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味四章
方华
酱香
吃了端午粽,家家把酱做。端午一过,青梅挂枝头,江淮一带冗长的梅雨季节即将来临,旧日乡下人家家家户户开始做酱了。
酱是民间最传统的调味品,一份酱香会调配并丰富乡下人家平淡的生活。
梅雨时节因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故称“梅雨”或“黄梅雨”。南朝梁元帝时期的《纂要》即记:“梅熟而雨曰梅雨”。
梅雨时节,物品易生霉,家乡一带又称“霉雨”。以历法芒种后第一个丙日“入霉”,小暑后第一个未日“出霉”。因制酱一道非常关键的流程,就是要让蚕豆等原料生霉发酵制曲,为了赶在最易“生霉”的梅雨季让原料充分“霉变”,农家主妇们要争分夺秒。
我的家乡盛产蚕豆,大多人家即是用蚕豆制酱。也有用麦粒和黄豆的,较为稀少。
小满时节收获的新蚕豆,或是去年留存的蚕豆,已经被母亲早早晒干。干蚕豆被母亲在梅雨来临前的某个夜晚临睡前放入温水中浸泡,一夜之间,蚕豆吸饱水分重新膨胀饱满。这时需要一一将蚕豆的外壳剥去。剥蚕豆皮耗时,通常一家人参与。记得刚开始剥时我们几个孩子还有说有笑,时间一久,浑身酸麻,就耐不住寂寞了。特别是长久浸水的指甲被泡软了,一不小心指甲就外翻,疼痛而难受。往往到最后,只剩下母亲一人弯腰低头坐在小凳上不停地剥。
剥好的蚕豆米,母亲用清水反复淘洗,沥干,放到大锅里蒸煮。蒸煮是要把握好火候的,太熟不行,易烂,不易成型制曲;太生了,在落缸晒酱时又不易溶解。现在想来,很惊奇母亲如何在间隔一年的时间后,还是那么精准地控制灶膛里的火候。
蒸熟的蚕豆米在大木盆中放凉,母亲倒入面粉,双手翻抄拌和,及至每粒蚕豆皆裹上面粉,母亲将它们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蔑匾、筛子上面摊匀,盖上稻草,搬入房内床下等阴暗之处,静待“霉”的降临。
在断断续续、淅淅沥沥的梅雨声中,等待需要一旬左右的时间。这些日子里,母亲是不允许任何一个人翻开稻草窥视的,这种湿热天气里的守候,总是给童年一份神秘感。
及至母亲搬出匾筛,揭去盖在上面的稻草,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层白而微蓝的霉毛,这些兔子毛般柔软的霉毛生在一块块蚕豆团上,连成一体,像一张毛毡覆盖在匾筛上。这是时间的奇迹、季节的奇迹、农家日子里的奇迹。
已是暑热的天气了。这些毛茸茸的豆块被母亲放在烈日下暴晒,一两天后,被放入敞口的缸中,加入水和盐搅拌后,搬到屋前没有遮挡的土台子上继续接受夏日阳光热烈的拥抱。
每日清晨,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母亲要用筷子将酱缸里的酱料缓慢细心地翻搅一遍,以便它们均匀地接受阳光的照耀。除了雨天,夜里也不搬回家,敞口的酱缸默默接纳着露水的浸润、月光的洗礼。
日夜更替间,酱缸里的酱料渐成暗红色浓稠的液体,泛着油光。用筷子头挑一点浓厚的酱入口,满口腔都是汲取日月精华的绵浓鲜美的酱香。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少油缺荤的清平日子,一份酱将寻常的日子调剂得有滋有味。特别是在炎炎的夏日,一勺酱,让普通的菜蔬增味上色,打开厌食的胃口。
母亲每年至少要做两缸酱。一缸纯汁纯味的本酱,用作烧菜,或是直接当菜吃。一缸用来酱泡各种陆续上市的新鲜蔬菜。豇豆、莴笋、黄瓜、西瓜皮、辣椒、菱角秧、萝卜、白菜梗、嫩姜……母亲将这些食材清理清洗干净,在烈日下晾晒一两日,就投入酱缸里酱泡,不几日,这些乡野里生长出的菜蔬在酱缸中汲入酱香和咸味,成为极开胃的佐餐小菜。特别是喝稀饭时,从缸中掏出几个酱菜,真是清爽美味。特别喜欢母亲的酱黄瓜和酱生姜,鲜香脆嫩,虽酱香浓郁,却又不失食材本味,回味无穷。
酱菜之美,自古以来即得美食者赏识,近千年前,苏轼就有一首专题赞美扬州酱菜的诗:“色如碧玉形似簪,清香喷艳溢齿间,此味非比寻常物,疑是仙品下人寰”
后来吃过扬州的酱乳瓜、螺丝菜、什锦菜,觉得闻名天下的扬州酱菜与母亲的相比也不过尔尔。或许是坊间批量的制作少了一份母亲的精细?或许是一年四季的生产少了一份节气的特别机缘?或许是酱泡的瓜果蔬菜少了一份风霜雨露的土地气息?
能够被列入宫廷早晚御膳小菜的扬州酱菜自是美味绝伦,对于我这样一位“斤斤计较”的人来说,不过是那里面少了一份童年的回忆、故乡的记忆和家的温馨罢了。我想,即便如同苏轼所谓的“仙品下人寰”,也比不得母亲亲手制作的酱香味,因为那里面储存着故乡的密码、母爱的因子,它们深深地潜藏味蕾上、记忆里,甚至血脉里。
曾经的日子,我的家乡根本找不到不会做酱的人家。童年时,我和小伙伴们常常捧着饭碗去房前屋后、左邻右舍串门,也会互相尝尝各家酱香的味道。所谓“百家酱百家味”,因了手工操作、经验把握、原材料质地、节气的掌握等诸多元素,各家制出的酱风味口感多多少少存在着细微的变化、微妙的差异。能够如我母亲一般酿制出一缸鲜美香浓的好酱,是乡里人家好媳妇、内当家的一个重要口碑。
时光流传至当下,即便在我家乡,也鲜有人家做酱了。工厂化的集约生产和调味品的极大丰富,让人懒得抢时抢节、费时费力地自制豆酱,那些散发着乡野之味的手工土酱渐渐消失在餐桌之上。
干丁、毛豆、辣椒片、草虾等,加上两勺土酱烧制的炸酱,是母亲的拿手,百食不厌。试着从超市里购回流水线生产的瓶装蚕豆酱,依法烹制,总烧不出母亲的味道。腌渍晒干的毛草鱼铺上一勺酱在饭锅头上焖蒸,也是我童年屡食不爽的下饭菜。如今在电饭煲中焖蒸出,也总觉着消逝了往日的鲜美。
孔子有言:“不得其酱,不食。”我深知,之所以留恋母亲的酱香,也并不全是一种移情作用,因为,这看似平淡无奇的家酿土酱,它浸润过朴实的日子,丰富了平淡的岁月,隐藏着母爱的芳香……而这些,现在都离我渐行渐远了。
梅味
季入仲夏,一场雨连绵不断。或滂沱如瀑倾泻屋顶,在瓦楞间激起一片水烟。或沿屋檐汩汩而下,一时像嚎啕涕涟的孩童,一时又像两行清泪挂颜的女子。
“黄梅时节家家雨”,因江南梅熟而得名的梅雨季,当是啖梅的好时节。
藏在绿叶间的青梅,已难掩酸涩的心事,在枝头露出了它们的娇颜,圆润光洁的脸颊挂着清亮的泪珠怯怯地笑。
熟了的青梅浅黄,像一场没有结局的初恋,淡淡的甜,深深的酸。若不是挚爱之人,难以把控它放荡不羁的青涩。
宋诗人杨万里诗言:“梅子留酸溅尺牙”。新鲜的青梅因其能酸掉大牙,因此很少有人直接食用。记得年幼时,母亲总要将青梅腌渍几日后才给我们啃嚼,盐水减淡了青梅的酸涩,有着别一样的酸酸甜甜,在闷热的天气里让人生津解渴。
临梅雨时节,每购得新鲜梅果,也依着母亲的方法腌泡品尝。青瓷黄果一盘在案,听窗外雨声淅沥,也是雅趣悠然。
后来读《三国演义》煮酒论英雄一段:“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二人对坐,开怀畅饮。”总是心生倾慕。虽无“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之豪情,却也自其中得青梅煮酒之佳味。
青梅煮酒,梅是新鲜青梅为佳,酒是江南黄酒为最。几颗青梅、几块冰糖、一壶花雕,文火慢煨,绵香满屋。浅啜慢饮间,暖胃祛湿,沉闷发霉的情绪被挡在身外。
梅子黄熟时,江南有青梅烧鸡之佳肴。青梅几颗与鸡闷烧,梅子的酸与鸡肉的香交融,鲜嫩而酸甜的感觉在唇齿间弥漫,爽口爽胃。
我的家乡地处江淮之间,梅雨时节也有一款梅鸡美食,却不是青梅烹制。
梅雨季,麦已收割,秧已栽插,篱墙藤蔓牵爬,架上瓜豆垂悬,一场连绵的雨水渐渐漫了大沟小凼,满了河湖塘坝。因雨裹足的一段农闲时光,乡人用不知起自何时的习俗——吃梅鸡,以慰刚刚结束的劳作之苦,也补充体力以迎将至的农忙。
鸡是开春孵出的仔公鸡,一般还没有打鸣开叫,却上蹿下跳,精神头十足。因时临梅雨季,这些不过三四个月的仔鸡,乡人便称梅鸡。
吃梅鸡讲究新鲜活力。也就一斤左右的梅鸡,正是嘉年华。宰杀清洗剁块的仔鸡一定要用新榨的菜籽油煎炸,烹制中一定要加入一大把刚从田里收上来的大蒜籽。文火稍焖之时,母亲转身在园中摘下两只鲜红在秧叶间的辣椒,切丁投入锅中。仔鸡鲜嫩易熟,没多大功夫,色香诱人的“梅鸡”便端上堂屋的桌子,令人垂涎。
吃梅鸡,乡下有讲究。一是进梅时吃一只,出梅时再吃一只;二是尽量不放盐或是少放盐,说是这样补养会更好;三是男孩子最好一次吃下一整只,利成长发育。自童年起,我母亲总在入梅出梅时缘习按俗给我吃整只的梅鸡,一边笑盈盈地看着我,一边絮叨着:吃梅鸡最补,吃梅鸡最补,不要剩哦。
“三个月的鸡,门拐上嘶;三个月的鸭,动刀杀;三个月的鹅,挂不住砣。”也有在梅天吃梅鸭、梅鹅的。只是一整只鹅一个人是吃不下的,一家人也勉强。但能吃下就尽量“扫”掉,以慰青黄不接时的寡淡,更滋身养力,精气神满满地迎接炙热的日子。
梅天,万物湿霉,又名霉天。只是在这梅雨溟濛的日子,有了有滋有味的回味,记忆即便烟雨蒙蒙,也是不会生霉的。
“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雨季温婉,人更温婉,梅雨季里,落下的诗情和温情几许?即便是这淅沥而下的寻常梅雨,在有趣之人眼中,也是诗意盎然,雅意天成。
清苏州文士顾禄在其《清嘉录》中记到:“居人于梅雨时备缸瓮收蓄雨水,以供烹茶之需,名曰梅水。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故储雨水以煎茶,雨水较江水洁,较泉水轻……芳甘清冽。”
寻寻常常的雨水,寻寻常常的事物,在生活情趣之人的眼中,总是别一番风味,韵味悠长。
于是,乘梅雨正欢,伸手窗外,接一捧清亮的诗意,润我案头的篇章。
白鱼
家住大湖边,食鱼乃寻常事。各类湖鲜中,尤喜翘嘴白。
翘嘴白即白鱼,又有白鲦子、白鲹子、白丝子等称。翘嘴白的体型扁长,它银白的身子、厚脊扁腹,配上微微上翘的头部,形似侠士手中那一把银亮的柳叶刀,所以一些地方又有柳叶鱼之称。
每见白鱼下颌上翘,嘴巴噘噘的样子,总觉得它在撒娇使性,让人陡生怜爱。但怜爱总抵不住鲜美的诱惑,一条条体型秀美的白鱼在煮妇厨男的手下成快味之美。
噘着嘴的翘嘴白自然娇气,离水须臾即死,这让我感觉它并非寻常之鱼。我很欣赏它刚烈的个性,绝不像那些庸碌之辈,得过且过地在菜市的水盆里浑浑噩噩地摇着尾巴。也绝不可能像那些扭捏风骚之徒,能被弄进某个玻璃缸中,在那一方死水中搔首弄姿。即便是上了餐桌,也是噘着一张嘴,瞪着一双倔强的眼,表达着一种轻蔑,一种视死如归的决然。
鱼之美最讲究鲜活。知道白鱼“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的寒菊般秉性,每思白鱼美,便去水边一走,以期与在水一方的“佳人”一遇。
在水湄,为了保持白鱼的活性,渔民或钓者一般将刚捕获的白鱼,浸放在水中的网笼里。有缘得一二,忙屁颠屁颠地往家赶。刮鳞剖肚去腮除脏,或清蒸或红烧,任我味蕾上的喜好决定掌中锅勺的摆弄。
梅雨季及其后旬月,是吃白鱼的最佳时节。这时的白鱼,乡人称之为梅白。
连绵雨季,河渠水涨流急,白鱼成群结队逆流戏水产子,河湖接口处最易捕获。这时捕捞的梅白,会从鳞下渗出液汁,乳白似奶,其肉细腻滑嫩,柔软而富弹性。
相传春秋时,庄子某日钓得一条梅白,拎鱼去探母。及至母家,见门上锁,于是挂梅白于门上。等下午再去看母,见门仍锁,门上只留下一副鱼骨,而地上却汪着一摊如奶的水渍。原来,梅白竟经不起阳光的照晒,熔化成水了。这样美好的传说无需究竟情节,乡人不过用其生动赞美梅白的鲜嫩罢了。
白鱼在五大淡水湖之一的巢湖,还被称作孝鱼。
遥远年代的巢湖,水域更是广阔。在湖西岸,有座白鱼墩,传说是渔民为一条死去的巨大白鱼建的坟茔。每年夏天,平常游弋于湖中的白鱼,遇雨量丰沛的梅雨季,顺河道逆流而上,成群成群地来到白鱼墩。民间流传,这是白鱼子孙按时按节来给白鱼先祖上坟了。这时节,每当渔民们在湖中捕到红眼睛的白鱼,就会说:这白鱼上过坟啊。
其实,白鱼红眼是戏水途中抢水时把眼给浑水呛红了,哪是真的哭红了。
美好的传说在给我们品尝鲜美之时增加了有味的谈资,带来别一样滋味。而啖梅白,真是一种美妙的感觉、美好的享受。
梅白,其鱼肚处的肉嫩滑无刺,入口即化,凝脂般的感觉在口腔中弥漫,温润美妙。鱼身处的肉薄而细腻,柔嫩鲜美,瞬息将人带入那片波光潋滟的水面。而其稍显厚实的鱼背之肉,软润而富肌理,一块入口,仿佛唇齿间演绎一场轻盈曼妙之舞。
白鱼红烧、清蒸皆宜,但要视其“个头”。太小了刺多肉薄,太大了肉实粗渣。清蒸斤半左右为佳,两斤以上的,宜红绕入味。
“打攮”干净的白鱼摆在盘中,撒少许盐、白胡椒粉,鱼身上再摆放葱、姜片,放在锅内,盖上锅盖,大火蒸10多分钟。开锅后,把盘中蒸出的较腥的水倒掉,同蒸的葱、姜片也捡出,将新切的葱丝、姜丝、红椒丝等撒在鱼身,浇上香醋、生抽,最后再浇上滚沸的香油,寻常人家一道简单地道的清蒸白鱼就烹制完成。
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白鱼端上桌,不说鱼白、姜黄、葱绿、椒红之色爽目悦心,仅那袅袅之气入息,已是诱人馋涎欲滴。
清蒸白鱼,也有配以虾籽、火腿等鲜物的,江南一带,喜加香糟,认为是绝配。清人袁枚在其《随园食单》中就有记:“白鱼肉最细,用糟鲥鱼同蒸之,最佳。或冬日微腌,加酒酿糟二日,亦佳。余在江中得网起活者,用酒蒸食,美不可言。糟之最佳,不可太久,久则肉木矣。”
在巢湖水域的吃鱼习俗中,还常喜欢将新鲜白鱼腌渍、晒成鱼干,加辣酱放在饭锅头上清蒸佐餐,吃时更有一股特别的鱼香,让人食欲大开。
晒成鱼干,最多的是“一拃长”以内的小白鱼,乡人称之餐条子。餐条子性活泼,善跳跃,常在水面窜来窜去。乡间对调皮捣蛋、活泼好动的伢子,便称其“戳搅餐子”。因餐条子喜结群游动,有经验的渔民一网有时能打上几十斤。
新鲜的餐条子,指甲在鱼身两边一推,就除了鱼鳞,腮下一掐,就挤出内脏。一堆餐条子下锅,加点盐、酱、姜、葱、椒,开水一煮,那个汤鲜得让人翘眉毛。餐条子汤泡饭,能撑得肚子圆得像反扣个锅。
细嫩、色白、味鲜的白鱼自古得赏赞。唐朝大诗人杜甫诗誉“白鱼如切玉”,宋代大家王安石赞曰“满目皆为膳,唯独白鱼鲜”。正是湖上白鱼美的日子,那冉冉波光里的“浪里白条”,勾我神往。
方华,曾用笔名泥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合肥市作协副主席,巢湖市作协主席。诗歌、散文、中短篇小说等类体裁作品百余万字,散见国内、北美、东南亚及港澳台等地区近千家报刊。作品入选多种选集,一些作品被文摘类报刊转载,多篇作品被选入中小学生辅导教材及试卷。出版诗集、散文集及编撰地方历史文化类书籍多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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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巢时代》总第243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