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富换人，胡润谈财富创造结构巨变

▲ 胡润。（南方周末记者 冯飞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卫琳聪

责任编辑｜冯叶

2024年10月29日，胡润百富榜发布，这是英国人胡润连续第26年在中国揭秘财富。

榜单上，41岁的字节跳动创始人张一鸣以3500亿元第一次成为中国首富。农夫山泉（09633.HK）创始人钟睒睒、腾讯（00700.HK）创始人马化腾分列第二、三位。

工业产品、消费品、大健康、房地产和食品饮料是上榜企业家的前五大财富来源，消费品取代房地产成为财富占比最高的行业。

1997年，身为会计师的胡润来到上海工作，两年后发布了中国第一份富豪排行榜，想通过这种方式向世界讲述中国正在发生的经济变化。

榜单推出第二年，他主动找到南方周末，接受了在中国的第一个中文采访。二十余年后，榜单中呈现的中国经济发生了哪些变化？南方周末记者再次对话胡润。

南方周末：回顾过去的榜单，你会把中国过去二十多年的经济发展划分为哪几个阶段？

胡润：第一个阶段应该是和城市化相关，很多房地产企业发展起来。

第二阶段互联网发展起来，从早期做邮箱、搜索引擎，发展到做游戏、电商。如果单独看互联网行业，现在可能处在以短视频为代表的后期阶段。

今年的中国首富张一鸣就代表了这种革命性的短视频时代。他是第一位白手起家的80后首富，带来的影响就像微软之于电脑，短视频彻底改变了人们获取信息、沟通的方式，甚至对美国大选都有影响。

第三个阶段可能跟新能源相关，比如做锂电池的宁德时代（300750.SZ），创始人曾毓群今年在百富榜上排第六位。

南方周末：如果说互联网已发展至后期，那我们现在处于哪个时代的开端？

胡润：现在我们应该处在以AI、机器人等新兴产业为代表的第四阶段，正在起步。这些行业产业链比较长，相互之间有交叉融合。比如AI大模型涉及算力，机器人背后有激光雷达，低空经济和无人机相关，这些产业会一起发展。

今年我感受最深的是，百富榜上一半企业家五年前还没有上榜，近八成十年前都没有上榜。这说明中国的财富创造结构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一方面传统行业发展变慢，比如房地产。另一方面新兴行业快速发展。

趋势的变化在我们发布的创业系列榜单中体现更明显。除了富豪榜、500强榜，我们还发布独角兽榜、创业先锋榜，后者分别涵盖31岁以下、36岁以下、41岁以下等不同年龄段的年轻企业家。

以36岁以下为例，这个年龄段差不多是90后，从我们今年刚发布的榜单来看，不少上榜者从事软件服务、医疗健康、消费品等行业，不过他们做的是AI、激光雷达、手术机器人、宠物消费等等新领域。

其实ChatGPT2022年11月才发布，到现在也就两年时间，但已经对很多行业产生了影响。再过三四十年甚至更久，AI是不是有可能把所有行业的效率提高N倍？会不会脑机接口已经很成熟，纳米技术已经很完美？

我觉得真的很好玩，但也挺可怕，到那时候人类在干吗？

南方周末：不同时代的企业家有什么不一样？

胡润：第一代企业家，比如李嘉诚，很多是摆地摊、做小生意起家。那个时候没有资本，这批企业家的财富积累比较慢、比较少，相对来说也比较稳。

第二代企业家开始能找到一点投资，资本市场慢慢起来了，但是不像今天这么成熟。

到第三代企业家，资本的推动力量开始变得更大。钱也更多了，早期可能是外资，现在中国自己就有那么多交易所，这个板、那个板。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瑞幸咖啡(NASDAQ :LKNCY)，它是这个阶段最典型的代表，创下全球最快IPO纪录。还有做人工智能的月之暗面，创业一年估值就做到200亿元。这和投资者愿意拿出大钱、赶风口有关。

有时候会产生一些泡沫，不过我对泡沫的看法还比较积极。比如之前的电动汽车行业有没有泡沫？那么多公司不会都成功，很多也倒闭了，但泡沫也给人一种感觉，方向来了，这个行业火了。

另一个区别是，第一代的企业家往往是先把中国市场做起来，但80后、90后企业家很多都是创业没多久就开始全球化，像字节跳动、拼多多(NASDAQ:PDD)、希音，甚至希音的主要销售市场都不在中国。

能这么快速地全球化，与创始人的战略决策、人才队伍等有关，也离不开资本的支持。

还有一点，第一代企业家的学历可能是比较低的，靠勇敢、靠机遇闯出来。但是现在这些年轻的创业者很多是名校毕业生。

从我们发布的创业榜单来看，35岁以下的上榜者中清华大学的毕业生最多，其次是北京大学、浙江大学、上海交大、香港中文大学，我想这不是完全偶然的。

月之暗面的创始人杨植麟也是清华毕业，31岁的汕头人。大家印象中汕头企业家是李嘉诚那种，做传统行业比较多，但杨植麟是做人工智能。

南方周末：2024年的胡润百富榜上，50亿元以上财富的企业家人数第一次连续三年下降。你如何看待这种变化？

胡润：这跟榜单发布的时间节点有点关系，我们榜单的统计数据是截止到9月，今年正好是在中国A股大涨之前，其实后来随着股市上涨，一些企业的市值又涨回去了。

经常有人问我对中国经济怎么看，我的结论其实是这样的，如果只看一两年的变化可能不好说，但如果把时间拉长一点，从10年、20年来看，我觉得总体上是没有问题的，我对中国经济很有信心。

因为中国目前重点发展的行业很多都是世界上最有前景的行业，比如消费电子、新能源。现在也在鼓励机器人、人工智能这些新兴产业发展。

这些产业毫无疑问是属于未来的产业。可能现在有芯片的问题，一两年内或许不好解决，但用更长远的目光来看，10年之后会不会好一些？我相信会好很多。

南方周末：现在依然是一个创业的好时代吗？

胡润：或许有人会认为这两年经济环境不好，增长有所放缓，大家信心不足、消费降级，就先不要创业了。但我反而觉得现在是黄金创业时代，甚至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黄金的创业时代。

正因为经济不太景气，技术同时又在深度改变我们的生活和消费习惯。比特币就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期间出现的，我不认为这是偶然。

现在大家对传统行业的信心可能会打个问号，但同时我们也知道这些新兴产业会发展起来，这其中肯定会产生大量机会。

有意思的是，ChatGPT出来以后，中国并不是由腾讯、字节跳动这种大企业马上跟进来做，反而留了机会给月之暗面。尤其是AI大模型领域，现在几乎都是35岁以下的企业家在做。

南方周末：为什么是新公司?

胡润：独角兽企业的平均年龄只有9岁。你会发现每个阶段的企业家、创业先锋，他所关注的行业跟他所处的阶段有关，跟行业成熟度有关，跟投资者关注的方向也有关。

独角兽代表的是未来经济的活力。如果一个国家没有全球大企业，这个国家会慢慢向下走，但只有大企业、小企业都发展起来，经济才有真正的活力。独角兽多的国家经济发展更合理，有更大的前途。

从全球来看，美国的独角兽企业数量最多，中国第二。两个国家的独角兽数量加在一起占全球的60%-70%。

对于创业者来说，其实要看机会能不能抓得住。比如现在大家都知道AI、人形机器人是有未来的，但是我们不清楚怎么去抓住这个机会，怎么把它留在自己身上。

我们看到ChatGPT出来可能只是惊讶感叹“哇哦”，但杨植麟说，“哇哦，我来做中国的”，这就是区别。如果你有一个超级good idea，可能就有某个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愿意拿出一笔钱投资，说不定下一个首富就是你。

我们的榜单做到2024年，超过25年了，我手机里存的很多企业家，有的老了、去世了，有的抓进去了，有的找不到人了，可能跑路了。这些年变化还是很大的，所以我们一直都要找新一代的企业家，去鼓励他们。

不过独角兽是一个过渡状态，就像读大学一样，早晚是要毕业的。但最近资本市场接受的新上市公司比较少，一些中国企业就到境外去上市。但其实创业生态是特别重要的，投资者要退出、要有回报，从时间上来看平均就是7年，长的有10年，再长其实就有问题了。

南方周末：想要准确统计富豪们的财富，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胡润：最困难的是公开信息有限。因为我们只能用公开信息，非阳光的部分我们是看不到的，我们称之为“吸血鬼富豪”。他们害怕阳光，会用各种办法隐藏财富，比如分散存在多个银行、转移到国外等等。

也有一些情况，比如字节跳动、腾讯、阿里巴巴这些大企业的小股东，因为企业体量很大，只要占有百分之零点几的股份，个人财富可能就会超过50亿元，但是这些我们看不到。

可能有的闹离婚才曝光出来有多少个人财富。所以我们发现很少有企业家愿意离婚。

我们也会在榜单上声明，有些人可能被我们漏掉了。

其实对于企业家来说，百富榜只是一个过渡阶段，后面还有慈善榜。

经常有企业家来找我说，说不想上榜，怎么才能不上？我通常会说有几个办法，第一你把股票弄得很糟糕，一般企业家都不愿意这么干。

第二个办法，你看榜单的门槛，比如现在是50亿元，如果你有100亿元，你就捐50亿元出去，你就从百富榜上下来了，就上慈善榜。

南方周末：一个人到底需要多少钱？

胡润：其实50亿元对未来几代都够用了。比如你有3个小孩，每个小孩分13亿元。到了第三代，3个小孩再各自生3个小孩，每个孙子还可以分到4亿元。第四代每个孙子再生3个小孩，每个人还能分到1亿元。

1亿元人民币就能实现财富自由了，如果不愿意工作就可以不工作，不需要再多了。

前段时间有位九十多岁的老企业家去世了，财富近千亿。我就在想，为什么到这个年纪还有这么多财富？为什么没有捐出去？当然我没有资格评价这种做法，我只是不太理解。

我其实不喜欢用“富豪”这个词形容上榜企业家，“富豪”似乎只是简单地让人想到这是一个有高消费能力的群体，“超级财富创造者”更能准确地形容这个群体。为什么全球各地的政府都希望吸引这些人过去做事，因为他们能带动当地的产业发展，为当地创造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