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乃峰:據安大簡《詩經》用字談楚簡“咠禱”之義

学术   2024-12-12 18:01   四川  

據安大簡《詩經》用字談楚簡“咠禱”之義

侯乃峰


摘要  戰國楚系古文中,“”字多見,常用作“一(壹)”。此字的構形如何分析,至今仍聚訟紛紜。楚系卜筮祭禱簡中有“禱”一詞,學者或將其與楚簡中的“咠禱”“弌禱”繫聯起來,認爲他們是同一個詞語,應當可信。根據安大簡《詩經·螽斯》篇中從“習”得聲的“”對應今傳本“揖”的用字現象,可見學者將“”字上部所從的“羽”視爲從“彗”得聲的看法最爲合理。甲骨文“習”字,唐蘭先生即分析爲從日、彗聲。由此,楚簡中“禱”(“弌禱”“咠禱”“禱”)的含義,也可以稍作討論。這個詞語最有可能當讀爲“習禱”,因襲、重復祝禱之義。

關鍵詞  楚簡  安大簡《詩經》  “禱”  “咠禱”   “習禱”



戰國楚系古文中,有個寫作上從“羽”、下從“能”的“”字,在楚系文字材料尤其是楚簡中非常多見,而未見於戰國文字的其他系別。[1]此字最早出現在戰國楚系的鄂君啟節中,辭例作“歲返”(《殷周金文集成》12110)。過去有不少學者對此字進行考證,提出過多種釋讀意見,現在看來都不可信。後來,望山楚簡和包山楚簡的卜筮祭禱簡中也出現了此字,辭例作“禱”,但由於卜筮祭禱簡的辭例限制性不强,學界對此字的釋讀依然沒有進展。直至郭店楚簡出土,由於其具有相對明確的辭例,且可以和傳世典籍對讀,如簡本《五行》第16簡“淑人君子,其義也”,即傳世本《詩·曹風·鳲鳩》的“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學界才知道此字可讀爲“一”。但此字構形如何分析,爲何可以讀爲“一(壹)”,楚簡的“禱”如何訓釋,學界仍然頗多爭議。[2]如劉雲先生認爲:此字與甲骨文中的“”(摹本)爲一字,應釋爲“鷧”,就是鸕鷀。[3]根據學界目前對古文字構形系統的認識——戰國文字形體無論如何詭異奇特,都是具有早期字形源頭的;同時,早期古文字象形字多見(甲骨文中之字顯然當是一個整體象形字),此説還是很有道理的。而後來戰國文字的字形之所以可以析出聲符,大概屬於變形音化現象。不過,《爾雅·釋鳥》“鷀,鷧”,郭璞注云:“即鸕鷀也。觜頭曲如鉤,食魚。”[4]可見,雖然嘴長是鸕鷀(鷧)較爲顯著的特徵,然其上嘴末端稍曲如鉤,狀如老鷹之嘴,在古人心目中應該也屬於比較明顯的特徵,而在甲骨文字形中未能體現出來,故此説似乎仍有待進一步驗證。


又如,孟蓬生先生認爲,此字當即“翳”字之異構。《説文·羽部》:“翳,華蓋也。从羽,殹聲。”《詩·大雅·皇矣》:“其菑其翳。”《釋文》:“韓詩作殪。”《釋名·釋喪制》:“殪,翳也,就隱翳也。”[5]


如果此字確實來源於甲骨文中的“”字,原始字形是一種鳥的整體象形,結合以上兩説,我們認爲此字或可釋爲“鷖”。《説文》:“鷖,鳧屬。从鳥、殹聲。《詩》曰:‘鳧鷖在梁。’”段玉裁注云:“《大雅·鳧鷖》傳曰:‘鳧,水鳥也。鷖,鳧屬也。’按此謂鳧屬,非謂舒鳧屬也。《周禮》‘王后之五路:安車,彫面鷖總’,故書鷖或爲繄,鄭司農云:‘繄讀爲鳧鷖之鷖。鷖總者,青黑色,以繒爲之。’按於此知此鳥青黑色也。陸、孔皆引《倉頡解詁》曰:‘鷖,鷗也,一名水鴞。’許云‘鷗,水鴞’,而不云‘鷖,鷗也’,則許不謂一物也。鳧屬者,似鳧而別,其《釋鳥》之‘鸍,沈鳧’乎?”據此,可知“鷖”是一種青黑色的水鳥。“鷖”與“翳”古代典籍中常通用。如屈原《楚辭·離騷》“駟玉虬以乘鷖兮”,洪興祖補注:“鷖,一作翳。”[6]又如西漢司馬相如《上林賦》“拂鷖鳥,捎鳳皇”之“鷖”,《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作“鷖”,[7]而《漢書·司馬相如傳》作“翳”。[8]在《楚辭》和《上林賦》中,“鷖”與“虬(龍)”“鳳皇(凰)”並舉,則在古人心目中,“鷖”應該不是上文所謂的那種青黑色的水鳥,而當是一種類似鳳凰、具有神異色彩的大鳥。《楚辭·離騷》“駟玉虬以乘鷖兮”,王逸注:“鷖,鳳皇(凰)別名也。”洪興祖補注:“《山海經》云:‘九疑山有五采之鳥,飛蔽一鄉。五采之鳥,鷖鳥也。’又云:‘蛇山有鳥,五色,飛蔽日,名鷖鳥。’”朱季海先生《楚辭解故》云:“洪引《山海經》,今略見《海内經》:‘南方蒼梧之丘,蒼梧之淵,其中有九嶷山,舜之所葬,在長沙、零陵界中。北海之内,有蛇山者,蛇水出焉,東入于海,有五彩之鳥,飛蔽一鄉,(郭《注》:‘漢宣帝元康元年,五色鳥以萬數,過蜀都,即此鳥也。’)名曰翳鳥。”(郭《注》:‘鳳屬也,《離骚》曰:駟玉虬而乘翳。’)而詞有繁省,語或參差,於九疑既不云‘有五彩之鳥,飛蔽一鄉’(今錯在蛇山下),於蛇山之鳥,又不云‘飛蔽日’,是慶善所見《經》本,視今已多出入也。……據洪引《經》本,或云‘飛蔽一鄉’,或云‘飛蔽日’,此正翳鳥之所以得名。”趙逵夫先生認爲:“鷖(yí),一種身五彩而群飛的鳥,飛起時遮天蔽日,故曰‘鷖’,也作‘翳’。這句是說成群的鷖鳥作爲車把詩人托起,前面四匹白色的龍馬作爲前導,在協調方向。……那麽,鷖鳥的‘飛蔽一鄉’或‘飛蔽日’不是說它大,而是說它成群而飛。這樣看來,《離騷》中說的‘乘鷖’(字本作翳)不是乘一只鷖,而是說由一群五彩的鷖鳥擁載着詩人升上天空,詩人就象乘着車一樣。這群鷖鳥的前面有四條白色的虬,象拉車的馬一樣,决定着鷖車前進的方向與速度。鷖鳥很多,要飛得集中一致,自然得有前導。玉虬的作用在于此。這一系列的想象既奇特得出人意外,又體現了生活的真實而顯得合情合理:因爲鷖鳥很多,有在下面負載的,有在後面及左右兩面擁持,甚至在上面象車頂一樣覆蓋的,才象車的樣子。如果只乘一隻鷖,同仙人乘鶴一樣,不象車子,前面那四條玉虬也就完全成了多餘。”[9]即學界基本公認,“鷖”鳥之得名來源於此種鳥成群飛起時具有翳蔽、遮天蔽日的特徵。《説文》:“翳,華蓋也。”段玉裁注:“翳之言蔽也,引伸爲凡蔽之偁,在上在旁皆曰翳。”“鷖”與“翳”的語源一致,都含有翳蔽、遮蔽之義。如此,甲骨文中的“”字形,作爲“鷖”鳥的象形,特別突出其背部兩隻展開的翅膀,大概就是爲了表現其翳蔽、遮蔽之義。作爲“鷖”的象形初文,從“医”得聲,在戰國文字中讀爲“一(壹)”,從語音角度來看也是比較自然的。到戰國時代,此字上下割裂開來寫成“”字形,學界一般認爲上下皆是聲符,若是可信,則此種字形演變過程大概含有變形音化的因素。


此外,如石小力先生根據清華簡等新材料,認爲此字是羽翼之“翼”的異體,其所從的“能”形是由甲骨文“翼”的象形初文演變而來的;此字從羽、翼聲,是爲羽翼之“翼”所造的形聲字;象形的“翼”演變爲“能”形,既有變形聲化的現象,也有類化的作用;“一”“翼”皆和緝部關係密切,聲紐皆爲喉音,音近可通。[10]可見,此字在楚系古文字材料中常用作“一(壹)”,學界已經達成共識,但其構形如何分析,爲何可以讀爲“一(壹)”,楚簡的“禱”如何訓釋等問題,至今仍然未能取得一致意見。


楚系卜筮祭禱簡中有“禱”一詞,早期見於包山楚簡和望山楚簡等,辭例如下:

禱於卲(昭)王戠(特)牛,饋之;禱文坪夜君、郚公子萅(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各戠(特)豢、酉(酒)飤(食);禱於夫人戠(特)。志事速得,皆速賽之  

(包山簡200)

禱先君東公戠(特)牛

(望山簡一112)

禱王孫喿(冢)豕 

(望山簡一119)[11]


此外,新蔡葛陵楚簡中又有“弌禱”一詞,如:

……君、地主、霝君子,己未之日弌禱昭[王]……

(新蔡葛陵楚簡乙四82)

……酉之日,弌禱太、北方□……       

(新蔡葛陵楚簡乙四148)


晏昌貴先生指出,簡文“弌禱”就是“禱”。[12]“弌”即古文“一”字。根據已有的研究,此説顯然是可信的。


新蔡葛陵楚簡中又有所謂“兄禱”一詞(新蔡簡乙四128、乙四139、乙四145、零127),所謂的“兄”或從“示”旁寫作“祝”(新蔡簡零243、零533),范常喜先生認爲所謂的“兄”“祝”二字實當釋作“咠”和“”,這種祭禱方式可能即楚祭禱簡中常見的“禱”。[13]古文字中的“咠”字,有不少學者討論過。如徐在國先生認爲楚文字中此類寫法的“咠”字即“揖”之初文,其來源可追溯到甲骨文、銅器銘文。[14]趙平安先生認爲,“咠”應分析爲從口從“揖”,“揖”亦聲,用一邊作揖一邊説話寒暄的形象來表示“聶語”的意思。咠系同源字族所表示的“和悅”(輯、戢)、“光明”(緝)、“安定”(輯)、“成”(輯)等意思都可以看作“聶語”的引申或再引申。“揖”字所從聲符中的所謂“耳”實際上是“揖”字中的子聲符,也是“揖”的初文。[15]根據這些相關的研究成果,可見將新蔡楚簡中所謂“兄禱”“祝禱”改釋爲“咠禱”“禱”,並將其與楚簡中的“禱”“弌禱”繫聯起來視爲同一個詞語的看法應當是可信的。


安大簡《詩經·螽斯》篇中,第十簡有個“”字,對應今傳本《毛詩》的“揖”字,原整理者注釋説:

=可:《毛詩》作“揖揖兮”。“”字不見於後世字書,从“辵”,“習”聲。典籍“輯”“習”二字相通(參《古字通假會典》第七○一頁),簡本“”當從《毛詩》讀爲“揖揖”。毛傳:“會聚也。”[16]


安大簡《詩經》的用字現象,再次證明了“習”聲字和“咠”聲字古音近可通。由此出發,反觀以前諸位學者對“”字構形的各種分析意見,可見其中將“”字上部所從的“羽”形視爲聲符“彗”的看法最有理據。李天虹先生認爲,該字很可能是從能、彗聲,以“彗”爲聲符;古音彗、一均質部字,彗屬匣母,一屬影母,音極相近,可以通轉。郭店簡《成之聞之》一八號簡“福(富)而貧賤,則民谷(欲)其福(富)之大也;貴而纕,則民谷(欲)其貴之上也”中的“”字,李天虹先生認爲可讀作“揖”,古音揖爲影母緝部字,與彗、一聲亦相近,“揖讓”典籍常見。同時,李天虹先生認爲原整理報告中裘錫圭先生“富而分賤”“貴而能讓”的釋讀意見似乎更爲順暢,並引《六德》篇中“能與之齊”一句在《禮記·郊特牲》作“壹與之齊”,“能”與“壹”正相對應,推測説:“由此來看,筆者對‘’字的解釋也不盡可靠。也許筆者認爲這個字從彗聲是錯誤的,古音能、一本可通轉。或者這個字有兩個讀音:其一以彗爲聲,可讀作一,《六德》篇中的‘能’是書手抄脫了彗旁;其二以能爲聲。這個問題的解決還有待於進一步研究。”[17]


現在看來,如果新蔡楚簡“咠禱”(“禱”)與楚簡中的“禱”(“弌禱”)確實是同一個詞語,結合安大簡《詩經·螽斯》篇中從“習”得聲的“”對應今傳本“揖”的用字現象,李天虹先生將“”字上部所從的所謂“羽”視爲聲符“彗”的看法最具合理性,將此字讀爲“揖”的意見也是很有道理的。李天虹先生之文已經舉出甲骨文和曾侯乙簡中象掃帚之形的“彗”字爲例,很有説服力。如甲骨文中的“彗”字寫作“”(《合集》28197)、“”(《屯》3797)、“”(《合集》34038)等形,[18]與楚簡中“”字上部所謂的“羽”字形(如郭店楚簡《五行》16“”上部)相比較,二者的寫法幾乎完全一致,很有可能是一脈相承的。


可爲補充的是,甲骨文中的“習”字,也是從“彗”得聲的。唐蘭先生認爲:甲骨文“習”字既不從白,亦不從“羽”,下部當是從日。以聲類求之,“習”字當從日、彗聲,彗聲古音在緝部,古緝部字每變入脂部,金文“即立”、“才朕立”之“立”,今作“位”,是其證,則“習”可從“彗”聲也。《説文》“彗”之古文作“”,從竹、從習,今按當作從竹、習聲,然則“彗”之古本音若“習”,“習”從“彗”聲,可無疑焉。“習”既從日、彗聲,則《説文》“鳥數飛也”,非其本義也。《漢書·賈誼傳》云:“日中必熭。”《説文》:“熭,暴乾也。”按暴曬者,日之事,作熭者,特假借字耳。疑“習”之本訓當爲“暴乾”矣。[19]據甲骨文“習”字寫作“”(《合集》31670)、“”(《合集》31669)、“”(《懷》1393)等形,[20]上部從類似“羽”形的“彗”,下部顯然從“日”,再驗證以上古音,可見唐蘭先生之説應當是可信的。《説文新證》對“習”字形的分析也認同唐蘭先生之説。[21]現在綜合以上材料來看,戰國文字中“習”聲字和“咠”聲字相通,“咠”聲字又與“”字相通,李天虹先生將“”字上部所從的“羽”形視爲聲符“彗”,恰好可以和唐蘭先生“習”從“彗”得聲之説互證。


以上我們對“”字的構形以及李天虹先生將其上部所從視爲聲符“彗”的看法做了一些補充論證。下面我們再來討論一下楚系卜筮祭禱簡中“禱”(詞形或作“弌禱”“咠禱”“禱”)的含義。


楚系卜筮祭禱簡中“禱”之“”,有不少學者提出過釋讀意見,或讀爲“嗣”,或釋爲“罷”,或讀爲“仍”。[22]宋華强先生懷疑此字從“能”聲,當讀爲“烝”;“能”是泥母之部字,“烝”是章母蒸部字,聲母都是舌音,韻部有嚴格的陰陽對轉關係,讀音相近;楚簡中的“禱”和“弌禱”都應讀爲“烝禱”(“祭”、“禱”混言無別),從而和文獻中所記載的“烝祭”聯繫起來。[23]這些説法,有的似有可商,有的並未獲得公認,故這個詞語仍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根據以上討論,我們推測楚系卜筮祭禱簡中的“禱”(“弌禱”“咠禱”“禱”)或可有兩種訓解思路。


第一種,讀爲“揖禱”,作揖禱告之義。“揖禱”一詞,見於後世文獻。如明人凌迪知《萬姓統譜》卷九十三(去聲·四寘·智)“智揖”條,有“越二載,值夏大旱,揖禱于藏山”句;[24]清人吴省欽《白華前稿》卷四十九《逾白龍洞投宿萬年寺》一詩,有“揖禱致恭敬”句;[25]又如清人趙秉恒《祁州續志》卷四(藝文志·詩)録有萬經《龍河防汛》一詩,詩前序言有“因信口賦長歌以揖禱之”句。[26]這些雖是後世文獻,似亦可參考。不過,作爲戰國楚簡中一個和疾病祭禱儀式有關的詞彙,面對的祈禱對象是祖先或神靈,若是讀爲“揖禱”,即在祖先或神靈面前僅是作揖祈禱,而非跪拜,是否會有祭禱禮儀太過草率輕淺之嫌呢?這未免讓人生疑。然參照《尚書·金縢》篇中周武王有疾,周公作策書告神(告大王、王季、文王),在祭禱之時,“周公立焉,植璧秉珪”,周公也是站立而非跪拜。可見,若讀爲“揖禱”,理解爲作揖禱告,從這個角度來説還是可以講通的。古人在祭禱之時,手中大概需要秉持一些犧牲祭品並配合一定的祝禱動作,故只是作揖禱告而不加跪拜吧。不過,新蔡楚簡中有“……君、文夫人,咠其大牢,百……”(乙四128)、“……霝(靈)君子咠其戠(特)牛之禱”(乙四145)的辭例,[27]若是將“咠”讀爲“揖”,“揖……之禱”似乎不辭,故此説恐不可信。


第二種,讀爲“習禱”,因襲、重復祝禱之義。“習”古通“襲”,[28]有相因、因襲、重復之義。[29]“習禱”即因襲、重復祝禱,或者不止一次地反復祝禱。陳偉武先生曾經討論過楚簡中“禱”之義,認爲楚簡中三種禱名“舉禱、禱、賽禱”當是一套互有聯繫且有着時間先後順序的禱祠術語;三個禱名中,僅“賽禱”見於傳世文獻,指報答神福,理應位居最後;“舉”這個詞所表示的行爲(包括祭祀),往往含有起始的因素,故“舉禱”之“舉”當釋爲“始”;“禱”應在“舉禱”之後、“賽禱”之前。包山簡202、203、204簡和望山一號墓119簡,兩例同是先言“舉禱”,後言“禱”,“舉禱”義爲初始祭神求福,“禱”正是因仍而祭禱之義,兩者的關係,頗似“初卜”與“習卜”的關係。“”爲“能”字異體,在鄂君啟節用如“乃”,頗疑可讀作從“乃”得聲的“仍”字,訓爲因仍、連續。“”讀爲“仍”,古書亦作“礽”,因也,“禱”即連續而禱。[30]雖然此説將“”讀作“仍”不一定可信,但訓爲因仍、連續,以及對簡文文義整體上的理解,還是很有參考價值的。不過,我們認爲“禱”訓釋爲“連續而禱”可能還是不大準確。若是據上文將“禱”讀爲“習禱”,訓釋爲因襲、重復祝禱,這個詞語的確切含義更有可能是指在某個祭禱周期內,病者之前已經祭禱過此類祖先或神靈,故此次祭禱時再一次重復對其進行祭禱。可爲佐證者,如包山楚簡中,“禱”的對象包括“昭王”、“文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夫人”、“先君東公”、“王孫喿”等,多是墓主人的直系高曾祖及父母等去世的先人。大概是由於對這些祖先平時就有四時常祭進行祭禱,在生病之後又對這些鬼神重復祭禱,故稱爲“習禱”吧。


兩種訓解思路相互比較,雖然第一種讀爲“揖禱”訓釋爲“作揖禱告”之説有後世文獻辭例可以對比,但新蔡楚簡“揖……之禱”的辭例提供了反證,無法讀通簡文;且楚簡中另有“舉禱”“賽禱”,想來也需要作揖,故將“禱”讀爲“揖禱”,理解成“禱”時特有的祭禱儀式,情理上似乎也講不通。因此,我們比較傾向於采信第二種説法,也就是將“禱”讀爲“習禱”,訓釋爲因襲、重復祝禱。同時,新蔡楚簡“咠(習)其戠(特)牛之禱”(乙四145),意即重復前面以特牛作爲犧牲的那次祭禱,也就是説祭禱者此次所爲的事由(如祈求疾病痊癒等)和前面那次一樣,祝告祈禱之辭應該也差不多,這樣理解還是可以講通簡文的。當然,由於先秦時期的禱祠術語大都未能流傳下來,此説目前來看也僅是一種推測,是否可以成立,尚待進一步驗證。


補記:此稿原本是提交2022年11月19~20日“戰國文字研究青年學者論壇”的會議論文。原稿根據新蔡楚簡所見的辭例,認爲如果將“咠”讀爲“揖”,“揖……之禱”似乎不辭。此文投稿到《戰國文字研究》後,編輯老師在編校時指出,李家浩先生有《古文字“咠”補釋——兼釋楚墓卜筮禱祠簡中“禱”“厭禱”“就禱”》一文(《戰國文字研究》第七輯,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23年,第76~90頁),李先生認爲新蔡葛陵村楚墓卜筮禱祠簡文中“咠禱”之“咠”,是祭禱時的一種儀式;“咠禱”之“咠”和“禱”之“”,分别指“揖”“撎”這兩種禮儀;在新蔡葛陵村楚墓卜筮禱祠簡文中,“咠禱”之“咠”用的正是其本義。讀者可以參看。根據李先生之説,我們原稿中對簡文的理解可能是有問題的。

2023年12月7日

(侯乃峰:山東大學文學院語言科學實驗中心、“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協同攻關創新平臺,250100,濟南)


再補:據清華簡(拾叁)《大夫食禮》簡2-3“宔(主)人迲(去)凥(處),咠(揖)君子,旣(揖)君子,乃出逆”來看,李家浩先生之説似有可商。

2024年1月10日再補


三補:顏世鉉先生也曾經指出:“禱”讀爲“一禱”,“一”作爲狀語,表示因仍義。“一禱”,指因襲第一次祭禱而再舉行的祭禱,可能是在“與禱”的基礎上所舉行的第二次祭禱。[31]荆州棗林鋪古墓群中的唐維寺M126所出卜筮祭禱簡2、3皆有“以其有前禱,因其今,[32]而禱焉”之語,“前禱”與“禱”顯然是相對而言。整理者認爲:“前禱”就是上次禱告的意思。“禱”就是“一禱”。“以其有前禱,因其今而禱”的意思就是按照上次禱的内容和形式,現在再來一遍。[33]其説有理。由此可見,我們將“禱”讀爲“習禱”,訓釋爲因襲、重復祝禱,與此條簡文前後文意正相吻合,是有成立的可能性的。又,晏昌貴先生曾經列表統計楚簡中出現的三大禱的數量,指出:在三大禱中,禱出現的次數最少、频率最低。[34]此統計數據似亦可佐證,“禱”並非祭禱之常態,也不是祭禱之專名。

2024年5月24日三補


(本文原載《戰國文字研究》(第八輯)

注釋:

*本文爲“古文字與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工程”規劃項目“出土簡帛典籍摹釋譯解”(G1422)的階段性成果。

[1] 黃德寬主編,徐在國、程燕、張振謙編著:《戰國文字字形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97~498頁。

[2] 曾憲通、陳偉武主編:《出土戰國文獻字詞集釋》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949~1962頁。

[3] 劉雲:《釋“鷧”及相關諸字》,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2010年5月12日,http://www.fdgwz.org.cn/Web/Show/1147。

[4] 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爾雅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350頁。

[5] 孟蓬生:《“”字音釋——侵脂通轉例説之二》,《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第六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735頁。

[6] 崔富章、李大明主編:《楚辭集校集釋》,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01頁。

[7] (漢)司馬遷撰,(南朝宋)裴駰集解,(唐)司馬貞索隱,(唐)張守節正義:《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657頁。

[8] (漢)班固撰:《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567頁。

[9] 崔富章、李大明主編:《楚辭集校集釋》,第404、406~407、410~411頁。

[10] 石小力:《説戰國楚文字中用爲“一”的“翼”字》,《中國語文》2022年第1期,第106~113頁。

[11] 劉信芳:《楚系簡帛釋例》,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258頁。

[12] 晏昌貴:《天星觀“卜筮祭禱”簡釋文輯校》,丁四新主編:《楚地簡帛思想研究(二)》,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85頁。

[13] 范常喜:《新蔡楚簡“咠禱”即“禱”説》,簡帛網,2006年10月17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4655.html。

[14] 徐在國:《説“咠”及其相關字》,簡帛研究網,2005年3月4日;《中國文字學報》第十二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2年,第88~91頁。。

[15] 趙平安:《從“咠”字的釋讀談到甲骨文的“巴方”》,《文獻》2019年第5期,第62~75頁。

[16] 安徽大學漢字發展與應用研究中心編,黃德寬、徐在國主編:《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一)》,上海:中西書局,2019年,第78頁。

[17] 李天虹:《郭店楚簡文字雜釋》,武漢大學中國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4~95頁。

[18]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73、174頁。

[19] 唐蘭:《殷虛文字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33~34頁。

[20] 劉釗主編:《新甲骨文編》(增訂本),第233頁。

[21] 季旭昇:《説文新證》,臺北:藝文印書館,2014年,第280頁。

[22] 曾憲通、陳偉武主編:《出土戰國文獻字詞集釋》卷四,北京:中華書局,2018年,第1960~1962頁。

[23] 宋華强:《楚簡“禱”新釋》,簡帛網,2006年9月3日,http://www.bsm.org.cn/?chujian/4627.html。

[24] (明)凌迪知:《萬姓統譜》卷九十三(去聲·四寘·智),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七葉。

[25] (清)吴省欽:《白華前稿》卷四十九,清乾隆刻本,第六葉。

[26] (清)趙秉恒:《祁州續志》卷四(藝文志·詩),成文影光緒元年刻本,第二十葉。

[27] 賈連敏:《新蔡葛陵楚墓出土竹簡釋文》,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編著:《新蔡葛陵楚墓》,鄭州:大象出版社,2003年,第208、209頁。

[28] 高亨纂著,董治安整理:《古字通假會典》,濟南:齊魯書社,1989年,第707頁。

[29] 宗福邦、陳世鐃、蕭海波主編:《故訓匯纂》,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第1813頁。

[30] 陳偉武:《戰國楚簡考釋斠議》,張光裕等編:《第三屆國際中國古文字學研討會論文集》,1997年,香港:香港中文大學,第653~657頁;又見於曾憲通、陳偉武主編:《出土戰國文獻字詞集釋》卷四,第1960~1962頁。

[31] 顏世鉉:《説楚簡從“能”諸字的讀法及其對古書的校讀》,何志華、馮勝利主編:《承繼與拓新——漢語語言文字學研究》,香港:商務印書館有限公司,2014年,第411~417頁。

[32] 或將釋文所謂的“今”改釋爲“禽”,並將簡文“因其禽”與望山簡1.125“古(故)禽”、包山簡222“因其常牲”聯繫起來,認爲唐維寺簡的“因其禽”亦即包山簡的“因其常牲”。參蘇建洲:《荆州唐維寺M126卜筮祭禱簡釋文補正》,《簡帛》第二十三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145~146頁。

[33] 趙曉斌:《荆州棗林鋪楚墓出土卜筮祭禱簡》,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主編:《簡帛》第十九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23、28頁。

[34] 晏昌貴:《巫鬼與淫祀:楚簡所見方術宗教考》,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第1版,第26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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