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在与刘毅交战之前,卢循就听说刘裕已经回到建康,当时还不太相信。击败刘毅之后,从晋军的俘虏口中得知,刘裕确实已经灭掉了南燕慕容超,回到了建康,卢循及其党羽,这下子心里就开始小鼓乱敲了。卢循打算退回寻阳(江西省九江市),转而进攻江陵(荆州州政府所在县,湖北省江陵县),以荆、江二州与晋朝廷相抗衡。变民集团的二当家、卢循的姐夫徐道覆坚持乘胜进攻建康,卢循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同意。
五月八日,东晋朝廷大赦。刘裕招募新兵,赏格很高,又发动百姓加固石头城(建康城西北)。有人建议分兵把守各个水陆要冲,刘裕说:
妖贼兵多,我们兵少,如果分兵据守,则容易被贼兵看出我们的虚实。并且,只要一个地方失利,就会使全军士气受到打击。现在我们把部队全都集中于石头,根据实际情况,随时机动,既让贼人无法确知我们的兵力,我军力量也不致分散。如果各地的军队,能够集中调动,则可再加商议(若徒旅转集,则徐更论之耳)。
衣赐履说:刘裕说妖贼兵多,朝廷兵少,我个人感觉,此处当存疑。
刘毅还没回到建康,他战败的消息已经传来,朝廷一片惶恐。
此时,北伐南燕的军队刚刚回来,将士们要么有伤,要么生病,京师能够作战的士卒不过数千人(建康战士不盈数千)。
衣赐履说:建康守军,加上跟刘裕北伐南燕的人马,只有数千人,这就给刘裕击破卢循定下了“以少胜多”的调子了。
此处有两点疑问:
一个是,上一回,我们讲过,青州刺史诸葛长民、兖州刺史刘藩、并州刺史刘道怜,都已率部回京协防。也即是说,青州、兖州、并州三个州的兵,再加上建康的卫戍部队,以及刘裕的北伐军,一共才几千人,我们上回讲过,豫州刺史刘毅与卢循交战时,率军二万。大家自行比对。
再一个是,刘裕讨伐南燕时,慕容超派步、骑兵五万人进据临朐(山东省临朐县),后来,听说晋军阵容强大,慕容超又亲率步、骑兵四万人赶赴临朐。也即是说,仅仅临朐一战,慕容超至少出动了步、骑兵九万人。刘裕大破南燕之后,现在他的北伐军能够参战的,撑死了也就一两千人。
我们没有具体数据,但史书的记录,水分一定很大。
卢循攻克江州、豫州之后,战士达到十余万,战船战车浩浩荡荡,绵延百里。卢循的楼船,高达十二丈,败逃回来的晋兵,都眉飞色舞争着向大家渲染贼兵是多么多么的强盛!
衣赐履说:卢循攻克江州、豫州,战士达到十余万;刘裕攻克南燕,就剩下一两千人,呵呵。
另,十二丈的楼船,将近三十米,相当于现在十层楼高,我很怀疑彼时有没有这么高的造船水平。
左仆射孟昶、青州刺史诸葛长民,担心贼兵逼近建康,打算护卫着安帝司马德宗,渡长江北上,刘裕断然拒绝。
当初,何无忌、刘毅迎击卢循、徐道覆,孟昶预测他们一定失败,后来果然失败了。此番,孟昶又坚定地认为,刘裕也一定会失败。史称,群臣都认为孟昶的判断是对的,只有龙骧将军、东海(侨郡,江苏省镇江市)人虞丘进(虞丘,复姓)驳斥孟昶等人,认为他们胡说八道。
中兵参军王仲德对刘裕说:
当今天子南面而治,明公您受上天之命担当国家的宰辅,新建大功,威震天下。妖贼乘明公远征而发动偷袭,既然听闻您凯旋归来,自会奔逃溃散。如果我们自己逃往荒野,那与一介匹夫何异?而一介匹夫发出号令,还哪有半点公信力?义士英豪,应当自己决定跟着谁混(义士英豪,当自求其主尔),如果真要渡江逃窜,我也就不跟您这儿呆着了。
刘裕非常高兴。
衣赐履说:注意,王仲德说“当自求其主尔”,大家体会一下,他说的“主”,是谁?
孟昶坚持北撤,刘裕说:
如今,我们的重要藩镇失守,强贼逼近,人情不安,信心尽失。我们一旦北撤,必定土崩瓦解,江北难道还能安全抵达吗!即使到了那里,也不过拖延时日罢了。现在兵士虽少,但足以与贼一战。如果能够克敌,则君臣共安;如果遭逢厄运,我当以死守卫社稷,横尸于宗庙大门,以成全我多年来以身许国的志向,我岂可远窜于荒草林野之间只为活命呢!我决心已定,你不要再说了!
孟昶因为自己的建议被怼回来,十分恼火,而且他认为刘裕必败,就请刘裕先杀了自己。刘裕怒说:
你等我打完这一仗,再死也不晚!
孟昶知道刘裕最终不会采纳他的意见,向安帝司马德宗上书说:
刘裕北伐燕国,群臣都不同意,只有我赞成,却导致强贼(指卢循等)乘机危逼社稷,这是臣的罪过。臣只有一死以谢天下。
孟昶将上书封好,然后,饮引药而死。
衣赐履说:桓玄篡位之后,孟昶是与刘裕、刘毅一道起兵勤王的元老级人物,绝对的老革命,这会儿,居然为了一场还没打的仗就自杀了,着实让人费解。
《宋书·自序》载,刘毅、何无忌、魏咏之、檀凭之、孟昶、诸葛长民,志在兴复,情非造宋,今并刊除,归之晋籍。
意思是,这老几位,他们闹革命是为了复兴晋朝,而不是为了建立刘宋王朝,因此,他们在《宋书》中的传,全部删掉,而归于记录晋朝的史书。
然而,《晋书》中,刘毅、何无忌、魏咏之、檀凭之、诸葛长民共列一传,偏偏没有孟昶。在这些人中,孟昶的份量是直追刘毅的,他竟然没有传,一定是政治原因,而不是史官的疏忽。
《宋书·天文志》载,四月,卢循寇湘中,没巴陵,率众逼京畿;是月,左仆射孟昶惧王威不振,仰药自杀。
于是,我严重怀疑,孟昶“惧王威不振”,仰药自杀,究竟是惧卢循导致王威不振,还是惧刘裕导致王威不振?
我们且读且思之。
五月十四日,卢循大军抵达秦淮河口(秦淮河注入长江处),建康城内外戒严。琅邪王司马德文都督宫城诸军事,住在中堂大殿处理军务,刘裕屯驻于石头,其他将领各有防区。刘裕的儿子刘义隆只有四岁,刘裕派谘议参军刘粹辅佐他,镇守京口(江苏省镇江市)。
衣赐履说:刘义隆即宋文帝,本年四岁,镇守北府军的大本营京口。讲真,我是第一次看到,一个臣子,命令大将辅佐自己的吃奶小儿镇守一方的记载。刘裕大概是想让后人看到,他刘家父子对大晋朝的忠心,而我看到的则是,他早已不把自己当成大晋的臣子了,嚣张跋扈,一至于斯!
刘粹,名义上是司马家的将军,实则为刘裕家的家奴,在京口事奉小主人。《宋书·刘粹传》载,卫将军刘毅,是刘粹的堂兄,刘粹效忠于刘裕,而与刘毅不是一伙儿的。
这么着看,孟昶自杀,似乎有些端倪了。
刘裕见许多百姓站在江边,抻着脖子观望江中的贼军,就问参军张邵,老百姓跟那儿干嘛呢。张劭说:
如果您没有回来,老百姓逃跑还来不及呢,哪有胆子站在那里观望呢!现在当然是因为他们不再害怕妖贼了。
衣赐履说:刘裕不放过任何一个吹嘘自己的机会,确实让人叹服。
刘裕对诸将说:
贼兵如果从新亭(建康城西南)直接挺进,那么他们的锋芒不可阻挡,我们应该暂且回避,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但如果他们停泊于西岸(即蔡洲,江苏省南京市西南长江中小岛),那就等着被我们生擒活捉吧。
卢循那头儿,徐道覆向他请求,打算从新亭进军白石(应指白石垒,又称白下城。故址在今江苏省南京市金川门外,幕府山南麓,本名白石陂),然后烧掉战船登陆,兵分数路,进攻刘裕。
卢循主张稳扎稳打,不肯冒险,对徐道覆说:
我们大军未到,孟昶就望风自杀,以这个势头儿看,用不了几天,敌人自己就会崩溃。现在,只想一战就决出胜负,一味求利于战场,既不是必胜之道,又造成士卒伤亡,不如按兵不动,等他们来攻。
衣赐履说:哈,有意思啦!
孟昶自杀,卢循凭什么知道?我只能认为,这个话,是史官编排给卢循说的,目的是让后人读过之后,加深孟昶是被卢循吓死的印象。孟昹的名字离开卢循嘴唇的那一刻,我们几乎可以断定,孟昶之死,基本上与卢循无关,孟昶和刘裕的决裂,大概率是由于政治主张上的分道扬镳——一个是晋之忠臣,一个要取晋代之,不可调和。
卢循不肯冒险,徐道覆长叹一声,说:
我终将被这个小舅子耽误啦,事情一定不会成功。如果我能有幸辅佐一位盖世英雄,平定天下,又有何难!
衣赐履说:徐道覆很有政治抱负。
刘裕登上石头城,遥望卢循的舰队,见他们向着新亭方向移动,刘裕回头看看左右,脸色稍变(顾左右失色)。不久,见卢循舰队又回到蔡洲,这才放下心来。
于是,刘裕调动各军向石头集中。刘裕担心卢循发动袭击,采纳了虞丘进的建议,砍伐树木,在石头城和秦淮河口之间立起栅栏,同时下令整修越城(建康城南),兴筑查浦(江苏省南京市区西清凉山南)、药园(江苏省南京市小九华山南)、廷尉(江苏省南京市西,秦淮河入江口附近)三座堡垒,派兵驻守。
之前,刘毅不是在桑落洲(鄱阳湖口长江江心小岛)战败了吗,他率残兵败将,穿过少数民族聚居区,历经艰险,逃得性命,手下人因饥饿疲惫,死亡十之七八。
五月十五日,刘毅回到建康,等候朝廷定罪。刘裕对他热情接待,又好言安慰,上他担任知中外留事。刘毅自请贬谪,安帝司马德宗下诏,将他降为后将军。
卢循在秦淮口布置伏兵,又命令一些老弱羸兵乘船向白石方向进发,声称大军将从白石登岸作战。刘裕留下参军沈林子、徐赤特守卫南岸,切断通往查浦的道路,命他们坚守阵地,不得擅自行动。刘裕本人,跟刘毅、诸葛长民等,向北迎击变民军。
沈林子说,妖贼虽然这么说,但不一定真那么做,我们也应该多加防备。
刘裕说:
石头城地势险峻,淮口工事坚固,你留在后方,足可以守住了。
五月二十九日,卢循纵火焚烧查浦,插进到张侯桥(江苏省南京市西秦淮河北岸)。徐赤特打算迎战,沈林子说:
妖贼声称前往白石,却不断来攻击我们,其用心险恶。我军人少,无法抵挡,不如坚守,等待大军回来。
徐赤特不听,率了一支人马出击,卢循的伏兵突然杀出,徐赤特大败,乘船逃往秦淮河北岸。沈林子和将军刘钟,据守工事奋力作战,朱龄石率援军赶到,变民军才撤退。
卢循率一支精锐部队赶到丹阳郡(丹阳郡城,在秦淮河南岸)。刘裕率数路人马赶回石头,立斩徐赤特,休整之后,又率军到南塘(秦淮河南岸),列开战阵。
六月,安帝司马德宗任命刘裕为太尉、中书监,加授黄钺。刘裕接受了黄钺,其他职位坚决推辞。
朝廷又任命车骑中军司马庾悦(庾亮曾孙)为江州(州政府设寻阳,江西省九江市)刺史。
大约在这个时间段儿,东晋叛将司马国璠(读如凡)和老弟司马叔璠、司马叔道,投奔后秦。后秦天王姚兴问:
刘裕刚刚灭掉了桓玄,匡复晋室,你们都姓司马诶,为什么还要到我这里来?
司马国璠等人回答说:
刘裕伙同一帮恶棍(不逞之徒),削弱王室。我们司马家的人,只要稍有才干,全都被他害死。与刘裕比起来,桓玄简直就特么是个好人诶!讲真啊,我们之所以到此,与其说是投奔陛下,不如说是逃命罢了。
姚兴任命司马国璠为扬州刺史,司马叔道为交州刺史。
衣赐履说:桓玄之乱时,此三人逃奔南燕,南燕灭亡后,又逃奔后秦。司马国璠是东晋宗室,他的话,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刘裕掌权之后,司马氏成员的生存状态。
卢循在建康附近,抢掠了几个县,什么也没抢到。卢循对徐道覆说:
军队已经疲惫不堪,我看不如先回寻阳,全力攻取荆州,这样,三分天下,我有其二,就可以慢慢与建康较量了。
七月十日,卢循从蔡洲向南撤往寻阳。
衣赐履说:五月,卢循到达建康,七月,卢循撤退,史书给我们的感觉,似乎刘裕因为兵少,采取防守策略,致使卢循无懈可击,僵持两个月后,只好撤军。
实际上,直到此时,我们也不知道刘裕手上有多少兵,史书上说是“建康战士不盈数千”。
我们来看几条史料:
《宋书·朱龄石传》载,卢循挑选敢死队数千人上南岸,刘裕派朱龄石率鲜卑步槊,渡过淮河迎击,将士们殊死战斗,杀贼数百人,贼军才退去。
《宋书·刘敬宣传》载,卢循威逼京师,刘敬宣率领鲜卑虎班突骑,列阵严整,卢循等人看到,心下畏惧。
《宋书·高祖纪》载,刘裕派宁朔将军索邈,率鲜卑具装虎班突骑千余匹,都被练五色,从淮北进至新亭。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刘裕大军中,竟然还有外籍军团诶!外籍军团还分两个兵种,一为鲜卑步槊,一为鲜卑虎班突骑,呵呵。
我们说,刘老虎手下,鲜卑骑兵就至少千人以上,那么,步兵不会比这个数目少,也即是说,刘裕的鲜卑战士最少也得两三千,其实即使上万,也并非不可能(把有战斗力的鲜卑部队弄到江南,刚取得的南燕地盘才更安全)。那么,为了保证鲜卑战士不造反,不逃亡,总得有数倍的晋兵来盯着他们吧?这么着再回头看“建康战士不盈数千”,就纯粹是刘老虎搞的宣传了,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深信,刘老虎打仗,永远是以少胜多!
说个细节,没准儿,古今中外,就只有衣赐履一个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刘裕打仗,一般带多少人?
没人知道。
为什么?
因为史书上没有记录。除了他一个人抡着大砍刀追着几千敌人猛砍那一次,再有就是这次“建康战士不盈数千”,除此之外,刘裕征战一生,《晋书》《宋书》《十六国春秋》《魏书》上,竟然都没有他率多少人马的具体数字,显然,这是他刻意为之的。
刘老虎,不但是一头老虎,而且是一头极擅包装的老虎,不但包装生前,而且包装身后,我就问你,服不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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