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公元410年，七月十日，卢循从建康撤往寻阳（江西省九江市），留部将范崇民率五千人据守南陵（安徽省贵池市）。
七月十四日，刘裕派辅国将军王仲德、广川（侨郡）太守刘钟、河间（侨郡）内史蒯恩、中军谘议参军孟怀玉等，率军追击卢循。
八月，刘裕回到东府（扬州刺史办公场所），大造舰船，派建威将军孙处、振武将军沈田子，率水军三千，从海上前往攻打卢循老巢番禺（广东省广州市）。大家都认为，海上行军，不但遥远，而且危险，未必能够顺利到达，并且，现在正与贼军决战，为什么还要分兵去打广州呢！
刘裕一概不理，对孙处说：
十二月初，朝廷大军必定大破贼兵，你去占据番禺，让他们无家可归。
衣赐履说：刘裕对战场态势的发展变化，判断极为精准，战事的发展，就像是他设计好的一样。
彼时，谁碰到他，谁倒霉。
这个时候，在西蜀反叛晋朝的谯纵，派使者前往后秦，向天王姚兴请求出兵讨伐东晋。谯纵任命桓谦为荆州刺史，谯道福为梁州刺史，率军二万，进犯荆州。姚兴派前将军苟林（一说荀林）率骑兵与他们会合。
衣赐履说：桓谦是桓玄的堂兄，桓玄败亡后，桓谦投奔后秦。公元408年，谯纵向姚兴称臣，请求桓谦入蜀，协助其攻打刘裕，至此，正式发动。
江陵（荆州州政府所在县，湖北省江陵县）方面，一直没有京师建康的消息，荆州刺史刘道规（刘裕老弟）派司马王镇之，天门（湖南省石门县）太守、扬武将军檀道济，广武将军、彭城人到彦之，东下救援建康。
王镇之等人到达寻阳，被苟林打败。卢循任命苟林为南蛮校尉，分出一些人马给他，命其乘胜讨伐江陵，并向外声称，徐道覆已经攻克了建康。
衣赐履说：《十六国春秋》里，姚兴派出的是苟林；《宋书》里则为荀林，似乎不是姚兴的人，而是卢循的手下。除在寻阳击破王镇之之外，苟林和荀林事迹高度重合。如果苟林是姚兴派出的，有几个问题不好解释：一是苟林跑到了寻阳，太远了；二是苟林率的是骑兵，不晓得是怎么击败王镇之的水军的；三是如果苟林是姚兴的人，卢循哪有资格给他封官？故苟林和荀林可能并非一人，史书把他们给记串了。《通鉴》则把二人合体为一人，但没有解释苟林是怎么跑到寻阳去击败王镇之的，司马光老爷子鸡贼了，呵呵。
桓谦沿路招集以前的旧部，投奔他的有二万余人。桓谦屯驻枝江（湖北省枝江县），苟林屯驻江津（湖北省江陵县东南），逼压江陵，城中士人百姓多怀异心。
刘道规集合将士，对他们说：
桓谦就在附近，我听说不少人都想去投靠他，我从东面带来的文武官员，对付这种小局面绰绰有余，各位有打算离开的，请便，我绝不阻拦。
随即，刘道规下令当夜打开城门，一直开到次日早晨。众人对刘道规又敬又怕，没有人离去。
雍州（州政府设襄阳）刺史鲁宗之，率数千人从襄阳赶赴江陵。有人说，鲁宗之的意图不可预测，但刘道规却单人匹马前往相迎，鲁宗之十分感动。
手下将领都认为，应该派檀道济、到彦之和鲁宗之一道迎敌，刘道规说：
不然。卢循坐镇长江中游，不断煽动百姓；桓谦、苟林虎视江陵，首尾相顾。现在，荆州地面儿上，人情危惧，随时可能发生祸乱，是成是败，在此一举，如果我不亲自出战，恐怕大事不妙。
刘道规请鲁宗之留守江陵，把他当做腹心，自己率军出城进攻桓谦。
左右劝谏说：
此次征讨桓谦，未必一定能够获胜。苟林就在江津，近在咫尺，随时监视着我们的动静，如果他突然来攻城，鲁宗之不一定能守得住。万一发生意外，则大事去矣。
刘道规说：
苟林这个人，愚蠢懦弱，没有头脑，他以为我离开得不远，一定不敢攻城。我打桓谦，一击可破，当他们还在犹豫的时候，我已经得胜而归了。桓谦失败，必定吓破苟林的狗胆，哪里还敢前来攻城！更何况，鲁宗之守城，难道连几天儿都守不住吗？
于是，刘道规解下南蛮校尉的印授，授予谘议参军刘遵，自己则火速进击桓谦，水陆并进。桓谦出动水师船队，配以步兵、骑兵，双方在枝江会战。檀道济率先冲锋陷阵，桓谦军大败。桓谦跳上一条小船，逃奔苟林，被刘道规的部队追上，斩首。刘道规率军返回，到达涌口（湖北省监利县。涌水连接长江与夏水的小河），进攻苟林，苟林逃跑。
九月，刘遵在巴陵（湖南省岳阳市）斩杀苟林。
当初，桓谦抵达枝江时，江陵的士人、百姓，给桓谦写信的大有人在，他们向桓谦通报城内的情况，并打算充当桓谦的内应。桓谦败亡后，这些个信件全部被搜了出来，刘道规下令，将所有信件全部烧掉，从此，人心才归于安定。
衣赐履说：烧掉通敌书信，我们至少看到三次了，第一次是刘秀，第二次是曹操，刘道规是第三次。我个人感觉，这种事儿，多多少少有些表演气质。
刘道规，文武双全，威望很高。如果他活过了他哥，不晓得会不会率先上演赵大和赵二的戏码，呵呵。
东晋江州刺史庾悦，命鄱阳（江西省鄱阳县）太守虞丘进为前锋，数次打败卢循军，开进到豫章（江西省南昌市），切断卢循的运粮通道。
桓玄的堂兄桓石绥，趁卢循起事，也跟洛口（洛谷水注入汉水处，陕西省洋县）拉起一支队伍，自称为荆州刺史；微阳（湖北省竹山县西北）令王天恩，自称为梁州刺史，攻占了西城（魏兴郡，陕西省安康市）。东晋梁州刺史傅韶，派儿子、魏兴太守傅弘之征讨桓石绥等，全部斩首。
至此，桓氏家族灭绝。
卢循从建康撤军之后，后将军刘毅便要求率军追讨，刘裕有些犹豫，长史王诞私下对刘裕说：
老大您荡平广固（南燕首都，山东省青州市），再剿灭卢循，则功盖古今，勋业无双，如此大威，岂可分与他人！刘毅跟您，都起于布衣，不过一时相互推崇而已。现如今，他已经吃了大败仗，万万不可再给他立功的机会。
刘裕认为很对。
十月，刘裕率兖州刺史刘藩、宁朔将军檀韶、冠军将军刘敬宣等，南下追击卢循，以刘毅为监太尉留府，全权负责后方事务。
衣赐履说：监太尉留府，全权负责后方事务，看似权力很大，实际处处受到掣肘，基本没有权力，因为——身边都是刘裕的人，没人会尿刘毅的。
这个做法，眼熟不？
当年，诸葛亮北伐，命李严以中都护的身份打理相府，如出一辙，看起来地位尊崇，其实被完全架空。
当然，如果刘毅甘愿做刘裕的小弟，则另当别论。
另，本年六月，安帝司马德宗任命刘裕为太尉，史称刘裕坚决不接受。但现在又以刘毅为监太尉留府，则说明，刘裕也许没有接受太尉的名号，但太尉府的各种功能早已置备好了，随时可以上任。
十月十四日，刘裕从建康出发。
卢循的姐夫徐道覆，率三万部众，突然出现在破冢（江陵县东南）。这时，鲁宗之已经返回襄阳，刘道规派人去追，已来不及，江陵城中，人心震恐。坊间传闻，卢循已经攻陷京师建康，徐道覆是来做荆州刺史的，云云。江汉地区（湖北省）的士人百姓虽然害怕，但因为刘道规焚烧了那些个通敌书信、没有追究，大家便不再生出二心。
刘道规分派给刘遵一部分人马，作为游击部队，自己亲率大军在豫章口（湖北省江陵县东南）抵据徐道覆。刘道规的前锋部队被徐道覆击破，但刘遵突然从侧面杀出，拦腰截击徐道覆军，徐道覆军大败，被斩杀一万多人，掉水里淹死的也很多，几乎全军覆没。徐道覆跳上一条小船，逃回湓口（江西省九江市）。
东晋辅国将军王仲德等人，听说刘裕大军将到，便着手攻打镇守南陵的变民将领范崇民。范崇民的舰队沿长江两岸布防，形成夹击之势。
十一月，广川太守刘钟亲自侦察敌情，天降大雾，刘钟的船被变民军用铁钩钩住，刘钟于是率左右军士冲击敌舰的舱门，变民士卒连忙关闭舱门，刘钟从容返回。刘钟与王仲德一起进攻范崇民，范崇民逃跑。
十一月二日，东晋建威将军孙处等人，从海上到达番禺（广州州政府所在县）。卢循留守广州的将士，压根儿也没想过，朝廷军会从海路过来，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当天大雾，孙处军攻城，卢循守军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儿，番禺城就被攻陷，卢循的老爹跳上一条小船，逃奔始兴（广东省韶关市）。孙处安抚百姓，斩杀卢循的亲朋党羽，又派沈田子等人率军进攻五岭以南各郡。
刘裕大军屯驻雷池（安徽省宿松县东南大官湖），卢循扬言不打算进攻雷池，而是要顺江东下。刘裕断定卢循一定会进行决战，考虑到他们战败后，可能会顺江入海逃跑，刘裕命王仲德率二百艘战船，在吉阳（可能在安徽省东至县西北长江沿岸）拦截。
衣赐履说：上一回，我们讲过，史书记录建康战士不盈数千，现在再看，除了刘裕自己率领的军队之外，又分兵多少路出去，区区一个王仲德，就率了二百艘战船，显然，建康的兵力，即使没有碾压卢循，也未必在卢循之下。
十二月一日，刘裕进军到大雷（安徽省望江县）。
十二月二日，卢循、徐道覆率数万部众涌满了长江江面，向下游进发，战船浩浩荡荡，不计其数。刘裕出动所有的轻型战船，亲自持旗执鼓，下令众军一齐奋力进攻。右军参军庾乐生乘舰不进，刘裕将其斩首祭旗，于是，众军奋勇进击。刘裕又派一部分步兵、骑兵屯于长江西岸，准备好火攻用具。
刘裕下令以强弩射击卢循军，又借助风势水势逼近。卢循军的战船只好全部停泊于西岸，岸上埋伏的东晋士卒纷纷跳出来纵火，一时间，卢循的战船火焰冲天，浓烟四起，卢循大败，只好逃回寻阳。
之前刘裕派出一支步兵上岸，众人都觉得古怪，等到火烧敌舰之后，大家才心悦诚服。
衣赐履说：此处原文为“卢循、徐道覆帅众数万塞江而下，前后莫见舳舻”，果真如此，卢循的舰队又岂可“悉泊西岸”？船太多，岸边根本就停不下嘛！因此，与刘裕的军力被史官严重压缩相对应的，卢循的军力，是被放大了的。
卢循打算逃往豫章，于是全力在左里（江西省都昌县北）构筑栅栏等工事。
十二月十八日，刘裕大军抵达左里，不能前进。刘裕挥动军旗，准备指挥战斗，不料手中旗竿突然折断，旗子掉入水中，一时间部众心中忐忑。刘裕笑了，说：
当年，覆舟山之战，我的旗竿就断了，现在又是那样，一定大破贼兵！
衣赐履说：所谓覆舟山之战，当指公元404年的三月，刘裕破桓谦。但是，那次战役，并没有旗竿折断的记录。
有趣的是，《宋书·五行志》上还真有两条旗竿折断的记录，一是桓玄篡位后，龙旗竿折……在位八十日而败；一是八王之乱时，成都王司马颖攻打长沙王司马乂，出征时牙旗竿折断，不久战败。
因此，指挥旗竿折断，“公欢笑曰”，说明刘老虎不但沉着冷静，而且极为机变，电光火石之间，化被动为主动，转必败为必胜，让人不得不叹服！
刘裕大军突破栅栏路障，继续前进。卢循军虽然拼死作战，但也无法阻挡。卢循跳上一条小船逃走，其部众被斩杀、淹死的有万余人。刘裕派刘藩、孟怀玉率一支轻军，追击逃跑的贼众。
卢循收拢逃散的士卒，还有数千人，径直逃还广州，徐道覆则逃回始兴固守。
刘裕任命建威将军褚裕之为代理广州刺史，自己率军返回。
公元411年，正月十二日，刘裕回到建康。
兖州刺史刘藩率孟怀玉等将领，一路追击卢循，到达五岭以南。
二月五日，孟怀玉攻克始兴，斩徐道覆。
上年六月，安帝司马德宗任命刘裕为太尉、中书监，加授黄钺。刘裕接受了黄钺，坚决推辞太尉、中书监。
本年三月，刘裕勉为其难做了太尉、中书监，任命刘穆之为太尉司马，陈郡（河南省淮阳县）人殷景仁为行参军。
卢循回到老巢番禺，发现已被晋军占据，于是围城，建威将军孙处坚守二十余天。
在外的振武将军沈田子与兖州刺史刘藩会师，沈田子对刘藩说：
番禺城虽然坚固，但以前是妖贼的老巢，现在被卢循围困，城中很可能出现叛乱。孙处的军队很少，恐怕坚持不了太久。如果妖贼再度占据广州，我们就不好收场了。
四月，沈田子率军援救番禺，大破卢循，杀死一万余人。卢循逃跑，沈田子跟孙处紧追不舍，又在苍梧（广西梧州市）、郁林（广西桂平县）、宁浦（广西横县）等地痛扁卢循。然而，孙处生病，大军无法行动，卢循趁机逃往交州（州政府设龙编，越南河内市东北北宁府）。
衣赐履说：讲真，这个卢循也很了不起诶。
当初，九真（越南清化市）太守李逊起兵造反，交州刺史、交趾（郡政府设龙编）人杜瑗前往平叛，将李逊斩杀。杜瑗去世后，朝廷任命他的儿子杜慧度为交州刺史。诏书尚未到达，卢循已经攻破合浦（广西合浦县东北），直扑交州。杜慧度率部在石碕（河内市东南。碕读如棋）迎战，击败卢循。卢循手下还剩残兵三千，李逊的余党李脱等人，也结集俚獠族五千余人，响应卢循。
衣赐履说：我们以前讲过，李脱这个名字，时不时就会出现于道教书籍之中，叫此名者，往往还是道教中颇有地位之人。卢循是天师道教主，身处遥远交州的李脱响应卢循，则很可能，这位李脱，也是教友。卢循在广州经营了六七年之久，其影响很可能已经漫延到了交州。
四月二十四日，清晨，卢循率军到达龙编南面的渡口，杜慧度把自己家的财产全部拿出来，分给将士，与卢循会战。杜慧度军向卢循的战船投掷“野鸡尾火炬（雉尾炬）”，又命步兵隔岸射箭，卢循军的战船全部着火，部众溃散。
卢循发觉，这回，恐怕是难逃一死了，于是先用毒酒毒死了自己的老婆娃娃（妻子），然后，把歌妓、婢妾全都叫过来，说，你们谁能跟我一起去死？
多数人回答说，麻雀、老鼠尚且贪生，让我们去死，有点儿难啊。
也有人说，官人如果死了，我又怎么愿意再活下去！
于是，卢循把那些不愿死的全部杀掉，随后自己投水自杀。
杜慧度把卢循的尸体涝上来，割下人头，再加上他老爹、四个儿子，以及李脱等人，共七颗人头，包装好，快递到京师建康。
衣赐履说：跟上任教主孙恩一样，卢循也“水解”登仙去了，孙恩、卢循之乱，正式结束。
一些前辈学人认为，刘牢之、刘裕和孙恩、卢循都是次等士族的代表人物，在刘牢之、刘裕以北府力量取代门阀士族政治地位的过程中，在刘裕取代东晋政权的过程中，孙恩、卢循等人，以道术为手段，采取不同的方式，也在进行目的相同的活动。
这种表述体现出，次等士族的崛起，有某种历史必然性，次等士族们为了自己的政治理想，虽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都在努力前行。
我一直对所谓的历史必然，不能毫无违和感地理解消化，我总觉得刘裕、卢循之辈，更多的是顺势而为，在被动接受的同时，作出更适合自身特点的人生选择，我绝不相信，刘牢之、刘裕和孙恩、卢循打一开始就是以取代门阀士族统治为己任的。
至于谁最后能胜出，哪条路更正确，我不知道，就刘裕、卢循而言，就是看谁更能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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