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出大事了。
在消停了四年后,自11月27日开始,叙利亚内战再次打响。盘踞于西北部的一支反政府武装——沙姆解放组织,突然发力,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一直往南推进,连续攻破了阿勒颇、哈马和霍姆斯,目前已经攻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占领了总统府。
叙利亚政府军,毫无抵抗之力。目前传言很多,有说叙总统巴沙尔已经逃离大马士革,X上甚至有人传言他已坠机身亡,下落不明,而该政府总理则已声称“已经准备好与任何人民选择的领导人合作”,叙政府军似乎也已倒戈,声称“阿萨德政权已终结”。
比较奇怪的,是连日来,昔日在叙利亚内战中活跃的国外势力,表现出惊人的沉默和安静。日前,俄土沙伊等八国发表联合声明,呼吁“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而更早前,美法德英也发了一个联合声明,声称“敦促各方缓和局势”。
现在还不清楚各方是暗中角力还是撂挑子不管。但各国驻叙军事基地和据点多达830个,美俄土各方都有相关利益牵连,因此,不太可能轻易放手。此前,特朗普声称要全面撤军,可2023年,美议会明确否决了撤军议案,所以至今还有900多名美军官驻守叙利亚。
具体情况怎么样,我会一直关注。本文,是我之前写的,应该是全网比较深的一篇了解叙利亚全貌的文章。这次我做了一点简化,但还是比较长o(╥﹏╥)o。明天,还会再发一篇分析现状的稿子。
所以费萨尔这个国王屁股还没坐热,治下的领土就莫名成了西方人的殖民地,当然不乐意,跑去巴黎和会抗议。曾经帮过他们家的劳伦斯,穿着阿拉伯服饰,也跟他一起去了巴黎,不过鸟用没有。也正是由于英法等西方国家背信弃义,劳伦斯觉得很没面子,后来就发生了他拒绝领受英王乔治五世勋章的事件。
不过二战结束后,冷战又来了,中东再次面临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所谓大阿拉伯主义,理想有多丰满,现实恐怕就有多骨感。但无论如何,大叙利亚的年轻人,秉持着狂热的反西方思想,以及悲壮的大阿拉伯主义情结,一个个勇敢地登上了人生的舞台。
新生与上位
1954年,是叙利亚摆脱法国殖民统治的第8年,但政坛依旧隔三差五闹政变,因此并不太平。其实不止叙利亚,这期间,整个阿拉伯世界都不算安宁。同在1954年,纳赛尔正式当选埃及总统,大阿拉伯主义的狂热到达了顶点。此后,他领导埃及和一众阿拉伯国家,与宿敌以色列死磕,不过均以失败告终。
尤其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阿拉伯国家更是输得一塌糊涂:埃及丢失西奈半岛,叙利亚则没了戈兰高地,约旦河西岸、耶路撒冷以及加沙皆落入以色列之手。一向骄傲的“非洲雄狮”纳赛尔,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1970年9月28日,年仅52岁就积劳成疾、含恨而终,“大阿拉伯主义”遭遇前所未有的寒冬。
更麻烦的,随着这次失败而来的,是本就不算团结的阿拉伯国家,陷入分裂乃至大打出手。其中,将近40万巴勒斯坦人,沦为难民,流落至约旦、黎巴嫩等周边国家。1970年,巴解组织以约旦为基地,继续对以色列发起游击战,结果,惨遭猛烈报复,顺带的,他们所在的约旦,也被炮火吞没。
无辜的约旦国王侯赛因·伊本·塔拉勒,自然不乐意,想把巴解赶走。巴解则赖着不走,在难民营周围建“国中国”,主张和谈的约旦国王,被他们攻击为“帝国主义走狗”,就连纳赛尔也被骂成“叛徒”。
更过分的,是1970年9月6月,巴解中的激进派、哈巴什创办的“人阵”,打不赢就玩起了恐怖主义那一套,劫持了英德瑞3架飞机,扣留了机上300余民西方乘客。劫持中,飞机迫降约旦机场时发生大爆炸。9月12日,又有三架飞机被炸毁于沙漠。开罗机场一架泛美航空公司班机也被炸毁。
结果,1970年9月开始,约旦和巴解爆发激烈的流血冲突,将近一半的巴解组织成员被打死,还造成数万巴勒斯坦难民死亡,史称“黑色九月事件”——后来“黑色九月”,也成为一个新的从巴解分裂出来的恐怖主义组织的名字,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期间,策划杀死了11名以色列运动员和教练。
——纳赛尔,正是在一次调节约旦与巴解矛盾的会议后,多日没合眼,郁郁而终的。
这场自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失败,也波及到了叙利亚的执政党,内部开始相互指责,一方是主导文官政府的总统贾迪德,一方是掌管军队的国防部长阿萨德。尤其是丢了戈兰高地后,国内民怨四起,贾迪德一口咬定:“主要责任在军方,阿萨德需要站出来谢罪。”
阿萨德,因此差点被开除出最高决策层。但有意思的是,早年,阿萨德和贾迪德也算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一次军官哗变,贾迪德被扣押,差点遭处决,是阿萨德调来装甲部队,将他拯救出来。没想到,贾迪德恩将仇报,这让阿萨德既恐慌又心寒。
心有余悸的阿萨德,高度紧张起来,开始疯狂地往军队安插亲信。比如1969年,他撤了不忠于自己的国安局局长朱迪的职位,理由是,朱迪涉嫌暗杀自己。朱迪当然不从,声称对抗到底。可阿萨德更强硬,调来坦克,并放话:你不从,我就把你轰成烂泥。最终,朱迪被逼得悲愤自尽。
1970年,巴解与约旦冲突之际,贾迪德总统下令,派部队支援巴解,但掌握军队的阿萨德却强势回应,“我不同意”。贾气得脸色发紫,于是这年11月,趁着开大会,他再次逼着阿萨德下台。羽翼已经丰满的阿萨德,这次不再客气了,派出军队包围党政机关大楼,把贾迪德扔进了大马士革梅泽监狱,一直关到1998年老死为止。
阿萨德将这场政变美其名曰“纠正运动”。自此,叙利亚进入阿萨德时代。
1930年10月,阿萨德出生于叙利亚拉塔基亚省一个农民家庭,属于穆斯林什叶派中的阿拉维派。阿拉维派是叙一个非常小的分支,大约占叙人口的12%,其余80%都属于逊尼派,自10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穆斯林中的异端,逊尼派长老说,他们是“比犹太人还要恶劣的异教徒”。
所以过去,阿拉维派的地位非常卑微,饱受歧视和欺凌,没有土地,世世代代为奴为婢。一战后,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当时法国为更好地殖民叙利亚,不仅把黎巴嫩分裂出去,还打造出一个“阿拉维自治邦”。
另外,法国人还大量启用本地人组建军队,但逊尼派从来不屑于参军,尤其不愿意为殖民者卖命,但阿拉维派不一样,他们身份低微,参军反倒是个机会,所以法国人组建的八个营,有三个营都是阿拉维营。1946年叙利亚独立后,等逊尼派醒过味来,已为时已晚,叙国军队首领,基本都已被阿拉维派把持。
阿萨德16岁那年,加入了鼓吹大阿拉伯主义的复兴社会党,该党曾扩散至多个国家,后来统治伊拉克多年的萨达姆,就属于该党。
阿萨德一开始本来想去学医的,但家里穷,学费贵,才选择去免学费的霍姆斯空军学院,因表现优异,被选去埃及学习驾驶苏米格-17,并一步步摸爬滚打,利用当时叙利亚频繁的政变,于1966年坐到叙利亚国防部长的位置,1970年推翻贾迪德后登顶。
阿萨德登顶后,开启了漫长的独裁统治,但叙利亚也算终于结束了将近30年的政变动荡,叙利亚实际获得了相对安宁的发展期。
屠城
数十年后,大屠杀幸存者哈马维依然记得,“到处都是尸体,一家子、一家子被射杀,或被削尖的棍子和刀刺死。地上有许多儿童和妇女烧焦的尸体,年轻男性的尸体则被拖走。”另一名幸存者则回忆说,“支持政府的武装分子大开杀戒后,还围着尸体喝酒、跳舞、大声唱着赞颂总统阿萨德的歌”。
1982年2月,叙利亚哈马(Hama)爆发这座城市史上最残酷的大屠杀,街上到处是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尸体,有些脑袋和手脚分离,有些被烧焦,野狗拖着死人的头颅奔走,几乎所有房舍都已摧毁,断瓦残垣狼藉一片,整个城市如人间炼狱。
哈马,原本是一座拥有25万人口的中心城市,以城中17辆可追溯至拜占庭时代的巨型水车而闻名,是旅游巴士往返于北部城市阿勒颇和首都大马士革之间的热门午餐地,政府一度将其打造成旅游胜地。
但哈马也素以保守著称,人们坚守着最原始的宗教传统,对世俗政府充满敌意。
1982年2月,阿萨德下令,由他的兄弟里法特,领导一支12000名的部队,包围了该城,使用坦克、空袭和炮击在内的一切军事手段,对城市进行了长达将近1个月的屠杀、围捕,造成1-4万人死亡、10万人遭驱逐、1.5万人失踪。
这起大屠杀的起因,还要从阿萨德执政初期说起。
1963年,阿萨德所在的复兴社会党夺取了政权,以“统一、自由和社会主义”的世俗化意识形态,基本结束了叙利亚的半分裂状态,其他政党和社会组织被禁止活动,但依然有些组织不服,发动反政府斗争,其中骨头最硬的就数穆兄会。
穆兄会,是一个起家于埃及由小学教师哈桑·班纳创立的极端伊斯兰组织,特别擅于搞恐怖主义行动。1970年,阿萨德夺取政权后,穆兄会反政府斗争没有减弱,反而愈发激烈。原因是,阿萨德走的依然是世俗化路子,而外交上则奉行务实主义,这与穆兄会伊斯兰教至上的理念完全相悖。
1973年,阿萨德通过新宪法,将党政法权力集于一身。穆兄会第一次发动大规模抗议,政府增补“国家元首必须是穆斯林”条款,以示安抚,但穆兄会还是不满意,结果双方爆发激烈冲突,造成80余人伤亡。
1976年,黎巴嫩爆发内战,境内三股势力,基督徒,也叫长枪党或马龙派,和穆斯林,以及流亡的巴解组织,打得是热火朝天。
阿萨德这人,除了大阿拉伯主义情结外,还有很强的大叙利亚主义,即认为叙利亚、黎巴嫩和巴勒斯坦本属一国。所以黎巴嫩爆发内战,他感觉机会来了,于是强势介入,并在一开始,选择与基督徒合作,打击巴解组织和穆斯林。
这就让穆兄会没法忍了,他们说,你阿萨德虽是什叶派,但好歹也是穆斯林,怎么可以支持基督徒呢?这不是“倒行逆施”,充当以色列和美国的走狗吗?所以他们号召以“圣战”之名,推翻阿萨德。
这一次,穆兄会的斗争,更有经验了,组织得相当正规,有了装备精良、财政殷实、训练有素的成建制军队,其中不少人,还去海外(包括苏联)接受了一段时间的培训。
当时穆兄会,得到了许多穆斯林国家的支持,比如约旦、伊拉克、沙特、埃及,甚至,以色列和美国也提供了一些援助。为啥呢?因为美国和以色列,也希望控制黎巴嫩,而阿萨德介入,实际阻碍了他们的计划,所以巴不得阿萨德与穆兄会打起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结果是,到了1980年,穆兄会这边的队伍是越来越大了,甚至在叙利亚形成了一个反政府的伊斯兰阵线,其中的“神圣战士”,除了极端宗教分子外,还有许多是对政府腐败无能、参与黎巴嫩内战导致经济恶化和践踏公民权利而心生不满的城市中产,左翼右翼都有,甚至还有支持巴解、亲贾迪德的人。
那段时间,阿萨德在穆斯林世界的名声算是彻底臭了,伊斯兰阵线的刊物《胜利》,说他是“蛇”“大恶棍”“黎巴嫩的狮子和戈兰的兔子”。
到了1979年前,阿拉维派的高级官员,乃至军事司令部、复兴党办公部门和情报机构,都经常遭遇刺杀,包括阿萨德的私人医生、顾问和导弹部队司令,都被杀死了。
1979年6月,“神圣战士”袭击了阿勒颇炮兵学校,打死了60名阿拉维派学员。此后,“圣战”更进一步蔓延至全国,简直堪称狼烟四起了。1980年6月,就连阿萨德本人也遭遇了一次暗杀,12月,阿萨德的弟弟里法特和阿勒颇临时司令部也遭袭击,几十名士兵和政府官员,遭杀害。
进入1981年,全国的斗争已全面开花,尤其哈马,几乎全城暴动。穆兄会放话,与阿萨德政府之间的斗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形势发展到这一步,阿萨德实际已别无选择,应对之策只剩下:以暴制暴。
说到这,我们有必要简单了解下阿萨德上台后,所建立的体制,到底是个什么体制。
本质来说,阿萨德政权是个有一层现代政治制度外壳的家族王朝政体。作为总统,阿萨德,犹如说一不二的皇帝。在他之下,是帮他打理朝政的家族和亲信小集团,名曰“贾马阿”——大约十余人,有部长、军官和亲弟弟等。
而“贾马阿”的下面,则是军队、复兴党组织和行政官僚机构,它们被称为阿萨德体制的“三大支柱”。除此外,这套体制,还辅以人民议会、全国进步阵线、社团和群众组织等,负责统战、加强王朝合法性。
这套体制,堪称滴水不漏,几乎能扼制内部一切反抗力量,也是它能延续至今的核心秘密之一。
面对穆兄会的挑战,阿萨德几乎动员了一切他能用的力量,其中他的弟弟里法特领导的由阿拉维派组成的防卫特遣队,是最重要的暴力镇压力量。
对了,这个里法特,也有必要单独拎出来重点介绍下。
话说,阿萨德一共11个兄弟姐妹,大部分都很平庸,唯有小他7岁的里法特,聪明强悍,果敢刚毅,权势一度仅次于他本人。阿萨德对他也特别信任,将首都大马士革的防卫权、家族御林军都交给了他。他手下军队,也是装备最精良最强悍的。
为了对付穆兄会及其盟友,里法特放出狠话,“为拔掉100万个反抗据点,准备牺牲100万战士”。
“大赦国际”报告说,里法特使用了包括电击、火烧和用钢丝绳抽打等方式,甚至迫使被拘留者观看亲属被拷打或强奸……1980年-1982年2月间,他至少实施了6次大屠杀,哈马这次只是其中之一,有一次在巴尔米拉监狱,一天之内就杀死了600-1000名同监犯人。
到了1981年,经过里法特的严酷镇压后,全国性暴动已基本熄火,唯独头铁的哈马的穆兄会不肯屈服。1982年2月2日,大约500名“神圣战士”冲入哈马政府大楼、警察局、复兴党和情报办公室,见人就砍,杀死了250名官员,其中包括省长,并将城市包围了10天之久。
愤怒的阿萨德向胞弟里法特下令,对哈马实施焦土式屠城。结果就是,整个城市如被原子弹轰炸了一般,包括大量无辜儿童、妇女——只要稍被怀疑是穆兄会成员或有关联,都会遭无审判屠杀、强奸、抢劫乃至肢解。
在阿萨德家族漫长的统治历史中,哈马大屠杀,大概是最让人留下巨大的心理阴影面积的一次。多年后,西方人称,当时的哈马犹如阿萨德家族的“家庭农场”,人命怕是连一只家禽也不如,经济学家弗里德曼,还以此发明了一个词叫“哈马规则”,意思是,毫无规则。
这场大屠杀,终结了叙利亚国内的暴乱,但也让80万惊恐的叙利亚人,悲愤地离开了启动军队杀害无辜国民的暴力政权。
兄弟叛乱
1983年11月,穆兄会暴乱没有击倒阿萨德,但他却因为心脏病和糖尿病,一度昏迷不醒。因患病,他无法事必躬亲,必须将更多权力下放给亲信。于是,一帮觊觎他权杖的人,动起了歪心思,其中他的弟弟里法特,心思歪得最大。
早在1982年年初,军队中就有些人起过反心,当时穆兄会闹得欢,一名将军联合数名上校,召集140军官和飞行员,发动了一次小型政变,虽没成功,但还是动摇了人们对阿萨德的信心。
而更为倒霉的是1982年夏,叙利亚在黎巴嫩内战中,遭遇到最惨重的一次打击——被以色列一下打掉90架飞机。
另外,当时经济也出了大问题。
其实阿萨德上台后的前10年,经济一直搞得还不错,增长率平均达到13.4%,纯国民收入年均增长率为8.6%,其中工业年均增长率为13.6%。
但自从1976年介入黎巴嫩内战后,因为军费迅速暴涨,加上正好碰上石油也不好卖了,以及美西方和部分阿拉伯国家的孤立,导致叙利亚1979年-1983年的通胀达到30%以上,整个80年代出现连续八年财政赤字的窘境,1982-1987年,人均GDP下降了15%,生活水平指数更灾难性地猛跌37%。
经济一坏,各种幺蛾子也就来了,所谓“趁你病要你命”。
1983年,阿萨德生病的消息传出后,里法特利用大马士革禁卫军司令员的身份,突然在城内部署大量军事力量,同时在公共场所悬挂自己的照片,以替换阿萨德的照片。哥哥还没咽气呢,他好像就急不可耐想取而代之了。
一些忠于阿萨德的亲戚和“贾马阿”元老,靠手上不多的家丁,想劝阻里法特夺权,双方甚至还在总统府附近打了起来,场面一度整得很难看,但里法特仗着平叛穆兄会暴乱有功,目空一切,无视任何人的规劝。
其实阿萨德非常了解这个弟弟,知道他鲁莽暴躁、权力欲旺盛,所以昏迷前,就做好了安排,将权力交给了一个不包括里法特在内的六人委员会。
只是,阿生死未卜之际,朝中许多权贵担心他一旦真的离世,权力可能旁落至阿萨德家族以外的人乃至逊尼派手里,加之里法特也确实战功加身,所以他们反而支持他提前夺权。
如此一来,阿萨德政权,面临建立以来最严重的叛乱危机。而这套依赖亲信统治的体制的最大的BUG,也因此暴露无遗。
不过大概是天不亡阿萨德吧。就在政权濒临崩溃之际,奇迹出现,1984年3月,原本昏迷的阿萨德,好像知道有人要夺权似的,突然诈尸一般苏醒了过来。得知里法特叛乱,他带着满腔愤怒,当即前往弟弟驻地,并当面呵斥道:“你要推翻国家吗?我就站在你的面前,我就是国家!阿萨德就是叙利亚!”
就这么一嗓子吼下去,里法特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吭气,一场叙利亚最严重的亲信叛乱,也就此戏剧性地化于无形。随后,阿萨德立即着手改组了政府,解除了里法特的兵权,只安排了一个副总统的闲职,同时对军队实施大规模清洗,将所有参与叛乱的将领一一清除,绝不手软。
阿萨德,甚至一度想宰了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不过他的老母亲痛哭流涕跑过来求情,毕竟同胞骨肉,他心软了,没有动手。1985年后,里法特被流放到了欧洲,不再拥有任何实权,但他的权力欲望并未完全扑灭,多年后,他将再次成为阿萨德政权的巨大隐患——这点我们后面再说。
一场大病后,叙利亚的老百姓说,阿萨德似乎一下衰老了十岁,看起来显得非常虚弱,其左臂麻痹,视力好像也受到损害。不过好在他重新上台后,叙利亚的经济似乎有了那么一点点好转,90年代初,经济增速甚至达到8%。
但同样值得注意的,是1983年这场叛乱爆发之际,冷战也进入了新阶段。四年前,苏联悍然入侵阿富汗,陷入了长达十年的焦灼无法自拔,1982年,以色列悍然入侵黎巴嫩,第五次中东战争爆发,1980年,两伊又打了起来。
这一切都意味着,苏美两个超级大国的冷战衍生出的代理人热战,从越南、朝鲜半岛和东亚,已逐步转移到了中东和中亚。同时也意味着,新的动荡恐怕将再次降临这片土地。
尊严和野心
拥有铁桶一般的体制,内政再乱也能压下去,但如果乱源来自外部,那就不好说了。
我们前面说过,阿萨德这人,曾经也是纳赛尔的狂热粉丝,拥有很强的“大阿拉伯主义情结”,但偏偏如此傲娇的情结背后,是叙利亚的戈兰高地被以色列常年占据的坚硬现实,所以自家主权尊严都保不住,还怎么奢谈统一整个阿拉伯地区?但阿萨德一辈子都不服软,当然也就会搞出很多事,招来许多危险。
除此外,我们也都知道,阿萨德还有狂热的“大叙利亚主义”思想。他曾说过,根本不存在黎巴嫩和巴勒斯坦,只有大叙利亚。
明明是个小国,连自家事都整不明白,但偏偏拥有庞大而不切实际的野心,想想都头皮发麻,但这就是叙利亚,这就是阿萨德。
1975年,黎巴嫩爆发内战——起因与1970年的约旦内战相似,1967年第三次中东战争后,巴解没了根据地,流散至周边国家,引发这些国家祸乱。黎境内的基督教徒即马龙派,想把巴解赶走,逊尼派则支持巴解,然后就打了起来。阿萨德认为,这是实现大叙利亚梦的绝佳机会,悍然出兵3.5万,占领了黎国北部的一大片土地。
但奇怪的是,我们前面说过,一开始,阿萨德支持的是马龙派——原因,可能多少带点私人恩怨,即他特别讨厌巴解领导人阿拉法特,认为他根本没能力领导巴勒斯坦的立国事业,尤其后来阿拉法特与以色列和解,他更瞧不上了。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当时巴解犹如丧家之犬,许多阿拉伯国家都避之唯恐不及。
但也就因为阿萨德起初支持基督徒,引发了前面说到的由穆兄会牵头的叙利亚暴乱,以及后面的哈马大屠杀,所以到底值不值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事实上,比较坑爹的,是1976年9月马龙派,赢得黎国总统后,阿萨德又与马龙派干上了。尤其1982年以色列介入黎巴嫩内战、引爆第五次中东战争,伊朗支持的黎巴嫩什叶派即真主党,也随之成立后。阿萨德基本就放弃了与基督徒合作的可能,转而选择与真主党合作。
这事也说明,阿萨德虽然同时拥有大叙利亚和大阿拉伯主义情结,但当前者妨碍后者时,他会毫不犹豫放弃前者。
1982年至1990年的黎巴嫩局势,前期是以色列以及它支持的基督教组织占优势,并推出了一个强硬的基督徒总统,即巴希尔·杰马耶勒,后来此人被炸死了,幕后凶手是叙利亚特工。当时主政以色列的沙龙,为了报复,联合基督教长枪党,冲入贝鲁特难民营,制造了臭名昭著的贝鲁特大屠杀。
贝鲁特大屠杀,被媒体广泛传播到全世界,成为第五次中东战争的关键转折点。自此,以色列和背后的美西方,遭遇到更猛烈的攻击,1983年4月、10月,美、法驻黎使馆、维和部队司令部,都遭遇惨烈轰炸,死了近300多名美国人,而法国则死了58人。惨重的代价,让美国打了退堂鼓,里根登台后就采取了收缩战略。
到了1990年,伊拉克进攻科威特,又把美西方的注意力吸走了大半,代表以色列、基督教的最后一位黎巴嫩总统奥恩,终于被叙利亚支持的什叶派武装力量赶走。至此,这场长达15年、造成14万人死亡的黎巴嫩内战,才算是在叙利亚的主导下结束了。
内战结束后,黎巴嫩真主党愈发壮大,阿萨德的3万多部队也没走,直至2005年黎巴嫩的前总理哈里里被炸死,叙利亚才宣布撤出——即使如此,也依然没有改变叙国长期控制黎巴嫩的事实。而以色列的军队,也要等到2000年才完全撤离。
从这个角度来说,黎巴嫩内战,叙利亚算是占了一些便宜,至少1990年以前,相比以色列和美西方,都是占上峰的。
背后原因,实际也不难理解,当时与美西方抗衡的力量,只有苏联,而阿萨德只不过是利用了美苏冷战,借力打力。
黎巴嫩内战初期,他站在基督徒马龙派一边,曾遭到幕后大金主苏联的指责,勃利日涅夫给他写信说:哥们,你是背后插朋友一刀啊。他不搭理,而是加紧赢得美、以的支持。逼急了,他还威胁苏联,说再多事,就取消苏联海军使用塔尔图斯港的权利。苏担心叙利亚彻底倒向西方,因此睁一眼闭一眼。
1977年卡特上台后,阿萨德更是与美国眉来眼去,打得火热。而老美也支持他,是觉得他是唯一能平复黎巴嫩乱局的人选。阿与西方越是亲热,苏联也就越担心它的疏远。
结果是,叙利亚最初入侵黎巴嫩的行动,居然得到东西方两个大国的同时支持,这也是他能占据黎北部、控制黎的根源。
但利用美苏争霸、借力打力的游戏,能玩到何时呢?更重要的,是怎么玩才不会引火烧身?
1973年,埃及总统萨达特,继承纳赛尔遗志,利用苏联武器援助,领导包括叙利亚在内的一众阿拉伯国家,第一次在军事上给以色列痛击,这就是第四次中东战争。
这次战争后,阿拉伯这边拿回了部分失地,比如埃及成功收回了西奈半岛,而叙利亚也拿回了包括库奈特拉城在内、总计663平方公里的土地。只是,萨达特达到本国战略目的后,在约旦河西岸、叙利亚戈兰高地问题还没有解决的情况下,不顾其他阿拉伯国家反对,开始转向,选择与以色列和解。
萨达特转向的后果,是自纳赛尔以来形成的以埃及为首的阿拉伯国家军事或政治联盟,彻底瓦解了。随之而来的,是叙利亚收复戈兰高地、巴勒斯坦立国的希望,愈发遥不可及。
萨达特本人也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1981年10月,一次阅兵仪式,众目睽睽之下,他被几个宗教极端分子残忍杀害。
第四次中东战争期间,阿萨德领导叙利亚,出动了数百架飞机、140个炮兵连、3个步兵师,全力支持萨达特进攻以色列,对以色列造成沉重打击,一度夺回戈兰高地大部,但以军反攻时,也打到距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仅34公里的地方,极其凶险。
可以说,阿萨德是冒着亡国之危支持萨达特的,当然不能接受他的“背叛”。但萨一意孤行,1977年,访问以色列,与时任以总统贝京共同宣称:不再有战争,不再有威胁,不再有进攻。
阿萨德迅即与四个阿拉伯国家以及巴解,成立“拒绝阵线”,将萨达特视为民族叛徒,同时宣布萨访以之日为“全国哀悼日”。1974年,他甚至一度试图绕开埃及,联合几个富裕的阿拉伯国家,与以色列打消耗战。
怎奈小国寡民,心有余而力不足。仅仅数周后,支持他的阿拉伯国家就打了退堂鼓,导致叙利亚不得不孤军奋战。基辛格评价说:“阿萨德易动感情,充满理想化的念头。”而实力无法支撑梦想,那梦想就近乎谵妄。
但更麻烦的,是后来萨达特完全不顾及阿拉伯国家的反对,签署了《戴维营协议》。这导致,阿萨德不仅反对萨达特,顺带的,也不再与西方眉来眼去,彻底一边倒,再次回到苏联的怀抱,于1977年访问苏联,同时跟巴解、黎内部的穆斯林组织靠近,以制衡美西方。
但也是这次转向,让阿萨德政权,几乎独自承受了美西方施加的空前压力。美西方暗中搞了大量的颠覆活动,前些年,网上还流传一份美国中情局解密备忘录,记录了1986年7月美国颠覆叙政权的方案文件,清楚地展现了当时老美对阿萨德政权的敌意。
作为“雄狮”一枚,阿萨德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对内,实施残酷的镇压政策,维持稳定,对外,也绝不服软,包括使用恐怖袭击手段——1983年美驻黎巴嫩大使馆遭卡车炸弹袭击,造成包括中情局中东部主任在内63人死亡,1984年美国驻黎大使馆政务官员威廉·巴克利,遭绑架和枪杀。
可谓针尖对麦芒。自此,整个阿拉伯世界,阿萨德政权,成了美西方最想拔掉的眼中钉。后来,叙利亚遭遇到西方最惨无人道的全方位封锁、胁迫外交,实际就源自这一时期。
但最最连阿萨德没料到的,是与以往历次与美西方的翻脸不一样,这一次,是完全没有退路了。为什么呢?因为1991年,叙利亚的大靠山苏联,倒了。
1994年1月24日凌晨,阿萨德的长子巴西勒,死于一起莫名奇妙的车祸。望着爱子血肉模糊的尸体,一向性格刚毅、举止稳重的阿萨德,老泪纵横、当众恸哭,他哭真主对他太不公正了,更哭叙利亚后继无人。
巴西勒从小聪明好学,多才多艺,外表也相当神武,身强体壮,颇有乃父之风。阿萨德一直将他作为接班人来培养,授予其陆军少校军衔,让其指挥特防卫改组的共和国卫队,甚至不惜废弃不服的高级将领。截至车祸前,巴西勒在军队的权威和影响力,仅次于他父亲。
阿萨德一共四子一女,除了老大巴西勒外,其他三子作为继承人,都差了点意思。幼子马吉德,从小体弱多病,不适合从政,更没有兴趣参与军事活动(2009年死于慢性病),三子马舒儿倒是一名勇猛军人,但可惜性格冲动、脾气极其火爆,难堪大任。
至于二子巴沙尔,聪明倒是聪明,但性格太害羞了,他的大学同学说,“他与人谈话时都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说话时双手捂住嘴,声音也很低沉”。稍微大一点的聚会,他就躲在一个小角落,驼着背,希望自己高高的骨架不那么显眼。而且他也没有志向参与政治,醉心眼科,大哥出事时,正在伦敦留学。
但阿萨德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在大儿子去世后,立即将巴沙尔从伦敦召了回来,让其替代亡兄的位置。当时巴沙尔只有29岁。他父亲几乎没有给他喘息和犹豫的时间,刚一回国,就让他脱去西服,穿上军装,并去霍姆斯军校报道,同时佩戴上陆军少校军衔,继承亡兄的大部分官职。
阿萨德为什么那么急呢?很简单,当时叙利亚的境况已非常不妙。
巴西勒去世三年前,苏联解体,这意味着叙利亚的大靠山倒了,而当时又正好处在与西方针尖对麦芒的时期。另外苏联解体前后,两伊战争刚结束,海湾战争又打响了,而这两场战争的共同结果是,阿拉伯世界进一步加速分裂。这意味着,阿萨德不仅没了苏联这个大金主,连那些阿拉伯穷亲戚都没了。
事实上,就在苏联解体当年,美国开启了“马德里和平谈判”,强行将与以色列有领土争议的叙、黎、约和巴解四方聚在一块谈判。结果是,以色列利用阿拉伯国家的不和气,1993年与巴解达成《奥斯陆协议》,1994年又与约旦媾和。这就让叙利亚更加孤立了。
面对这种局势,没人比阿萨德更了解其中的凶险,稍有不慎,叙利亚恐有灭国之忧。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巴西勒死亡前后,阿萨德罹患的心脏病和糖尿病,加上白发人送黑发人,愈发严重起来。当年他的胞弟里法特造反,就是因为他生病。而1992年,原本流放在外的里法特,刚好回到了国内,并担任副总统之职,尽管没有实权,但巴西勒死亡后,很多人已开始担心,10年前的一幕是否会重演?
当然,虽有诸多不利因素,但如果经济能跟上,政权或许也尚有喘息之余地。问题就在于,偏偏那段时间,因花了太多钱在黎巴嫩内战,那几年的经济尤其不太行——1990-1994年,叙利亚国防开支占总开支54.5%。
危机存亡之秋,阿萨德怎么可能睡得着,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那么着急召回巴沙尔、并将他扶上马。
实际上,当时阿萨德几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向美西方服软。他开始允许报纸提以色列的国名,电视上也出现了以色列领导人的形象。另外他还抱着病躯,去了一趟他一直瞧不上、已经“叛变”的埃及,大有向过去的老大哥低头、托孤的意思。
——比较庆幸的,是当时埃及由他以前空军学院的老同学穆巴拉克掌政,两国关系有所改善,没有让他下不来台。
时间来到1999年,阿萨德自感来日无多。而就在这时,以色列时任新总理突然声称,即将退出黎巴嫩驻军。当时国际社会,普遍要求在黎国内战时期进入的各方军事力量撤出,还黎国以主权。所以如果以色列退出,那还在当地驻军的叙利亚,就会承受所有的国际舆论压力。
时日无多的阿萨德,盯着尚未达到法定总统年龄的巴沙尔,一筹莫展,心里完全没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为权力的交班做了最后的几项安排:将35位部长中的23位替换成生面孔;开除可能威胁幼子的总理;同时开启了为讨好西方而不得不进行的改革开放,允许外资自由进出。
以军撤出黎巴嫩两周后,阿萨德带着惴惴难安的心绪,因为突发心脏病倒下了。去世前数小时,他还在与黎巴嫩总统通电话,以解释叙利亚为什么没撤军,并让后者支持尚且稚嫩的巴沙尔。
新君
2000年,巴沙尔年仅35岁。而叙利亚的宪法规定,总统候选人的年龄必须40岁以上。一帮效忠老阿萨德的亲信、大臣把持的议会,在老阿去世两个小时后,就为新君修改了宪法,将总统候选人的年龄降至34岁。
一向权力欲旺盛的里法特,终于按耐不住了,抨击道,这是在“在叙利亚宪法的背上捅了一刀,意味着总统制合法性的终结”。他还与流亡英国的叙国穆兄会合作,谋求推翻巴沙尔政权。所以,巴沙尔上台第一件事,就是向他这位叔叔发出了逮捕令。
代行总统哈达姆,效忠于阿萨德。旧主死后,他立即将新主从中校晋升为大将,并任命其为叙军总司令,并在十天后协助新主当选复兴党总书记,又过了20天,2000年7月,巴沙尔以97.29%的得票率顺利登基。整个交班过程,用了近1个月左右,虽步步惊心,但总算顺利。
但是,登基难,守江山更难。
我们前面说过,巴沙尔登基之际,叙利亚实际已经进入新的历史周期:背后的大靠山苏联已解体,原先以埃及为首的阿拉伯联盟名存实亡。
与之相伴随的,是亨廷顿说的第三波民主化浪潮,自1974年自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牙掀起,1980年代席卷了拉丁美洲、东亚,又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横扫了东欧,并最终瓦解苏联,而在2000年后开始猛烈地冲击北非、中东和中亚。
作为阿拉伯独裁政权的典型,巴沙尔一上台,就要面临因为美西方制裁的窘境,而阿萨德留下的生化武器、大马士革激进的巴勒斯坦组织,又为制裁提供了新把柄,以色列飞机更是20年来首次进入叙境内进行轰炸。
就连向以色列要回戈兰高地这种正义的主权要求,也几乎得不到国际社会的支持。
再说经济,2000年叙利亚的人口为1632万,国内生产总值仅为173.3亿美元,而早在1981年,叙人口仅905万,国内生产总值就有155亿美元。这说明,叙利亚经济,实际非常拉胯,已有小二十年没什么改善了。
新上台的巴沙尔,到底要如何应对如此复杂的局面。全世界都准备看他的笑话。
他大学里醉心牙医,叙利亚人说他最大的优势是“朴实”,当然,他的西方教育背景,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法语,爱好互联网、移动电话、摄影,还打破流俗,娶了个英国长大、穿皮裤、喜欢飙车的逊尼派姑娘——阿斯玛,或也能讨西方几分欢心。但他实在太政治小白了,仅担任过电脑协会会长——将互联网引入叙利亚。
巴沙尔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他上台,首先把经济发展视为重中之重,同时也热衷于讨好西方。
2001年,他与妻子阿斯玛,第一次同框出境,欢迎来访的保加利亚总统。出身逊尼派的阿斯玛并未戴头巾,穿着时髦,令人眼前一亮。西方媒体大加赞赏。
阿斯玛,1975年出生于伦敦,拥有英国和叙利亚双重国籍。她的家族来自叙利亚的霍尔姆斯的逊尼派。但她却不拘泥世俗,与信奉什叶派的巴沙尔结合。她毕业于盛产“名媛”的伦敦女校“皇后学院”,拥有法国文学学士、计算机专业文凭,结婚前就职于西方投资银行,行事作派、穿着打扮,早就西化了。
为讨好西方,巴沙尔也推出了扩大言论自由、弱化国有经济比重、扩大政治参与等改革措施。
所以一开始,西方对他是很追捧的。顺带的,他的爱人阿斯玛,也受到《ELLE》《世界时装之苑》等西媒大力追捧,什么“中东黛安娜”“沙漠玫瑰”各类名号层出不穷,香奈尔的皮包、Louboutin的鞋子、Jimmy Choo的太阳镜,无不让西人癫狂。
那段时间,巴沙尔的运气也不错。2001年“911事件”爆发,西方的注意力,都被阿富汗、伊拉克两个国家吸引过去了。所以巴沙尔刚上台的头几年,压力还不算太大。因为西化改革,西媒还为他的政策造了个新词——“大马士革之春”。
只可惜,这一切只是滔天巨浪前短暂的平静。因为这位文弱的新君,面临着一个无法解决的悖论局面。
2003年12月13日晚上6点,600名美军乘着夜幕降临前的微光,悄悄集结于伊拉克达瓦尔镇。随着指挥官奥迪厄诺一声令下,600名美国大兵,蜂拥而入两栋房子,展开地毯式搜查,最终他们在一个小木屋旁气味难闻的地窖,活捉了胡子拉碴、满身污秽的萨达姆·侯赛因。
萨达姆出生于1937年,1979年,42岁的他,以复兴党最高领导人身份,当选伊拉克总统。他比阿萨德小7岁,两人同属一个政党,其前任贝克尔还是阿萨德的表哥,算是美苏争霸时代狭缝中诞生的同一批次中东强人。
他就像同时代的强人一样,苏联解体前,能在苏美间反复横跳、两边讨好,活得还挺好。实际上,他1979年登上总统之位时,以及攻打伊朗,都得到过老美的支持。
问题就在于,苏联解体后,萨达姆没有意识到国际局势的骤变,偏偏这个时候开始与美西方硬刚,这就非常危险了。因此,他2003年被捕,2006年就被绞死的结局,实际从他1990年发起科威特战争后,就已经决定了。
他的死亡,让当时所有在世的中东强人,都瑟瑟发抖起来。自他之后,一波强人坍塌潮,立刻席卷而至,从突尼斯、利比亚、也门、苏丹、埃及、格鲁吉亚到乌克兰,各类政坛强人,一个个排着队垮台。具体到阿拉伯世界,也就是所谓的“阿拉伯之春”。
从这个角度来说,作为同时代强人,相比楞里楞气的萨达姆,未雨绸缪的阿萨德的政治敏感性,显然要高得多。苏联解体后,萨达姆还在做着征服海湾地区的春秋大梦,阿萨德就早已开启了一系列亲美西、收缩扩张脚步、装孙子的战略。
2000年,巴沙尔登台后,所做之事,实际也是延续他父亲统治末期的战略。应该说,这也是他们家的政权,在当时的状况能延续下去的唯一之路。只是,这条路同样充满着惊险。
巴沙尔原本希望维持与美西方的友好关系,但一碰到戈兰高地这种领土主权问题,天就聊不下去了。2003年,美国活捉萨达姆,他坚决反对,美国则以叙利亚入侵黎巴嫩为由,对其实施制裁。2005年,黎巴嫩前总理哈里里遇刺,巴沙尔宣布自驻守了30年的黎巴嫩撤军,但老美还是不肯放过他。
更大的麻烦,是他实施了一系列西化改革,没有换来安宁,反而触发了内部的动荡。
他开放言论自由,扩大政治参与空间,招来的是一帮公知的颠覆行动;他以中国改开为模版,提出“社会市场经济”,从计划向市场经济转型,但改革让经济快速增长的同时,也让财富的不平等状况进一步恶化。
所以2001年“大马士革之春”后,他不得不动用武力,镇压各类意图谋反的“异见人士”。而权力的松弛过程中,2004年,东北部的库尔德人也蠢蠢欲动起来,发动了起义,他只能再一次拿起镇压的大棒。
而保守派、旧体制的既得利益者,因他的改革,利益受损,也从以前的誓死效忠,转而起身反对他,其中许多还是他父亲当政时期最忠诚的老臣子,比如2000年助他上台的最大功臣,前代行总统哈达姆,就起身背叛了他。
这样的结果,是巴沙尔怎么也想不通的。他一心致力于国家进步的改革,最后却换来内外交困乃至众叛亲离的结果?他好像打开的不是巧克力盒子,而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的势力,一个个都要他的命。
此时的巴沙尔,实际面临的是一个后发国家的现代化难题:现代化的推进过程,是一个从经济到政治、社会领域不断开放的过程,本质是权力分散的过程,但悖论就在于,如果权力分散,自然就会软弱无力,政权往往陷入动荡,进而导致现代化改革难以取得成效。
以他削弱复兴党内“元老”权势为例。这些老臣子,对他老爹忠心耿耿,是扶持他顺利登基的主要力量,但久了,他们一个个培植了大量亲信、不断强化自身权力,成为社会发展的最大阻力,必须改革、消权。所以巴沙尔一口气,将寄生在复兴党、议会和政府的各类老臣子裁掉了60%左右,取而代之更年轻的专业人士。
这样一来,国家是更加“现代”了,可阿萨德家族政权也出现“空心化”的危机,权威受损,于是各类部落的、宗教和族群矛盾集中爆发出来,从而让改革举步维艰。
这就是亨廷顿说的:“现代性孕育稳定,但现代化过程却滋生动乱。”
内战
2010年12月17日,突尼斯小贩穆罕默德·布瓦吉吉,因摆摊,遭执法警察言语羞辱、打脸,吐口水、没收财物。他前往当地政府办公室投诉,但总督拒绝听他投诉。于是,当天上午11:30分钟左右,他买了一罐汽油,淋在自己身上,并用火点燃。
尔后,该事件触发了广泛的大抗议,一场大风暴席卷了整个突尼斯,统治该国23年之久的政坛强人本·阿里,在布瓦吉吉自焚29天后,被愤怒的民众扫地出门,流亡海外。这就是所谓的“茉莉花革命”——茉莉花为突尼斯国花,也是引爆“阿拉伯之春”的第一把火。
随之而来的,是2011年1月25日,把持埃及政坛30年之久的穆巴拉克,被反对者送进了监狱,接着2月16日,统治利比亚长达42年之久、将五常全得罪光的卡扎菲,遭枪杀,死于行宫地下通道。
作为“独裁政权”典型代表,加上经济、政治内外交困,叙利亚阿萨德政权,自然也没能躲过这场风暴。
与突尼斯革命类似,叙利亚危机的导火索也是一起偶发事件。2011年3月6日,15名少年在街头涂写反政府涂鸦,遭安全部队逮捕、毒打,有人被拔去指甲,有人遭肢解,还有9名少年的母亲,遭轮奸和恐吓。事件曝光后,抗议迅速蔓延至全国,并很快演变为内战。
内战爆发后,叙利亚反政府力量,就跟马蜂窝被捅了似的,从各个方向冒出来:
库尔德地区分离势力、部落首领、流亡政治人士、叙穆兄会,组成“传统反对派”;
叙军中的叛军也自成一派;
以地方自治之名冒出的“地方协调委员会”;
改革新政和哈里里遇刺危机中形成的公知群体,又是一派;
还有各类示威忽悠起来的民众。
而领国土耳其,与叙利亚在水源、库尔德、领土方面长期存有分歧,乘着叙内乱,自然不会错过机会,跳出来,声称巴沙尔应该下台,把权力交给与土耳其关系密切的穆兄会;美西方更不用说了,奥巴马说得最直白:“叙利亚危机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巴沙尔下台。”
沙特、卡塔尔这些海湾国家,也跟着起哄,让巴沙尔交出大权。阿盟、伊斯兰合作组织,也在这时将叙利亚踢出局。埃及新任总统穆尔西,是穆兄会出身,也宣布与叙利亚断交。而一旁常年受叙利亚鸟气的黎巴嫩,则躲一旁偷着乐。至于以色列,更是巴不得叙利亚乱成一锅粥。
混乱之际,数以百计的伊斯兰极端武装组织,又乘势兴风作浪。比如沙姆自由人、真理旅、伊斯兰军、法鲁克团、沙姆之鹰……,这些组织没有一个是省油的主,分分合合,最终形成伊斯兰阵线、努斯拉阵线和伊拉克伊斯兰国等三大极端组织,2013年,后两者又宣布合并,最终形成“伊斯兰国”。
此时的巴沙尔政权,可谓四面楚歌、摇摇欲坠。首都大马士革,则早已不是“天堂之城”,几乎每天都会上演绑架、暗杀、轰炸、迫击炮弹袭击、汽车炸弹爆炸袭击的“人间地狱”,不断增长的破碎家庭、死亡人数,让城市无法安享哪怕一个静谧的夜晚。
内战打响后,叙利亚很快四分五裂了,巴沙尔政府军被逼到西南、西北部的一小块区域,其余部分,则分别落入“伊斯兰国”、反政府军、库尔德等势力之手。
深处如此凶险境地,至少在2011年,几乎没人相信,阿萨德家族政权还能生存下来。但神奇也就神奇在这,这个政权,不仅活下来了,还越活越好,成了同一批次强人政权中唯一躲过了颜革的政权,堪称世界政治史上的奇迹。
内战之初,西方对巴沙尔政权实施了几乎全方位的制裁,连带他以前被西媒夸成“沙漠玫瑰”的妻子阿斯玛,也变成了“有毒之花”“女巫”和“购物狂”。
一开始,巴沙尔也怕,呼吁坐下来谈判,还承认军队镇压示威民众是个“错误”。但2012年,当美国关闭了叙利亚大使馆,奥巴马公开要他脑袋后,他就意识到,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死扛到底。
当然仅凭巴沙尔自己,肯定不可能撑到现在。对巴沙尔而言,不幸之中的万幸,是国运再一次眷顾了他。
尽管当时叙利亚身陷美西方数十年来构建的颜革巨浪之中,但也恰是这股巨浪崩腾向前的过程中,“孵化”出了保他周全的国际力量,其中最重要的是两股力量,是伊朗和普京治下的俄罗斯,而库尔德势力、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则间接帮了他。
我们一个个来说。
首先是伊朗,作为中东最大的什叶派政权,与巴沙尔政权本就同气连枝。自1979年霍梅尼政变上台、建立神权政治,伊朗一直就是美西方的死敌,也是最坚定的反以色列国家。
1990年海湾战争,2001年阿富汗战争,转移了美西方的注意力,这为伊朗安心扩张创造了绝佳的战略期。叙内战爆发后,伊朗坚决站到了巴沙尔政权身后,给予从武器装备、军官、武装人员到经济方面的全力支持。
其次是俄罗斯。我们都知道,普京本人,就是苏联解体后而上来的新强人,所以当美西方将颜革烧向巴沙尔政权,他从情感到理性上都无法接受,加之,他也素以复兴俄罗斯苏联时代的影响力为己任。
所以2014年,老美借打击“伊斯兰国”的名义,为叙利亚反对派尤其是库尔德武装力量,提供多达60亿美元的援助后,2015年,俄罗斯也以反恐之名为叙政府提供军事援助。
再说这“伊斯兰国”。2017年底,美俄两个大国的共同打击下,叙利亚的伊斯兰国基本已经覆灭了。毫无疑问,这实际间接帮了巴沙尔的大忙,让他坐收渔翁之利,收复了大量失地。
实际上,巴沙尔政权,也是自“伊斯兰国”手里收复阿勒颇之后,算是从生死存亡的边缘活了过来,并取得了内战主导权。
这时候,老美很郁闷,因为它的战略目,就是要让巴沙尔政权垮台,可因为“伊斯兰国”是极端恐怖主义势力,它却又不得不帮“敌人”消灭“敌人”。
再说到库尔德。这是一个横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等多国的古老民族,在中东,人口数量仅次于阿拉伯、土耳其和波斯,一直有独立成国的愿望。正因为如此,土耳其、伊朗和伊拉克,都不希望叙境内的库尔德人分离出去,以免他们和本国的库尔德人联合起来。
所以,当老美支持叙利亚的库尔德人,原本与叙利亚有矛盾的土耳其、伊拉克,也不得不反过来支持巴沙尔政权。
结果是,后来出现了一个很好玩的局面,俄罗斯、土耳其、伊朗三国,一度联合起来,将老美排出在外,发起了一个所谓的“阿斯塔纳进程”,誓保巴沙尔政权的周全。
总之,你说不幸也好,幸运也吧,巴沙尔政权,在复杂的国际局势中摇摇欲坠,但也正是在复杂的国际博弈的缝隙里,成了唯一存活下来的强人政权。
截至2023年2月,叙利亚的形势是:巴沙尔政权控制了叙利亚63.38%的土地,库尔德人其次,控制着大约26%的土地,但目前仅限于寻求自治,转而支持巴沙尔政府,真正与政府对抗的反对派,势力范围仅11%左右。
从2011年内战爆发至今,13年过去了,战争至少导致35万人丧生,其中包括2.2万以上的儿童,2132万人口中,有一半被迫沦为难民。
2020年,土、俄两大干预势力达成停火协议,叙境内主要势力基本消停,但冲突并未完全终结。包括“伊斯兰国”,虽不再控制任何土地,但基层组织依旧活跃。
2023年,阿盟、伊斯兰合作组织,重新接纳了叙利亚,沙特也恢复了与叙利亚的外交关系。这意味着,阿拉伯世界对巴沙尔政权长达13年的排斥结束了,也代表巴沙尔作为内战的胜利者,得到了承认。
而这两年,还出现了一个新情况。去年9月,巴沙尔首次访问了东大,两国建立了“战略伙伴关系”。这个定位可不低,东大与塞尔维亚也是一样的定位,通常意味着会在能源、粮食和制造业等方面会有广泛与紧密的合作。
去年3月,东大促成的沙伊和解,带动了新一轮的中东和解潮,实际也让叙利亚成了间接的受益者。另有消息说,巴沙尔还把孩子留在了中国留学,加上自2019年大量叙利亚文物来华展出,仿佛又一次托孤之举。
眼下的叙利亚,相比得到更多的武器弹药,显然更需要广阔的能源消费市场、基建、化肥、农药和小麦种子,以及无数孤寡、难民盼望的和平安宁、完整的家庭和没有炮声的夜晚。
只是,谁能想到,这建设还没开始,战争又打响了。
纵观二战后的小国史,叙利亚大概是最独特的存在,没有之一。
2003年,自萨达姆垮台后,整个中东、北非、西亚乃至东欧,都相继爆发了强人政权垮台潮,比如利比亚的卡扎菲、埃及的穆巴拉克和突尼斯的本·阿里等,而唯独叙利亚的阿萨德家族政权,扛过了这波颜革浪潮,存续至今。
而更神奇的,是阿萨德家族统治下的叙利亚,大概是受到最多“西方敌意”的国家,身处颜革潮的漩涡中心。
阿萨德家族政权,能在强敌环伺之中存活到现在,未来无论其命运如何,已经算是个不小的奇迹了。
作为纳赛尔的狂热粉丝,年轻时的阿萨德,真挚而热情地向往“大阿拉伯主义”,渴望祖国能团结、强盛、独立和繁荣,能抵御一切来犯之敌。
他为此奋斗了一生。但很可惜,从西方的殖民中独立出来的叙利亚,从来也没能逃出西方和周边强国的五指山魔咒,并陷入改革与现代化的悖论泥潭。
二战后,无数像叙利亚这样的小国,选择了以损失国家主权尊严换取经济繁荣的生存模式,典型如日韩德。但叙利亚,自阿萨德开始,就头铁地坚守着国家主权,不做丝毫退让,因此被排斥于西方定义的“民主国家”之外,结果是,也从未迎来真正的经济繁荣。
巴沙尔时代,叙利亚一度模仿东方大国,试图在经济繁荣、国家主权和民主政治的“不可能三角”的荆棘路上趟出一条康庄大道。奈何,二战以来,真正不依附美西方,拥有独立主权,同时又能取得经济繁荣的国家,也就是东大一家而已,并无其他成功案例。
叙利亚的未来会怎样?也许,军阀混战,四分五裂;也许,迎来和平,自此人民生活幸福,国运昌隆;也许,正如叙内战刚爆发之际,叙裔科技巨头史蒂夫·乔布斯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所言:谁知道呢?
所谓“扁舟一叶任漂流”,决定叙利亚命运的,何时能轮得上叙利亚人民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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