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记本”注:本文作者为张石山(1947年11月14日—2024年11月23日),汉族,山西省盂县人,中国当代作家,国家一级作家,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后于2003年主动退出作协。其作品主要是写实主义的风格,出版有长篇小说《兄弟如手足》《清明无战事》;中短篇小说集《镢柄韩宝山》《单身汉的乐趣》,诗集《永远的三月》,长篇纪实文学《六福客栈》(与谭曙方合著)《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等。在其2013年出版的《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中,张石山“自序”:“我在三十岁时走进文坛……从文三十年,构成了我的人生主体。文坛锤锻了我的同时,我穿越了文坛。”他以为“文坛名流决不亚于歌坛明星,文人雅事决不次于艺人花边”,他相信“对于关注文坛的读者,文坛事件和文人趣闻,会有看点”。“当仁不让,舍我其谁”,他把该书的写作视作“文坛的职责”和“我的使命”。该书所写,是张石山的亲历,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力求“秉笔直书”,且有自我反思,不乏“快意恩仇”。该书“尾声”最后一段写道:“在历史的深处,会有一丝别的声音,个性化的呐喊,穿透厚厚的被覆岩层,传达到地表。”本文选自《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特此分享,以志纪念。
“我是谁?”这是一句简单发问,也是一个哲学命题。
美国人有这样一句名言:一个四十岁的人,要对自己的长相负责。在不到四十岁的时候,我看到了这句话,并且立即有所领悟。每个人,是他自己将自己最终塑造成为自己的。
前面我说过,从事文学,能够让我们两世为人。所以能够如此,在于文学可以开启心智,能够让我们走向自觉。
我如何走上了文学道路?我又如何通过文学这条途径而得以走向了自觉?反顾这个过程,不唯对我个人有意义;我认为,这将对每个有心人都会有意义。
我佛证得菩提,不仅使得那个净饭王的太子自身立地成佛,而且从此使得芸芸众生有了抵达彼岸的可能。
1、被逼从文
说话人张石山如今算是中国文坛知名作家之一,自认系书写农村题材小说的当代名家之一。而著名评论家、编辑家李国涛先生曾有评价曰:在山西文坛,在中国文坛,得赵树理真传者,张石山一人而已。
我以为,这几乎就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评价了。
但说来怪哉,我之所以秉笔从文,而不是投笔从戎或者从工从农从政从商,并不是出于自幼的爱好,不是因了什么文学梦,也不是因缘际会受过什么作家作品的影响。我之所以学习写文章,后来忝列作家行当,最初完全是出于被逼无奈。
中国的应试教育由来已久。这种教育的弊病或曰局限无须细说。以我为例,堂堂高中生、高材生,对于何谓作家、何谓文坛,当初我断然没有这样的概念。山西竟然有文联作协这样的机构,对此我一无所知。当时,信息的封闭缺失,包括我的家庭文化背景的更加靠拢乡村化,当然也是原因。
我是1966年应届高中毕业生。在著名的太原三中,即建校已达百年的成成中学,当年我是学习最好的学生。全市全省统考,决不曾落到三甲之外。所以,在我看来,考取中国任何一所大学,都不过是探囊取物。那年夏天,大家已经填写好了报考志愿书。我的第一志愿是北大天体物理系。
文革动乱,粉碎了我的大学梦。受害者当然不止我一个。形容当下心情,倒也平和。仿佛好多人一块挨打,自个的屁股便好像不那么疼似的。
因而,我的真正学历,也就是高中毕业。
当然,我属于那种全面发展的学生。学习不曾偏科,文理并重。比方,直到现在我可以背诵许多篇中学课本里的古文,也能够背诵化学元素周期表。无庸置疑,中学的语文课程打下了我的一定文学书写基础;不过,那绝对是一种无形吸收,而不是有意为之。好比我自幼被送回老家农
村交由祖母看护,无形中深入了生活、无意间积累了写作的无穷素材。
我还读过若干课外书。在课堂上被老师当场抓获没收书籍的事件屡有发生。但我的读书,全然是因为乐趣,而没有过丝毫从中学习写作技巧的起码动机。比如,《吕梁英雄传》在小学时代曾经看过残缺的少半本,觉得不如什么《三侠五义》之类好看。记得看到长工康有富和康家儿媳“灌了一口甜蜜的米汤”,当即意会到了什么,自家小肚子那儿发紧。而本书作者是马烽西戎,没有留下过任何记忆。
大学梦破灭,文革武斗愈演愈烈。当时我参加的是一派组织“红联站”,在著名的武斗“九五事件”中曾经负责守卫太原十中大楼二楼。对立面调动了省体委射击队的特等射手,当场打死我方两人、射伤五人。
与其武斗无谓死亡,还不如参军战场牺牲。家父于是同意我去当兵。那时大兴斗私批修,提倡“狠斗私心一闪念”,我的心里却偷偷盘算如何入党提干,从士兵一直当到将军去。在陆军侦察连摸爬滚打两年,积极表现自己,使劲掏茅房、努力起猪圏。野营拉练“是兵不是兵,身背六十斤”之外,那时一个班配备一厢手榴弹、一厢子弹。手榴弹箱子50斤、子弹箱子69斤,69斤的子弹箱从来都是我扛了,一夜急行军一百多里。至于背诵语录,扫厕所时“耳边响起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之类把戏,我更其玩得纯熟。
表现进步,正要被发展入党,家父不巧或曰正巧给打成了大叛徒。于是将军梦接着破灭,卷铺盖滚蛋复员回家。
从军二年而不是“从军十二载”,自然也没有“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分配到太原机车车辆厂来当司炉,在火车头上烧火耍铁锹。铁锹耍得好,可以耍出花儿来。
如是八年。
“八年啦,别提它啦!”样板戏里如此说。
我在这儿所以旧事重提,决没有展览苦难、卖弄阅历的意思。我想强调的是:我们这一茬作家,人人都有自己的血泪篇,个个都是从生活压迫的最底层挣扎上来的。比如韩石山,比如李锐,比如周宗奇,比如郑义,莫不如是。
八年烧火期间,国家时新开了推荐上大学的幽默花招。这样好事当然也不会有我的份儿。烧火当司炉,副司机、司机、司机长一路升上去不好吗?我觉得不好。不合心思,不够理想;不值得追求,不乐意接受。
要改变命运的编排,要实现自我的本来价值,要个人奋斗,要出人头地。歧路纷繁,铁壁合围。必欲寻找出路的旺盛生命力,必欲挣脱枷锁的急迫愿望,左冲右突。我陷入了所谓的巨大“焦虑”之中。
终于,文学拯救了我。我终于找到了当时最好的一条情绪宣泄之路、人格飞升之途。
但是,我还要强调,走上文学途程,决不是我的预谋,而确实是一种被逼无奈的选择。
2、巧遇邓撇子
我在这里所说的邓撇子,是我的战友邓建中。外号嘛,当然是我给取的。撇子,按照普通话,或者应该写作“拍子”,押吹吹拍拍的本意。而
山西方言口音读“拍”如“撇”。
文革当中,林彪突然垮台,鼓吹继续革命的文革受挫。在报纸上,当时除了社论和毛主席的语录,终于也有了文学作品的可怜的一席之地。
当时,我所在的工厂车间,订有一份《太原报》。晚报大小,一日四版。1973年的初春,偶然在报上看到了邓建中的名字。那名字下方,有豆腐干大小一篇散文。当时脑海里就闪过如下念头:这个邓建中,莫不就是战友邓建中?照这样的文字,我写来也没什么问题,或者还会更好些。
邓建中和我开始都是著名的万岁军38军战士。他在警卫连,我在侦察连,68年一块从太原入伍。我是三中高三,他是七中初三,同属老三届。第二年,中苏边境东北黑龙江上爆发珍宝岛事件,紧接着又有新疆边境铁列克提事件。我军从各部队抽调骨干组建陆军独立三师,克日誓师开赴新疆边境。说是骨干支边,我们心底的真实感觉有点被“发配”的味道。一个连队发配出去者,不过一二人。这样,几个太原兵就同病相怜,感情一时密切。邓建中本来身体单薄,显得更加又病又乏的样子。
我比邓建中早一年复员。离开部队前夕,见了一面。我即将回到万里之遥的故乡,从此相隔万里,大家难免有些伤感。邓建中特别关照我,要去看看他的对象。对象何许人?是一位画家的女儿。那画家好生了得,画过农业学大寨的图画。画家以及画家的女儿家住何处?
“在省文联嘛!”邓建中不无自豪地说。
文联是什么东西?
我的无知令战友邓建中愈加几分自豪起来。而画家姓甚名谁,画家的女儿是何芳名,战友竟没再告我。
1973年的夏天,某个傍晚,我到工厂上夜班。骑车从柳巷北口拐出府东街的路上,身边竟然就出现了那个邓建中!
邓建中复员后,分配的单位是省计量局。具体干什么?坐办公室!现在也是去上夜班吗?不是不是。是去单位加班写小说!
巧遇加上惊奇,我眼中的邓建中不再又病又乏,分明春风得意外加踌躇满志。于是,豁出迟到挨批评,相随了战友去参观他的办公室,同时计划询问一番他的写作情形。
办公室果然宽敞高级。而准备写长篇的邓建中正是报纸上发表散文的邓建中。至于因何要开始写小说,邓建中主动告我道:对象提出了要求,不能尽早成为一名作家,恋爱关系就要终止!
原来如此。好比当年人们奔赴延安,并不都是为了抗日和革命。有的富家儿女,不过是为着逃婚;有的穷人子弟,只是为了吃饭。
我呢,巧遇了战友,榜样就在身边,当下也表示要学习写作,争取发表东西。写稿有何格式?写好稿件如何投稿?一一询问了。战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大咧咧表态:写了稿子,拿来!我给你去找刘大头!
3、欣逢刘大头
看来,凡是写小说的家伙都有给人取绰号的嗜好。我私下将战友称作邓撇子,是在与他巧遇数年之后。在那之后,战友变脸似的,频频改换笔名。一会儿肖沉,一会儿肖扬,你就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已经沉没还是准备飞扬。
而早在公元1973年,我的撇子战友就将刘金笙先生称作了刘大头。
刘金笙,文革前是省文联机关刊物著名的《火花》杂志的编辑。73年,在太原报负责编辑副刊。我最早开始学习写东西,有点时来运转,好比自幼缺柴禾的河北家陈玉川脱口而出的话所说:“好家伙,出门就是柴禾!”我刚刚学步习作,竟然就有幸认识了这位资深编辑。
与邓建中巧遇过后,我当即开始构思写作我平生的第一篇小说。当时已是六月下旬,七一将至。我的小说就取个题目曰《七一前夕》。大约三千字上下,故事比较简单,人物算是稍有特色;而所谓主题,积极向上,但也脱不了当时的极左味道。
――这真是值得我认真回顾反思的一段创作经历,那种微妙的心态值得认真剖析,以永远汲取教训。文革已经进行了七年,林彪已经垮台,老三届已经开始了最初的痛苦反思;包括笔者本人,绝不随意夸耀觉悟,如实说话:我当时也早已有了自己的宝贵反思与觉醒。但是,希望改变命运、必欲出人头地的欲望又是那样强烈,我们痛恨极左,却又依从着极左思潮去从文写作!
我们那时还年轻。但年轻不能成为我们的借口和托辞。
――屈从强权的压力,我们有时不得不进行伪装或曰自我阉割;但身为作家,肩负人文精神接火传灯的神圣历史使命,我们难道应该提前缴械、应该心理投诚吗!?
事实却是,我当初挖空心思写出了属于我的处女作,抄录工整,然后迫不及待投稿,随后盼望获得审稿通过、得以发表的心情,不亚于大旱之望云霓。
《七一前夕》在六月二十七号交给邓建中。战友果然按照他的承诺,及时将稿件交付到计量局附近的太原报社,交付到了他说的那个刘大头手里。因为到二十九号晚上,邓建中告诉我说,报社的刘大头本名刘金笙的,约我抽空到报社一趟。
我的稿件会被选用吗?报社让人随便进去吗?那位编辑刘金笙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如同许多初学者,我有些胆怯地、几乎是战战兢兢地、心跳咚咚地来到了太原报社的副刊部。
大编辑刘金笙,个头高高大大,长相端端正正,头似乎果然有些大,但也并不过份显眼。那是我平生第一次面见文学编辑,印象深刻,记忆中的场面历历在目。
刘金笙和颜悦色地说,我的小说不错,几乎不用改动,已经发排,决定七月一日在报纸上正式发表。我心里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但我的表情却做到了宠辱不惊。是否面不改色?不得而知。刘金笙接着笑笑说,以后投稿不必经由别人,直接投寄或者送达都可。他又特别嘱咐一句:往后写这类关乎特定日子的稿件,要有一点提前量。报纸本来已经安排了别的稿件,《七一前夕》写的不错,我们撤掉别人的作品,临时才把你的摆了上去。
刘金笙话语不多,或者因为不熟,基本不苟言笑。但我由衷感到、或者愿意如此认为:他的工作应该说是继承了老《火化》时代的编辑风格和敬业态度。
《七一前夕》之后,到1974年的七一,我又在太原报副刊发表了一篇《炉火正红》。
发表作品,那时没有稿费。只是在年底,我收到过报社寄来的一个笔记本。
说真的,稿酬事小,写了东西能够发表,验证了自己的写作能力,坚定了自己奔赴文学途程的信心和决心。
曾经同病相怜的战友邓建中,此后一度成为我亲密的志同道合的文友。文友接着部署了我们的下一个奋斗目标。他说,他的舅父在山西人民出版社工作,而出版社呢,就不是象报纸似的发表一些短小作品了。那里负责出书!我们要写大部头!具体计划呢,要写出长篇小说一时不那么容易,我们几个何不分头创作若干短篇小说,编辑成为一本小说集,而后集体出书?
计划果然好。符合我们的实际,切实可行。
于是,在1973年的夏季,趁着工厂停工的大好机会,我在一个月内写出了四则短篇小说。其中有部队题材的《鲁大海》和农村题材的《长工屋》。
这两则小说,特别是后者,竟而起到了改变我后半生命运的关键作用。
――是金子都会发光,是种子都要发芽,这当然不错。
老百姓爱讲,“土底埋不住夜明珠”,也是同样的意思。
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战友邓撇子邓建中。仿佛是命运的安排,安排他和我巧遇。他已经敲开了那道门,他慷慨地告诉了我那条咒语:芝麻,开门!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编辑刘大头刘金笙。这位曾经在西戎老师手下担任过编辑的先生,继承了名刊名编的传统,扶植新秀、奖掖后进,仿佛一切是那样自然而然。当好编辑,是他的天职;后来,那成为了我的天职。
读书是最低成本的求知,在“花雪随风不厌看,更多还肯失林峦。愁人正在书窗下,一片飞来一片寒”的小雪时节过后,读些有意思的书既是抵御庸常、建设自我的最便捷方式,读些有价值的书更是理解自己、理解世界和理解人生的最有效途径,悦读从一本好书开始吧,更多好书、更多常识、更多交流请下方扫码领取“必记本”知识星球优惠卡,先到先得,先睹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