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小说） || 龚宝年

 群众广场白天十分的寂静，偶尔有行人通过，也是急匆匆的。周围那些小铺、饭堂和酒馆都畅着门，黑洞洞的像一排随时准备吞噬掉一切的大嘴，悄无声息的冷眼注视着造物主创造的这一切。古旧书店里因为没有顾客光顾，值班的那个老头终究抵挡不住瞌睡虫的骚扰，不停地在那丢盹着。不过到了晚上七点半以后，这里的情形便完全不同，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就冒出很多人来……散步的、遛狗溜娃的、推着车的小商小贩、开着大喇叭跳广场舞的……

 已经过了六点下班时间，大众养老院的院长陈树森仍没回家，他右手指间夹了根抽了半截的香烟，在院子里的那棵桂树下面来回踱着步。虽说看似闲庭信步，可也不是那种“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的悠闲，听起来他是养老院的院长，实则操的是幼儿园阿姨的心。他要等那些老头老太太吃好喝好后，各人进了自己的房间或娱乐室后，才能放心离开。别看这小小的养老院，事多责任还大着呢。

 你看，话音还没落呢，管理员向丽丽便过来找他：

 “陈院长，食堂老杨说他不干了。”

 “为啥？不是干得好好的么？”

 “因为门卫老牛……”

 “啥？老牛，他一个厨师和门卫有啥过不去的？”

 “老杨前天下班走的时候，从食堂捏揣了些调好的肉馅和一些新鲜小米想给自己带回去，都出大门一截子了让老牛生生给追着要回来了。老牛嘴里嘟囔着：苍蝇掮走了一粒米，我都撵了二十里，你还敢拿走公家这么多东西？俩人为这事吵了起来。”

 “那这就是老杨不对了。”

 “老杨是不对，可咱找了几个厨师，人家都嫌工资少不干。老杨手艺不错，你不让他捏点，咋能留住人呢？水至清而无鱼嘛。”

 “嗷！那你就给老牛招呼一下，只要老杨不太过分，让他挣个眼闭个眼就行了。”

 “不行，我给老牛说了，老牛那货白眼仁朝上一翻：拌屁呢！看不住门，要俺这门卫弄啥呢？把我怼的还没话说。”

 “让老牛看门我倒是放心着呢。”

 “问题是老杨说了，养老院里有老牛没他，有他没老牛。这咋办？”

 “我总不能因为老牛太认真而解雇他吧？”

 “借口总是有的，你看这……”

 说着话向丽丽拿出手机让陈树森看了一段从网上下载的视频。这不看不知道，一看视频，陈树森不禁倒吸口凉气。昨天晚上十二点左右，那位已经七十二岁、脑子有点糊涂的李晓婷老太太趁别人都睡了，门卫在那丢盹的时候，怀里揣着养老院在八月十五前给每个老人发的两块月饼，端着个凳子，轻手轻脚地来到大门底下。嘴里念叨着：“我要把月饼拿回家给俺孙子吃”。只见她站在凳子上，俩手伸长了拉住门上的凹槽，轻轻一纵，俩腿夹着便骑在了大门顶端。紧跟着一翻身，如同小孩从婴儿车里扒护栏朝外翻似的滚着爬出了大门。然后又用一只脚从大门的缝隙伸进来踩在里面的凳子上，下到了地面。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如猿猴般的上、翻、下，一气呵成。即便当今那些所谓的“武林高手”表演的轻功，亦不过如此。

 我的妈呀！陈树森看得吓出了一身冷汗。这要把人家老太太摔坏了可咋办呢！这样的门卫简直就是形同虚设么！还好，老太太没啥大事，最后还被好心的路人发现并及时送了回来。

  门卫老牛呢？咋看的门！

 陈树森让向丽丽把老牛叫到他办公室来，向丽丽临去叫以前还在陈树森耳边说了嘴，说老牛最近的行踪有点怪，下班后好几次让打扫卫生的那个小老头替他看门，自己提个盛着汤的保温杯出去，很晚的时候才回来。也不知道这家伙又去干啥没名堂的事去了。

 陈树森把老牛叫到自己的办公室，表情严肃地问道：

 “老牛，你昨天晚上咋回事？外面那么大动静你没听见？”

 “我……听到了……事我也知道。”老牛用手抠着鼻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你知道！人家儿子也知道了，你让我咋给人家交代？”

 “知道就对了！我就怕他不知道呢。”

 “啥意思？总不能是你把视频发到网上去吧？”

 “你还真说对了，就是我发的，我就是要让他儿子知道。只有这样，他才会来咱养老院的。”

 “为啥？”

“为啥？除了他你见过谁家当儿子的把老娘朝养老院一放，一年半载也不来看一次。打电话也不接……”

 “人家工作忙或有其他事也未可知。”

 “忙？吃他妈奶那会儿咋不说他忙呢？骗鬼去。”

 “人家看不看他妈和你有啥关系，你咋竟干这阿公背儿媳过河——出力不讨好的事。你就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

 “能有啥麻烦？”

 “啥麻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甭犟，人家老太太的儿子要是来了，你给人家说说好话，就说老太太自己翻的门，你挡了，没挡住。”

 “那话我不说，我当时就在跟前站着，凳子还是我递给老太太的。”

 “可不敢这样说，你把这责任都揽你身上，对你没啥好处。”

 “我是实话实说，我倒想看看老太太的儿子是个啥样的人，他再敢这样对待自己的母亲，看我不搧他。”

 “你再甭给咱惹事了，你自己勾门子的屎还没擦净呢。听说你最近还让别人替你看了好几次大门，啥事把你忙成这样了？”

 “嗷……这事么……我最近踏摸（找）了个女人……”老牛说着话，他那像隔了年的苹果那样皱纹累累的老脸顿时红得像个猴屁股。

 “那好事嘛！”陈树森嘴里说着，心里却在想，哪个女人眼里这么没水，竟会看上你这杠头。

 “那女人最近住院了，她儿女在外工作，跟前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看着都恓惶。我交空去看了几次。”老牛说。

 “嗷，是这回事。”

 “没事了我就回传达室去了，那儿离不开人。”老牛说。

 “老牛……”

  陈树森这时心里矛盾极了，老牛这人工作上没一点问题，问题是厨师老杨一时半会又离不开……这……没办法，陈树森还是把让老牛回家的那句话说了。看着老牛提着铺盖卷没精打采地离开了，陈树森的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老牛是个好人，可就是这样的好人，如今却把自己混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也不知他错在哪了？

 一阵微风吹过，空气中弥漫着桂花那淡雅的清香，他嗅了嗅，闭着眼睛弩促着鼻子贪婪地吸着……

 “香，真香！”

  陈树森脑海里便现出“八月十五桂花香”的诗句来。他记得小时候每到八月十五，母亲都要摘些桂花给他们做桂花糕吃。

 好长时间没吃到母亲做的桂花糕了。他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哪有时间回老家。他也曾想着把母亲接到自己身边，可母亲总说：住你那“鸽子笼”太瞀乱。

 就在陈树森胡思乱想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您哪位呀？”

 “你得是树森？”

 “是呀！您……”

 “真有出息了，连舅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哎呀！是舅，我没想到是您，您最近身体好吧？”

 “我身体好着呢，只是你妈前几天出门时把脚扭了，在咱县医院住院着呢。我去看你妈时看到有个陌生男人在那照料着。我看那人把你妈照看的还好，只是你妈上个厕所啥的不太方便，你赶紧和你们姊妹几个商量一下，不管想啥办法，一定要把你妈照顾好？”

 “好的！舅。我这就给俺姊妹伙打电话。”

 陈树森知道大哥陈述斌一家早移民到了澳大利亚。他便给大姐打去电话，大姐说她刚坐飞机来到云南，正在旅游呢。但是，一听说妈让个陌生男人伺候，大姐便气不打一处来：

 “树森，你回去让那人不要再去医院了，一个孤老头子、一个孤老婆子，整天黏在一起，让外人咋看呢？难不成还想给咱整出个后爹不成？”

 陈树森觉得大姐说的话不太中听，便说“好了好了，我会处理好这事。”便挂了电话。

 陈树森想起了小妹。小妹凭借漂亮的脸蛋嫁给了当地一个富家公子，在城里买房买车，过着富婆生活，她应该有大把的时间。陈树森赶紧给小妹打电话：

 “喂，小茜，你现在忙啥呢？”

 “哥，我在医院里呢。呜呜呜……”

 这女子，消息倒是蛮灵通的。陈树森知道，妈就这么一个末末女子，母女关系特别好。妈这一有病，小妹先去了医院。真是母亲的小棉袄呀！

 “看把你矫情的，哭啥呢？”陈树森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蛮感动的。

 “腿都断了，我能不哭吗？”

 “你胡说啥呢？咱舅明明给我说是脚扭了下……”

 “咱舅咋可能知道……他又没来。况且我又没把俺家狗被车压断了腿这事告诉咱舅……”

 “啥？真是乱弹琴，我还以为你在医院照看咱妈呢！”

 “咱妈咋咧？”

 “咱妈把脚扭伤咧！住院了！”

 “啊？！在啥医院？”

 “县医院！”

 真是的，一到关键时刻谁都指望不上。陈树森无奈地摇着头。

 ……

 陈树森处理完单位的事，赶紧开车朝县医院赶去。从住院部查到母亲所住房间号后，刚要推开病房门，忽然从里面传来一阵熟悉的对话声：

 “今这汤味道不错，就是鸡肉有点老了。”

 “该不会是嫌我老了吧？”

“讨厌……”

陈树森从门上的玻璃向里望去，吃了一惊——只见老牛正端着一个小碗，用勺子在给母亲一勺一勺地吹着喂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