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诞辰133周年:“(诺贝尔文学奖)如果希望我因希翼奖金而让我翻译我自己的著作,我可没有那厚脸皮”

文化   2024-12-17 18:59   北京  

“必记本”注:本文作者为美籍华人作家、批评家陈艳群,1993年赴美,现居夏威夷。曾师稳坐海外“曲学”第一把交椅的年近百岁长者罗锦堂教授,并著有《二十个人》。


罗锦堂(1927年-),甘肃陇西人,汉学家、文学家,教育家,诗人。1948年由甘肃保送至上海复旦大学,后被改派至台湾大学深造。在台曾师从于郑因百、台静农、毛子水、戴君仁、董作宾诸前辈,后由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胡适先生主试,由梁实秋、台静农、李辰东、戴君仁、苏雪林、郑骞等学者主考,获颁文学博士学位,由此而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文学博士学位获得者。罗锦堂先生不仅是我国第一位文学博士,曾任美国夏威夷大学东亚语言系教授、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研究员、香港新亚书院(即香港中文大学前身)研究所副研究员、香港大学文学讲师(依当时英国大学体制,“讲师”即为教授)、德国汉堡大学客座教授、新加坡教育部课程发展署佛学顾问、夏威夷佛教总会副会长、夏威夷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讲座教授、夏威夷华文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台湾东海大学讲座教授、台湾大学中文系及英文系合聘客座研究员等。


本文首发《文学自由谈》2018年第4期,特此节选分享。

1961年2月10日,罗锦堂先生进行文学博士答辩,主试官是时任“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胡适。

九十七岁高龄的罗先生仍记得那次考试的情形。考场内靠墙摆着七张桌椅,由左至右分别坐着李辰冬、苏雪林、梁实秋、胡适、台静农、戴君仁和郑骞七位评委。除苏雪林女士外,其他六位男士皆西装领带,鼻梁上都架着一副眼镜。评委身后的墙上挂着“博士学位论文考试试场”横幅,当中是国父孙中山的遗像。罗锦堂坐在评委们的对面,正对着中间的主考官胡适。

面对这般严肃场合,即便是舞台经验十足的梅兰芳,想必也会怯场心跳加速的,更何况他是一位考生呢?

倒是胡适先生那温和的微笑,缓和了不少场内的紧张气氛。他抿嘴微笑,真诚亲切,堪称“我的朋友”似的招牌微笑,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慢,也没有一本正经的冠冕堂皇。在这样和善的笑容鼓励下,罗锦堂从容回答着七位考评委员的轮番提问。

首先提问的是梁实秋。他抛出敏感问题:“胡先生提倡白话文,你为何用文言文来写论文?”言下之意,这不是与主考官唱反调么?罗锦堂镇定地回答:“我也喜欢白话文,只是这篇论文,已多达四十余万字,如用白话文写,恐怕要一百多万字。”胡适大度地笑笑,没有反对。

众所周知,胡适是白话文运动的提倡者。1917年1月,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杂志上刊登了一篇题为《文学改良刍议》的文章,作者是远在美国东岸哥伦比亚大学撰写博士论文的学子胡适。该文一举成为划时代的名篇,包括陆续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谈新诗》等在内,以及在出版第一部白话诗集《尝试集》中,他大力宣扬白话文的好处和优点,号召人们摒弃繁复难懂的文言文,多用白话文交流和写作。他一反小说、戏剧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传统,认为《水浒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属“文学正宗”,将民间通俗文化提升到和上层传统文化同等的地位上来。他的这些主张在当时引起了巨大反响,以至掀起了史无前例的新文学运动,把整个中国文学史的路向改变过来。新文化运动,使年仅二十七岁的胡适“暴得大名”。


罗锦堂博士论文口试现场。(右三为胡适,左三为梁实秋)


口试原本两小时,后来胡适要求延长一小时。事后,胡先生歉意地对罗氏说,“那天我是不是给你太多麻烦?”罗锦堂连忙说:“没有,没有。”当时胡先生提及到,《现存元人杂剧本事考》这个论文题目太大,无论谁也难把握。他认为写博士论文,题目不宜太大,应该要“小题大作”。为了主持这次考试,自称“门外汉”的胡先生,“临时抱佛脚”,从图书馆借来一大堆相关书籍,每晚阅读至两三点钟。说着,胡先生将旧作《再谈关汉卿的年代》以及《读曲小记》抄本,连同写着曲学问题的一摞卡片,送给罗锦堂留作纪念。

这是胡适唯一一次主持博士候选人口试。翌年,他便溘然辞世了。

事实上,这场考试,体现了考生和评委两方面的专业水平。作为哲学专业出身的胡适,虽不精于此学,但并非他所谦说的“门外汉”,从早先发表的文章和他送给罗锦堂的《读曲小记》中可以看出,他有涉猎元曲。

许多人恐怕不知道,胡适于1939年和1957年曾分别被瑞典地理学家、瑞典学院成员斯文·赫定和国际笔会香港中国笔会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根据诺贝尔奖官方资料库)。但胡适对此有他自己的看法:“如果他们因为我提倡文学革命有功而选举我,我不推辞;如果他们希望我因希翼奖金而让我翻译我自己的著作,我可没有那厚脸皮。我是不配称文学家的。”至于胡适被提名的前因后果,这里不多赘述。由此可见,胡适在学术方面的谦虚恭谨。

这是胡先生做学问的态度。

据梁实秋回忆,胡适最爱写的对联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认真的做事,严肃的做人”。惋惜的是,一般人往往注意上联,而不注意下联。这一联有如双翼,上联教人求学,下联教人做人,不知道胡先生这一联发生了多少效果。这一联教训的意味很浓,胡先生自己亦不讳言他喜欢用教训的口吻。他常说:“说话而教人相信,必须斩钉截铁、咬牙切齿、翻来覆去的说。《圣经》里便是时常使用‘Verily’、‘Verily’以及‘Thou shalt’等等的字样。”胡先生说话并不武断,但是语气永远是非常非常坚定的。

胡先生从来不在人背后说人的坏话,而且也不喜欢听人在他面前说另人的坏话。有一次他听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之后,喟然而叹曰:“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相反的,人有一善,胡先生辄津津乐道,真是口角春风。徐志摩给我的一封信里有“胡圣潘仙”一语,是因为胡先生向有“圣人”之称,潘光旦只有一条腿,可跻身八仙之列,并不完全是戏谑。



胡适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儒雅学者,是个天生的“教书料”,平生以书本为乐。他的个性注定他不能从政,因为他崇尚自由,看不惯阿谀奉承,结党营私,言而无信,甚至胡作非为的官场上那一套。然而世事难料,“不要儿子,儿子来了”!

这个“儿子”即是政治。当抗日战争全面爆发,蒋介石看到了国际外交方面的重要性,决定任命在野名流学者胡适做驻美大使。正在欧洲访问的胡适,接到蒋介石委以重任的电报后,彻夜未眠。他懂得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但又不忍放弃他为学而不为政的素颜。经过几天的慎重思考后,他还是决定出征。

在给妻子江冬秀的信中说道:我在这十几天遇见了一件“逼上梁山”的事。我知道你听了一定很不高兴……蒋先生来电,劝我做美国大使。我没有理由辞此事。我也明白这是征兵一样,不能逃的。我二十一年……何等自由?但现在国家到这地步,调兵调到我,拉夫拉到我,我没有法子逃……我声明做到战事完结为止,战事一了,我就回来仍旧教我的书……

回顾四年外交生涯,胡适认为,“我从不曾开口向美国要过一个钱,要过一枝枪,我只是把真实的事告诉人家,把真实的道理告诉人家。”这种做法虽然过于君子相,何曾不是高明的手段?一般人常以为外交不厌狡诈,狡诈几乎是天经地义的。其实在某些情形下坦诚相对,更能获取人心,胡适的外交策略便是一个好的范例。当获悉胡适辞职,罗斯福总统不甚惋惜,他称赞“胡大使是中国最能干、最忠实的公仆(public servant)”。如此高度的评价,为胡适这个“政治票友”的外交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

事实上,胡适那位有德乏才的太太江冬秀,极不赞成胡适从政,只希望他一心为学。她对丈夫的个性了如指掌,对官场的现象心知肚明:“说真话政府不愿意听,说假话,你不会,也不能保全你的人格。”胡适感激地说:“你总劝我不要走上政治路上去,这是你帮助我,若是不明大体的女人,一定巴望男人做大官,你跟我二十年,从来不作这样想。”

还有什么比明大义识大理的女子更能赢得胡适的心呢?更何况,江冬秀还有许多外人不知的美德。

自从订婚之后,江氏接受了未婚夫胡适提出的放足建议,且开始读书识字写信,到后来竟然能读《红楼梦》,尤着迷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出身望族的她不慕荣华富贵,仗义疏财,做事泼辣果敢,爱为人打抱不平,常常将胡适寄来的钱周济亲朋戚友。她不沾抽鸦片,不出入社交场合,只是搓几圈无伤大雅的麻将而已。她心细如发,对丈夫体贴入微。有一次身在美国的胡适从妻子邮寄来的衣服兜里,发现了象牙掏耳勺。她还在他的领带下端,缝了个小拉链,里面藏了五美元。告诉他,如果遇上劫匪,可以用这钱坐计程车回家。胡适四十大寿,朋友前来贺寿,胡夫人当面赠以金戒,上刻有“止酒”二字,钱玄同被推为“戒证人”。这都是她关心丈夫智慧的表现。婚前从未下过厨房的江氏,婚后竟然能烧得一手地道的徽州菜。

这位旧式妇女并不古板,却很有幽默感。胡适在北平时,每周日下午接见宾客;和尚、士兵、学生等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不经预约前来请教,江冬秀笑称“胡适之做礼拜”。有一次叶公超来访,进门连说忘扎皮带了。胡夫人笑呵呵地说:“给你条麻绳吧。”她有句脍炙人口的名言:“适之造的房子,给活人住的地方少,给死人住的地方多。这些书,都是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也就是这位被众人贬称“大字不识”的“小脚太太”,将那些“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一一作成目录,妥善保存,并将大量书籍、日记、书信、文稿历经艰难辗转运到美国。胡适去世后,她担起了整理胡适著作的重任。她自己曾用铅笔写过自传,唐德刚评道:“不善述文,稿子里也别字连篇,但是那是一篇最纯真、最可爱的朴素文学;也是一篇最值得宝贵的原始社会史料。”她虽称不上伟大,但是个当之无愧的“贤内助”。

胡适夫妇育有二子一女,女儿五岁夭折。而自愿留在大陆的小儿子胡思杜,1957年被打成右派,不堪批斗而自杀身亡,年仅36岁。唯长子胡祖望结婚生子,使他在一辈子的学术生涯之外,享有一段天伦之乐。罗先生慨叹:“老子太有本事,儿子就难成器,没有培养起来。有人曾考问胡祖望,三十六行的第一行是什么,他答不出来。”这问题让笔者脸红,我也答不上来,即请教,罗老笑呵呵地说:一耕二读三打铁。我点头称是,在古代社会,还有哪一行能取代农耕,成为第一行呢?

1962年2月24日,胡适先生因心脏病突发,倒在“中央研究院”举行的酒会上,猝然而死。一代哲人,从此与世长辞。在公祭典礼当日,约三十万人来向胡适作最后的告别。蒋介石以白话做挽联,评价胡适是“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远在香港大学教书的罗锦堂先生得知恩师去世,悲伤不已,他特别用白话作了一首悼念恩师的挽歌,将恩师胡适一生的成就与遗憾都概括进去了。


敬悼胡适之师


适之先生去世了。

一代伟人,从此音容渺。身后是非谁能晓?

把先生伟业从头道:白话兴,文言抛。日月高悬成永照。

启后学,立规条。曾经把水浒红楼详研考。

除旧根兮长新苗。民主、科学增时要。论大功有谁比先生高!

只恨文哲两史未完稿。千古伤心成绝调。

文史渊博,哲理深奥。谁能续得成?谁能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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