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鉴》遇见纪检干部】
之前,我们讲到,公元402年,三月,天师道起义首领孙恩被晋军击败,投海自杀。孙恩的余众还有数千人,他们推举孙恩的妹夫卢循为首领。
卢循,字于先,小名元龙,范阳涿县(河北省涿州市)人,出自著名的范阳卢氏,东汉大儒卢植的后人,曾祖卢谌,本在晋朝廷做官,颠沛之际,后来做到后赵帝国的中书监。
史称卢循的眼睛特别明亮,清秀雅静,多才多艺,善写草书、隶书,下围棋也是一把好手。卢循小时候,有个叫慧远(一说惠远)的和尚曾经对他说:
你虽然看起来有君子的素雅之风,但你的内心可不那么本分诶(君虽体涉风素,而志存不轨)。
卢循娶了孙恩的妹妹。孙恩造反的时候,是与卢循一道谋划的。孙恩性情残忍,经常杀人,卢循总是加以规劝,不少士人因此得免。
衣赐履说:陈寅恪先生在《孙恩、卢循之乱》一文中指出,南朝士族婚嫁最重门第,以范阳卢氏的奕世高华,虽曾婚宦失类,亦不致与妖寒的孙氏联姻。因为卢氏和孙氏都是世奉五斗米道,或者说世奉天师道,大族出身的卢循才可能娶了寒门孙恩的妹妹。
当时,晋朝廷说了算的是太尉桓玄,为了尽快恢复东部地区的秩序,采取怀柔政策,任命卢循为永嘉(浙江省温州市)太守,于是,卢循从造反的妖人,变成了大晋朝的地方官员。但是,史称卢循虽然做了大晋朝的官,依然保持四处骚扰的作风。
本年(公元402年),五月,卢循从临海(浙江省台州市西北章安镇)进犯东阳(浙江省金华市),桓玄派抚军中兵参军刘裕率军讨伐,卢循失败,逃回永嘉。
公元403年,正月,卢循派他的姐夫、司马徐道覆,攻击东阳。
二月八日,升任建武将军的刘裕,击破徐道覆军。
八月,刘裕在永嘉击败卢循,一直追到晋安郡(福建省福州市),刘裕连战连胜,卢循窘迫,沿海向南逃窜。
公元404年,卢循到达南海郡(广东省广州市),攻击番禺(广州州政府及南海郡郡政府所在县)。广州刺史、濮阳(河南省濮阳市西南)人吴隐之坚守百余日。
十月九日,深夜,卢循攻破番禺,生擒吴隐之。随后,卢循自称平南将军,主持广州军事事务,他让人把在战斗中死难者的尸体聚到一起焚烧,全部埋在一个巨大的坟墓之中,仅死人头骨就有三万余个。
卢循又命徐道覆攻打始兴(广东省韶关市),生擒始兴相阮腆之。
公元405年,四月,卢循派使节前往建康进贡。
四月二十一日,东晋朝廷任命卢循为征虏将军、广州刺史、平越中郎将,徐道覆为始兴相。卢循送给刘裕“益智粽”,刘裕回赠给卢循“续命汤”。
衣赐履说:本年三月,桓玄之乱正式平定,现在,朝里说了算的,是刘裕。史称,桓玄初平,朝廷内外事务繁杂,顾不上收拾卢循,权且收编他。
这个地方蛮有意思。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一书《刘裕与孙恩》一节,对益智粽和续命汤有所研究考证。大概意思是,京口地区逢端午有做粽子、系彩丝的习俗,益智就是龙眼,益智粽我理解可能是用龙眼的甜汁儿浸渍过的粽子;而续命汤,可能是续命缕的讹变,京口地区百姓,于端午前,以五彩丝系在手臂上,辟鬼辟兵,即续命缕。刘裕、卢循都出自京口,社会地位相近,但此时处于敌对竞争地位,互以此二物为赠,或是寓机语于酬对之中,说明二人颇有心照。
早在公元402年,琅邪内史王诞(王导曾孙),被桓玄放逐到广州,卢循很喜欢王诞,就任命他为平南长史(卢循自称平南将军)。王诞对卢循说:
下官被流放于此,被将军赏识,心下实在感动。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一定会报答将军。下官从未有过军旅经历,讲真,留在这里毛用也没有。我素来与刘镇军(刘裕)关系不错,如果能够回到建康,他一定会重用我。到时候,我就可以报答您的厚恩了。如果我一直跟这儿呆着,只是虚度岁月罢了。
卢循认为王诞说得很有道理,这个时候,刘裕给卢循写了一封信,让他把前广州刺史吴隐之送回建康,卢循不想答应。
王诞又对卢循说:
将军把吴隐之留在这里,于公于私,半毛钱的好处都没有。当年,孙策难道不想扣留华歆吗?只不过,一个地方容不下两个老大罢了。
于是,卢循准许吴隐之与王诞一起返回建康。
衣赐履说:公元199年,孙策打算攻打豫章郡,豫章太守华歆献城投降,但要求返回北方。孙策没有难为华歆,放他走了。后来,华歆做到曹魏的司徒、太尉。
之后,史书上数年无事。
公元409年,刘裕北伐南燕的事儿传到广州,徐道覆劝卢循趁建康空虚,率军攻打,卢循不同意。
公元409年底或公元410年初,徐道覆亲自前往番禺,对卢循说:
我说小舅子,咱现在跟五岭以南呆着,你是不是住习惯了,还打算传给儿子孙子呢?我们当初是因为打不过刘裕,没办法才跑到这个鬼地方来的。现在,刘裕率军在外,何时班师还不一定,咱手下的兵众,为了能够回到故乡去,都是敢玩儿命的,咱率领思归死士,突袭何无忌、刘毅这帮饭桶,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不趁这个时机起事,而只想着过一天算一天(保一日之安),你以为朝廷把你当成什么?我告诉你哈,他们没觉得你是乖宝宝,他们把你当成心腹大患!等刘裕平定了齐地,修整个一两年,一准儿一纸诏命,让你进京。如果刘裕亲率大军抵达豫章(江西省南昌市),派精锐部队穿越五岭,即使你神机勇武,也未必是他的对手。现在可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万万不可错过!只要我们攻陷了建康,就是摧毁了他们的根基,即使刘裕返回,又能如何?小舅子,这回,你如果不同意,我就自己干,率领始兴的弟兄们直接进攻寻阳(江西省九江市)。
史称,卢循本人不想起事,但徐道覆既说得那么有道理,又十分坚决,卢循没办法,只好同意。
衣赐履说:这个徐道覆,确实是个人才。按照陈寅恪先生考证推测,徐道覆应该出自东海徐氏,属徐州的望族,也是由于过江晚,婚宦失类,趋于寒门。
要说这位徐道覆,确实是个搞事情的人。这家伙刚到广州时,就开始为造反作准备了。徐道覆派人到南康山(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中砍伐制造战舰的木材,宣称要运到下游城中出售。然后,又表示农民工太少,木料难以运出,就以跳楼价跟郡里出售。老百姓都以为捡到大便宜了,有钱的买,没钱的卖衣服当裤子也买,都指望着发上一笔。然而,赣江水流很急,而且河里石头特别多,木材很难运出去,老百姓只好储存在家中。徐道覆再三再四搞了好几回,造船的木料大量屯积,但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此番,徐道覆打算造反了,取出当时出售木料的登记簿,挨家挨户收回木料,哪家也抵不了赖,木料全部回笼。史称,只用了十来天儿时间,徐道覆的舰队就打造完成。
衣赐履说:十来天时间打造舰队,显然是夸张了。但是,这个事儿应该是有的,徐道覆确实是个造反奇才。
造反大军从始兴出发,卢循进攻长沙(湖南省长沙市),徐道覆进犯南康(江西省赣州市)、庐陵(江西省吉水县)、豫章诸郡,各郡长官,纷纷跳上电单车,跑得无影无踪。
徐道覆的舰队顺赣江而下,浩浩荡荡,阵容盛大。
刘裕攻克南燕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朝廷,朝廷紧急诏命刘裕班师。这个时候,刘裕正打算安排人手镇守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北古邳镇),经略司州(河南省中部)、雍州(陕西省中部),接到朝廷诏书,刘裕任命韩范为都督八郡军事(青州过去的齐郡、济南、乐安、城阳、东莱、长广、平昌、高密八个郡)、燕郡(南燕帝国故都,山东省青州市)太守,封融为勃海太守,檀韶为琅邪(山东省临沂市)太守。
二月二十六日,刘裕率军南返。
史称,后来,刘穆之称韩范、封融谋反,两人都被诛杀。
衣赐履说:《通鉴》说刘裕以韩范、封融统领南燕故地,让我十分不解。我在《晋书》《十六国春秋》《宋书》《南史》都没有查到相关记录,不知司马光大爷所本。实际上,刘裕的疑心非常重,刚刚拿下南燕,就派两个降人掌管,讲真,打死你我也不信。即使真有此任命,目的也是杀这两个人而已。
另,《通鉴》以檀韶为琅邪太守,给人感觉檀韶留镇琅邪,然而,《宋书·檀韶传》载:
(广固)城陷之日,韶率所领先登,领北琅邪太守,进号宁朔将军、琅邪内史。从讨卢循于左里,又有战功,云云。
也即是说,檀韶并没有留镇琅邪,而是跟着刘裕讨伐卢循去了。
因此,我还是没弄清,刘裕究竟是怎么安排原南燕地盘的留镇工作的,此处必有蹊跷。
江州(州政府设寻阳,江西省九江市)刺史、镇南将军何无忌从寻阳率军南下,迎击卢循。长史邓潜之劝阻说:
国家安危,在此一举。我听说叛军的船舰不但吨位重,而且制造精良,又位于赣江的上游,千万不可轻视。我们应该挖开南塘的堤坝,坚守豫章、寻阳二城,严阵以待。他们一定不敢绕过我们,径直而下。我们则蓄积力量,等他们师老兵疲,然后发动进攻,这是万全之策。如果非要一战而决胜负,万一失利,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衣赐履说:胡三省注说,按照《水经注》的说法,豫章城东有湖,北端与城相齐,南端与南塘相接,本来与赣江相通,水平面与江水持平。东汉时的太守张躬,筑坝将赣江与湖阻断,如果挖掘使之通畅,则赣江水位下降,卢循舰队即会搁浅。晋军只需坚守,卢循军势将疲敝。
参军殷阐说:
卢循所率之众,都是三吴(太湖流域及钱塘江流域)一带的老贼,身经百战,在始兴招募的五溪蛮人(溪子),打起仗来凶猛无比。将军应该留屯豫章,向郡县征兵,各路人马聚齐之后,合力出战,并不算晚。如果就靠现在这点儿人马,贸然进攻,恐怕要后悔啊。
何无忌不听。
三月二十日,何无忌军与徐道覆军,在豫章遭遇。徐道覆命数百名弓箭手爬上西岸的小山,向何无忌军射击。突然之间,西风大作,把何无忌所乘小舰,刮到了东岸。徐道覆军乘风以大舰进逼,何无忌手下奔逃溃散。
何无忌厉声道,取我的苏武节来!
左右将苏武节送来,何无忌手持苏武节,指挥战斗。徐道覆军越来越多,包抄过来,何无忌神色如常,最后持节战死。
衣赐履说: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虽然说决策有些孟浪,倒也算条汉子。
何无忌战死的消息,传到建康,朝廷内外震恐。有人提议带着安帝司马德宗北撤,投奔刘裕。不久,得知变民军离京师尚远,人情稍安。
刘裕到达下邳,将辎重全部装船,自己率精锐部队从陆路返回。行至山阳(江苏省淮安市),听说何无忌战败身死,担心京城有失,于是日夜兼程,与数十人赶到长江岸边,向过往之人打听朝廷消息。有人说:
贼军尚未到达,只要刘公(刘裕)回来,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刘裕听闻大喜。
刘裕打算渡江,但是江上狂风大作,众人都劝他等等再说。刘裕说:
如果天祐国家,狂风自会止息;若其不然,翻船淹死又能如何!
刘裕下令开船,船一离岸,风就停了。刘裕渡过长江,抵达京口(江苏省镇江市),大家才安下心来(众乃大安)。
衣赐履说:越读刘裕,越觉得此人是搞宣传的绝顶高手,当世无双的包装大师。仔细读他,你会发现,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包装自己的机会,他力图把自己打造成一个神一般的存在。之前,我们讲过,刘裕一个人抡着大砍刀,追着几千敌军猛砍。此番,刘裕大义凛然登船,船一开动,狂风立停,这是将天命附到他身上的绝好的故事。
基于这个判断,有关刘裕的所有记录,我个人认为,都应该视情放大或缩小。比如,刘裕只带了几十个人回来解救京师,打死你我也不信。
四月二日,刘裕回到建康。此时,江州已经沦陷,刘裕上表交回印信,表示都是自己的责任。安帝司马德宗下诏不许。
衣赐履说:我本以为,刘裕回京之后,第一件事是召集大家商量如何破敌,没想到,他的第一个动作竟然是辞职,不愧是第一流的表演艺术家。
青州(侨州,州政府设丹徒,江苏省镇江市东丹徒镇)刺史诸葛长民、兖州(州政府设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刘裕不兼兖州刺史后,州政府又自京口搬回广陵)刺史刘藩(刘毅堂弟)、并州(侨州,州政府设淮阴,江苏省淮阴市)刺史刘道怜(刘裕老弟),各率部队,来到建康协防。
之前,卫将军、豫州(州政府设姑孰,安徽省当涂县)刺史刘毅,听说卢循率军进犯,正准备出兵迎击,突然病倒。病愈之后,刘毅准备出发。刘裕给他写信说:
我过去常与这帮妖贼交战,因此了解他们狡诈多变(晓其变态)。我这里战船马上修缮完毕,即将开进到前方痛扁妖贼。扫平他们之后,长江上游的重任,全部托付给你(今修船垂毕,将居前扑之。克平之日,上流之任,皆以相委)。
衣赐履说:我们说,刘裕这封信,水平太高了。所有人读过之后,都会感到刘裕对刘毅推心置腹,只有刘毅一个人才能体会到刘裕的欺人太甚。
仔细体会这句话:
今修船垂毕,将居前扑之。克平之日,上流之任,皆以相委。
言下之意,对付卢循,你刘毅不行,还是得我刘裕上;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没有封赏,等我打败妖贼之后,长江上游地盘儿,我全都给你!
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羞辱啊!
刘裕派刘藩去见刘毅,当面制止刘毅行动。刘毅大怒,对刘藩说:
过去我们不过因为他有一点功劳,推举他为临时的盟主罢了,你就以为我刘毅当真赶不上他刘裕吗!
刘毅把刘裕的书信摔到地上,率两万水军从姑孰出发。
衣赐履说:刘裕刚刚灭了南燕,功劳太大了,刘毅如果不搞点动静出来,以后就没有跟刘裕叫板的资本了。而刘毅万一打败卢循,以他的尿性,肯定更不听刘裕的招呼。我个人感觉,刘裕阻止刘毅出战,就跟当年司马懿阻止曹爽伐蜀一样,唯一的目的就是破坏对方建立功业的所有可能性。
卢循刚开始北上时,派徐道覆进攻寻阳,自己准备攻打湘中各郡。荆州(州政府设江陵,湖北省江陵县)刺史刘道规(刘裕老弟)派军迎战,兵败长沙。卢循开进到巴陵(湖南省岳阳市),打算直扑江陵。徐道覆听说刘毅大军将至,派信使飞报卢循说:
刘毅很能打,生死成败,在此一役,我们应该同心协力,将他击溃。只要击败刘毅,江陵就不值得担忧了。
卢循立即从巴陵出发,与徐道覆会合,顺流而下。
五月七日,刘毅与卢循在桑落洲(鄱阳湖口长江江心小岛)大战,刘毅军大败。刘毅弃船登岸,率几百名官兵步行逃走,其余士兵全部被卢循俘虏。
衣赐履说: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刘毅和刘裕,争着打卢循,表面上像是二刘之间个人的争权夺利,但往深了抠,更可能是司马晋与刘宋之争。
让我们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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