，谁能违抗得了！如果符谶所言为真，留他在京师，恰恰促成灾害。
于是，姚兴没有更改命令。
衣赐履说：这个姚兴，有时候真的很神，充满洞见。他似乎人生道理懂得比谁都多，但打起仗来，似乎比拓跋珪、赫连勃勃、刘裕，都有所不及。
东晋朝廷加封太尉刘裕为太傅、扬州牧，特许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又任命兖、青二州刺史刘道怜为都督荆、湘、益、秦、宁、梁、雍七州诸军事，骠骑将军，荆州刺史。
史称，刘道怜为人贪婪鄙俗，没有才能。
衣赐履说：刘道怜是著名的笨蛋，但他是刘裕的老弟，由他镇守荆州，刘裕放心。
八月十三日，刘裕回到建康，坚决辞让太傅、扬州牧，接受其余任命（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任命世子、豫章公刘义符为兖州（州政府设京口，江苏省镇江市）刺史。
衣赐履说：刘义符今年十岁。
尚书左仆射谢裕去世，刘穆之接任。
九月十九日，晋朝廷大赦。
公元416年，正月，东晋朝廷加封刘裕为兖州刺史，都督南秦州（侨州，州政府设南城，陕西省南郑县南），至此，刘裕共都督二十二州。任命刘裕的世子刘义符为豫州（州政府设姑孰，安徽省当涂县）刺史。
衣赐履说：二十二州，大概是：扬州、徐州、北徐州、豫州、兖州、北兖州、青州、北青州、冀州、幽州、并州、司州、荆州、江州、湘州、雍州、梁州、益州、宁州、交州、广州、南秦州。
数年下来，刘裕灭掉了两个政权（南燕、谯蜀），平定了一场叛乱（孙恩、卢循之乱），诛杀了不服的朝臣（刘毅、诸葛长民等），打跑了能干的宗室（司马休之等）……放眼望去，东晋朝廷之中，能够与刘裕叫板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一般而言，当一个人位极人臣时，便往往不太想做人臣了。
好，刘老虎这边儿，我们先放一放，下一回，我们到西边儿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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