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去看一个人
周丽
穿过蒙蒙雨帘，踏上湿漉漉的青石板，梦里绍兴，近在眼前。
自古以来，诗词里，歌赋中，烟雨迷蒙，园林古巷，亭台水榭，窗前芭蕉，庭院深深，曲径通幽……这些优美词藻和意境，无一不是江南的注脚，极尽缱绻温柔之美。
而绍兴，古越名城，江南眉宇间的一颗痣，别称会稽，山阴，有“魏晋风流、绍兴天子”的美誉。这座从水里长出来的城市，温软是它的底色，有着江南该有的一切温润秀气，自然意趣。却，又是个例外，自古名士辈出，积淀着魏晋遗风，融合着磊落风骨，蕴育出一群名人志士，铿锵坚骨，胆剑之气，有着独特的韵味。正如木心所言：绍兴，是一座有骨的江南。
可不是，“鉴湖女侠”秋瑾，“兼容并包”蔡元培，“家祭无忘告乃翁”的陆游，“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勾践……他们的民族气节和文人风骨，深深烙印在绍兴的每一个角落。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呼吸着他们的呼吸，氤氲着他们的气息，千年不衰，一脉相承。
而我，风一程，雨一程，历经千山万水，为了一个人。
初闻绍兴名，是在他的文字里。年少时更多迷恋的，是他笔下诗意的江南风情，小桥流水人家，饱经沧桑的古桥，粉墙黛瓦的民居。江南水乡的清新和灵秀随处飘逸在他的字里行间。那摇起来“吱吱呀呀”的乌篷船，载着他去外婆家，去乡下看社戏，也载着年幼的我梦里来到他的乐园：百草园。不过一个普通菜园，被新台门内多户人家共用，却是他快乐的天堂。“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角树，紫红的桑葚……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的趣味……”捉蟋蟀，挖何首乌，采桑葚，摘覆盆子，看大人们种菜种瓜，晾晒稻谷，这份简单的快乐充满他的童年。
梦，终究会醒。绍兴，终于成行。
真真切切站在百草园里，不觉欣然，也恍然。园内游人如织，黄灿灿的油菜花足有一人多高，葱茏丰茂，忙着采蜜的蜂蝶花丛中飞舞。当年笔下的荒芜和灵动荡然无影。断墙，石井，皂角树依旧在；蟋蟀，桑葚，何首乌不知去向。粗壮繁茂的树下，伫立良久，这短暂美好的无忧时光，像一味药，给后来暗夜里踽踽而行的他，一次次止痛疗伤。
走着他走过的路，淋着他淋过的雨，出园向东不上半里，便是三味书屋。这是他12岁读书的私塾，内设保存完好，摆放如初，八仙桌，高背椅，笔墨纸砚和一把戒尺，各在其位。他的桌子在东北角，小小的“早”字横着，像没开放的花骨朵，又像小小的火把。不难想象，刻字时，他稚嫩脸上透着的坚毅刚强。治学严谨但严厉刻板的寿镜吾老先生，专注读书时，完全看不到学生们的小动作。他也游离书本外，聚精会神地画画。此时，他的家庭遭受变故，父亲病重，他还得在当铺和药店之间来回奔波。小小少年，饱尝生活的艰辛和窘迫，过早挑起生活的重担。
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一路小跑，嘴里不停念叨：不迟到，不迟到。对于那次迟到，以及先生的误会，他不狡辩，不怨言。因为，他是喜欢书屋的，虽说确乎枯燥沉闷，充满陈腐味，但是有他渴望的谐趣，快乐和自由。在书屋后园里，可上桂花树寻蝉蜕，爬花坛折梅花，提苍蝇喂蚂蚁……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属于自己，做回自己。回到家，就要变成大人模样，面对生活的种种不堪。残酷现实，炎凉世态，非但没有击垮他，反而磨砺了他的锐气和斗志。
成长，从那一年开始。17岁的他决意逃离萧瑟、阴暗、压抑的故乡，走出去，寻求一条新出路。乘着乌篷船，从绍兴城的周家新台门出发，前往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求学。几经辗转，他时时不忘记摸摸口袋，那里面装的，是母亲七拼八凑来的八元路费。清澈的水面上，倒映着他青涩的面庞，瓜皮帽，长辫子，目光沉郁而坚定地看着远方。
远方很远，故居很近。过马路，走进一条宅胡同，临街两扇黑漆的石库台门，门旁墙上镶嵌着黑色大理石的牌匾，故居赫然入目。
流连其间，有时空交错的幻觉，不时邂逅书本里的人物。阿Q，闰土，迅哥儿，孔乙己，祥林嫂，摇着芭蕉扇讲故事的祖母……他们是生活里的人，以另一种身份活在文字里，活在陈列的作品中，《朝花夕拾》《彷徨》《呐喊》《故乡》《野草集》……时间的风把它们一页页翻开，泛着微黄，闪着微光，让隔着玻璃的手，轻轻抚摸过去，心随之微微一颤。
时间如酵母，离乡多年的他，重新归来，已是一名战士。青少年时代在这里所经见的人情，故事，被他淬炼成浓醇如酒的文字，化作一篇篇不朽的篇章。他以文学为灯，照亮通往前方的路，更照亮通向内心的路。笔，是他在风雨飘摇的暗夜里呼唤和讨伐的利器，也是中国现代乡土文学发端的土地。生于斯长于斯的这方水土，成为他文学创作的源泉和沃土。如此，他于绍兴，是一缕魂魄；绍兴于他，是精神原乡。
随着人群走出故居，斜风依旧，细雨如初。转角的广场上，游客熙熙攘攘，围在那面巨幅照壁前。黑白色调，线条简洁，一半是街景，一半是他的半身像。半壁晕染，满壁澄澈，身着长衫的他立于天地和烟雨之间。如剑似戟，像刷子般竖起的短发，浓黑如墨的胡须，形似“一”字，左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深邃的目光望向前方。在他冷峻的面庞上，我隐约看到淡淡的微笑。
想起那篇《好的故事》， “我在蒙胧中，看见一个好的故事……许多美的人和美的事，错综起来像一天云锦……”他写的是昏沉暗夜里的美好梦境。若能看到眼前的一切，想必他会欣然一笑。梦里的所有美好，如今都纷至沓来。海棠花蘸着和煦的春风，在清澈的河面上，碧波荡漾，写下粉红的诗句。来来回回的乌篷船，欸乃一声绿，荡着悠悠的歌声，划向春天深处。
临别，坐上一叶乌篷船，从沈园，回到百草园。坐着他坐过的船，再去多看一眼，再去重温他的从前。在一次次出神与回眸中，他的名字在心里反复默念：鲁迅，鲁迅。
周丽，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散文集《一念花开》，作品分别入选《2016中国年度精短散文》《2018中国年度散文》《2018安徽文学年鉴》《2021安徽散文诗选》《2022安徽散文诗选》等，先后在《人民日报》《散文百家》《牡丹》《鹿鸣》《作家天地》等刊物发表，《青小》《落苏》《莲心》分别入选《读者文萃》《思维与智慧》等十几种文集丛书，《一碗面，一生暖》获得中宣部舆情宣传中心主办的征文比赛三等奖，《慢，阙也》《莲心》《蔷薇几度花》等文被设计为中高考模拟试题，获奖若干。安徽省2018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巢湖市作协副主席。
《巢时代》总第24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