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九回

文摘   2024-11-12 19:53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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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其实从前一回香菱入园开始,一直到第五十四回元宵节,《红楼梦》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大主题,那就是大观园的极盛时代。大观园里一下子多出了好多人,大家在一起烧烤赋诗,把青春的欢乐推向了极致。就在这种热闹的氛围之中,新的一年又来到了贾府,拜宗祠、庆元宵,又把钟鸣鼎食的奢华也推向了极致。在这么一个大的主题之中,这第四十九回其实是一个重要的关节点,就在这一回大观园迎来了四位新成员,组成了大观园十二钗,和太虚幻境的金陵十二钗遥相呼应。

第一部分:大观园里群英会。

什么叫群英会呀?因为一下子出场的新人太多了。都是什么人哪?其实是四家子亲戚。先是邢夫人的哥哥嫂子带了女儿邢岫烟进城来投奔邢夫人,可巧凤姐的哥哥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就一处搭帮来了。那走到半路,正遇见李纨的寡婶儿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也上京来。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是邢王李薛四门子亲戚带来了邢岫烟、李纹、李绮和薛宝琴四个年轻女儿。

大家要知道,贾府是不愁吃不愁住不愁没人伺候,就愁整天没个新鲜事儿,没意思。此刻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新人,上上下下都兴奋的不得了,当即就有老太太做主,把能留下的人全都留下了。那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所以呢,就跟迎春住进了紫菱洲。李纹李绮是李纨的堂妹,那自然是跟着李纨住进了稻香村。薛宝琴最特殊,贾母一见她就喜欢的不得了,连大观园都不让她住,直接就留在了自己身边。这也罢了,谁知保龄侯史奈又签了外省大员,不日要带了家眷去上任,贾母舍不得湘云,就把她留了下来,接到家中。那凤姐是原要另设一处给她住的,湘云又执意不肯,非要跟宝钗一处住,因此就住进了横屋苑。

这不一下子就进来了五个新人吗?要知道一直以来大官园里常驻的主子只有七位,大嫂子李纨,迎探惜三春,还有宝钗黛玉和宝玉。此刻呼啦啦一下子多出来这么多人,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

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这不就是众生平等,群英荟萃吗?

那大家看到这是什么感觉?我是一下子就联想起《水浒传》里的白龙庙英雄小聚义。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联想呢?其实是因为这种集体出场的感觉太像了。但要知道《水浒传》开始写林冲、写鲁智深、写武松,那都是一个精彩绝伦。但是写到后来,好多英雄就没什么故事,再加上是集体出场,就比如说白龙庙英雄小聚义,一下子就有二十九位好汉上了梁山,让人应接不暇。

《红楼梦》这一回,其实也给人这种感觉,晴雯的这个评价最能说明问题了。她说什么?她说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姐姐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葱。这个水葱的比喻真是新鲜,特别有《诗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风范,让我们仿佛就看见了四位女儿水灵灵的样子。可是呢,话又说回来,既然是一把子四根水葱,那不也意味着大同小异,难分伯仲吗?这就是许多人物同时出场的问题,很容易就面目模糊,这其实是写小说的大忌。

那既然如此,曹雪芹为什么要这么写呢?因为他要让大观园迎来极盛时刻。按照现有的线索看,大观园从建立到毁灭一共经历了三次高光时刻。第一次是元春省亲,那是展现大观园的富贵;第二次是探春起诗社,那是展现大观园的风雅;第三次就是这次新人进园,那是展现大观园的热闹。

这三次高光呢,其实是递进关系。有了元春省亲,才能给弟弟妹妹搭建一个世外桃源,让他们在大观园里诗意的栖居;同样有了探春起诗社,才会像宝玉说的那样,鬼使神差的招来了这些失意的儿女,先是香菱学诗,然后又是这些才女进园。

那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这时候园子里的女儿恰恰就是十二个。这大观园十二钗跟警幻仙姑那册子里的金陵十二钗是什么关系呢?其实就是剔除了贾元春、妙玉、贾巧姐和秦可卿,换上了邢岫烟、李纹、李绮和薛宝琴。

那为什么要用这大观园十二钗替换金陵十二钗呢?因为金陵十二钗中有四位是不能凑热闹的。头一个元春是娘娘,住在深宫之中,不能凑家里的热闹了;第二个妙玉是尼姑,除非特殊情况也不能参与世俗活动;第三个巧姐儿还小还没有凑热闹的资格;第四个秦可卿已经死了,更是没法再出场。

这样一来,真正能够出场的金钗数量有限,可是要想表现极盛时刻,又非得有一定的人员规模才行,那怎么办呢?这时候这四位亲戚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她们都是第一流的青春美少女,足以装点大观园的繁华,但与此同时呢,她们又是客人,住一阵子就走,不至于干犯真正金陵十二钗的主位。换句话说,她们有点像工具人,不必太有个性,所以干脆就找个由头集体出场了。

那可能有人就要说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大观园十二钗是金陵十二钗的平替?却又不是。因为按照曹雪芹的设定,这四位金钗的水平一点儿都不比金陵十二钗差,特别是薛宝琴,简直比金陵十二钗中的顶流黛玉和宝钗还要厉害。

那怎么表现出来的呢?曹雪芹对她真是用上了全方位的烘托。先是让大家都夸她,那四位认了亲之后,探春不就来找宝玉,约他一起到贾母跟前,把这几位都留下来吗?那袭人就问探春了,“他们说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么样?”探春道:“果然的话。据我看,连他姐姐并这些人总不及他。”

这个评价可是不得了。历来看《红楼梦》,大家不是挺钗就是挺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大家都认为这两位就是女儿的极致了。可是呢,探春居然说宝钗黛玉都不及宝琴,这不一下子就把宝琴给抬到顶点了吗?

紧接着又让贾母宠她。宠到什么程度?说老太太一见宝琴就喜欢的无可不可的力,逼着王夫人认了宝琴做干女儿,又让宝琴跟自己住在一块儿,连大观园都怕委屈了她。

要知道当初黛玉一来,老太太也是这么安排的。问题是黛玉可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又是孤苦伶仃投奔了来的。贾母偏疼也就罢了,那宝琴跟贾母可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远亲呐,贾母居然也这样宠爱,这不就是把黛玉都给比下去了吗?

这也罢了,当时是初冬时节,天刚一下雪珠,老太太就急急忙忙找出一件野鸭子头上的那个毛织成的斗篷,连湘云都忍不住说:“可见老太太疼你了,这样疼宝玉,也没给他穿。”这岂不是又把宝玉给比下去了吗?

这还不够,宝琴不是到大观园来找姐姐玩吗?她刚一过来,老太太的丫头琥珀也就跟过来了,对薛宝钗说,老太太说了,“叫宝姑娘别管紧了琴姑娘。他还小呢,让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什么东西只管要去,别多心。”这不又是把宝钗给比下去了吗?

大家都知道,宝黛钗三人可是《红楼梦》里三足鼎立式的人物。那宝琴一来,居然轻轻松松就横扫千军如卷席,这不更显出她的完美了吗?

这还不算,更神奇的是什么?宝琴这么异军突起,大家居然都不嫉妒她。刚才咱们说老太太让琥珀传话,叫宝钗不要拘束了宝琴,宝钗听了就自我解嘲说:“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说话之间,宝玉黛玉都进来了,宝钗犹自嘲笑。湘云因笑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样想呢。”

琥珀笑道:“真心恼的再没别人,就只是他。”口里说,手指着宝玉。宝钗湘云都笑道:“他倒不是这样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说着又指着黛玉。湘云便不则声。宝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样。他喜欢的比我还疼呢,那里还恼?你信口儿混说。他的那嘴有什么实据。”一时林黛玉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

这一幕可是把宝玉都惊到了,因为黛玉是出了名的小性。当初宝钗比她有人缘,她生出了多少烦恼,现在宝琴又胜过宝钗,而她居然像转了性一样毫不介怀,这不是人间奇迹发生了吗?那连黛玉都不嫉妒,宝琴可就是妥妥的团宠了。这可是此前任何一个红楼女儿都没有得到过的待遇。

那好说到这儿,咱们要解决两个问题了。

第一个,黛玉为什么不嫉妒宝琴呢?

这一回里给出的解释是说,宝钗彻底的把她征服。当时宝玉看黛玉跟宝钗姐妹都亲密异常,不明就里,就绕着弯子问她说:“我虽看了《西厢记》,也曾有明白的几句,说了取笑,你曾恼过。如今想来,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来你讲讲我听。”黛玉听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来我听听。”宝玉笑道:“那《闹简》上有一句说得最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这句妙。‘孟光接了梁鸿案’这五个字,不过是现成的典,难为他这‘是几时’三个虚字问的有趣。是几时接了?”

那宝玉这是什么意思?这用的是相敬如宾的典故,说汉朝的孟光对丈夫梁鸿非常尊重,每次吃饭都把食案举到眉毛的高度。这在古代既是妇德的典范,也是夫妻和睦的典范。

宝玉这是在说,我已经看出你和宝钗关系好了,问题是你们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我怎么被蒙在鼓里了?那黛玉一听就把她说错了酒令,宝钗如何开导她,再到她生病宝钗如何送燕窝等等,都细细的告诉了宝玉。宝玉这才打趣道,“我说呢,正纳闷‘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原来是从‘小孩儿口没遮拦’就接了案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黛玉之所以不嫉妒宝琴,是因为感念宝钗的好处,爱屋及乌。是不是?当然是,但又不完全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什么?其实是黛玉对宝玉彻底放心了。

此前黛玉都是因为对宝玉不放心,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所以才一会儿怀疑宝钗,一会儿怀疑湘云。事实上她怀疑一切在某一方面比她有优势的人,关键原因还在于她怀疑宝玉对自己没那么钟情。可是经过你放心,经过送帕子,经过识分定情物梨香院,宝玉已经彻底心无旁骛,黛玉也就再不怕别人比自己强了。

确实啊,爱情又不是选先进,她要的不是十全十美,而是情有独钟。既然已经有了钟情的信心,黛玉还有什么可怕的,还有什么可争的呢?所以她就淡定下来了。

说到这儿,我不免要感慨一下了,好多读者总是抱着三角恋的态度来看待《红楼梦》。其实钗黛斗争早在前四十回就已经结束了,红楼儿女的悲剧终究不是他们自身造成的,我们又何必在这群小儿女之中再去划分什么好人坏人呢?要知道,在曹雪芹心里,他们确实都是不完美的,但也都是可敬可爱的。

我要跟大家一起探讨第二个问题了,既然连宝钗黛玉这样的人物都是不完美的,那曹雪芹为什么要塑造宝琴这么一个完人呢?

我觉得宝琴这个人物有点像我们现在所说的别人家的孩子,或者说她就是曹雪芹心中的理想女性。她有黛玉的纯真又没有黛玉的病态,有宝钗的温厚又没有宝钗的世故,她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而且她还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比其他任何的金钗都更有眼界,也更有见识。这样的理想女性形象,是不是已经有点超越曹雪芹的时代,都接近我们今天的标准了?这本身就是曹雪芹不得了的地方。

但是,曹雪芹更伟大的地方还不在于塑造出了一个完美女性,而在于他深深的知道,这样的完美女性其实是不存在的,也是单薄的,还是没有感染力的。所以他绝对不会把薛宝琴放在金陵十二钗之中,不会让她成为一个主要人物。他只让宝琴成为一只惊鸿,带着我们掠过巅峰时代的贾府和大观园。

第二部分:是真名士自风流。

在咱们中国文化里,名士可是一个特别有魅力的词汇。按照我们中国人的理解,一个人光有名气或者光有学问都不能称为名士,真正的名士得是恃才放达、不拘小节之人。换句话说,做名士有两个基本条件,第一得是才华横溢,第二还得是不拘小节,风度潇洒。

那按照这个标准,整个大观园里谁最有名士气象?毫无疑问是史湘云哪。所以这一部分其实就是史湘云的主场。那湘云的名士风度是怎么表现出来的呢?三个表现,第一说话,第二穿衣,第三吃烧烤。

先看说话。

《红楼梦》里每个人说话都有自身特点:黛玉俏皮,宝钗书卷气,凤姐泼辣,湘云则是滔滔不绝,心直口快。她不是搬进宝钗的蘅芜苑了吗?正赶上香菱学诗上瘾,时时想找人探讨,却又不敢十分啰嗦。湘云一住进宝钗那里,香菱可是找到现成的老师了,叽里呱啦就跟湘云讲起诗来。

那湘云本来就是极爱说话的,哪里禁得起香菱又来请教,她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就高谈阔论起来,惹得宝钗都笑了,说:“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

看到没有,这就是宝钗和湘云的区别了。宝钗也能写诗,也能讲诗,但是她永远恪守那个时代女孩子的本分,不拿写诗当正经事儿,不牵扯太多精力,也不投入太多感情。但是湘云就不一样了,别看她把宝钗奉为亲姐姐,那只是因为宝钗给了她最渴望的体贴和疼爱。但是呢,在思想观念上,她跟宝钗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她心里才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和本分,她可是要爱就爱,想说就说。

而且呢,她不仅讲起诗来快人快语,论起事儿来也同样心直口快。当时宝琴不是得宠吗?湘云就提醒她了,“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

看到没有?湘云一开口,可就把贾府分成了清清楚楚的两大系统了吧,一种是咱们,一种是他们。那咱们都包括谁呀?包括所有的大观园儿女,还包括老太太,说白了就是青春和青春的保护人。那他们又是谁呀?别看湘云特意把太太给摘了出来,但我们还是能看到,所谓他们就是那些站在青春对立面上的成年人,他们看不惯青春,还要拿各种规矩来打压青春,这不就是湘云所说的都是要害咱们吗?

这一段话说的多通透啊,既把《红楼梦》的主题说出来了,也把湘云自身的精神给说出来了。如果什么都看不破,那是小孩子的幼稚;如果看破而不说破,那是成年人的事故;而湘云则是既能看破又敢说破,既不幼稚也不世故,这不就是心口如一,率性而为吗?

那再看穿衣。

《红楼梦》真是古代精致生活的博览会,把吃饭穿衣这些生活细节都刻画得纤毫毕现。《秋窗风雨夕》让我们知道了下雨穿的蓑衣和桃木屐子,这一回下雪又让我们见识了一把各式各样的雪褂子。当时不是下雪珠了吗?那可是冬天的第一场雪呀,李纨也是个高雅之人,当即就召集大家去商议第二天赏雪吟诗的事儿。

有了这个由头,这个雪褂子博览会可就开幕了。除了邢岫烟家里穷只穿了家常旧衣服之外,其他的人都穿上了各式各样的雪褂子,而且每一件雪褂子还都能恰如其分的反映主人的精神。

你比方说黛玉是怎么穿的?黛玉是足登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罩了雪帽。你看这一身大红,再系一条绿腰带,这就让我们看到黛玉的精神世界了。别看黛玉伤春悲秋,她的内心恰恰是火热的。

那宝钗怎么穿呢?宝钗穿一件穿一件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的鹤氅。你听听洋线番羓丝,这一看就是舶来品,这就呼应着薛家富贵皇商的身份。而莲青色又是一种很肃静的青紫色,体现着宝姐姐冷静的理性风格。

那湘云穿什么?她穿贾母给她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这一堆名词都把大家搞晕了,其实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湘云是个不折不扣的皮草少女,里面是松鼠皮,外面是貂皮,还要再围上一条貂皮的风铃,这不通身上下都毛茸茸的了吗?

这样的打扮让黛玉一看就笑了,“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什么是小骚达子?所谓小骚达子,那就是胡人。按照古人的观念,汉人穿布,胡人穿皮,湘云这么一身皮草,可不就是个野性十足的小骚达子吗?

这还不够,湘云又喜滋滋的跟大伙炫耀说,“你们瞧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褃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这些名词又把大家搞糊涂了,其实还是皮草,短袄是鼹鼠,皮褶子是狐狸皮,靴子是麂皮,只不过这里头的一身皮草都是修身的,短打扮。这才衬得湘云又精神又修长。

大家想这身打扮像什么?根本不像个娇弱的小姐,倒像是戏剧里打虎的青年武生了。所以众人才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

你这样一想,如果湘云生活在今天,倒还真不是假小子那么简单,她一定是一个超级有个性的朋克少女,这种酷酷的着装风格,不也是名士的不管不顾不同流俗吗?

那再看吃烧烤。

这可是《红楼梦》里的一大热闹。怎么回事儿?这大观园十二钗加上宝玉不是商量好了,第二天到芦雪庵去赏雪吟诗。那第二天一大早,大伙儿就一块儿到贾母这边来吃早饭了。贾母就说今天有新鲜鹿肉吃,那别人听了也就罢了,唯有湘云眼睛都亮了,悄悄的就跟宝玉道:“有新鲜鹿肉,不如咱们要一块,自己拿了园里弄着,又顽又吃。”宝玉听了,巴不得一声儿,便真和凤姐要了一块,命婆子送入园去。

李纨不是特地挑了依山傍水、风景清幽的芦雪庵来办诗词大会嘛,有了这块鹿肉,风雅的诗词大会可就变成了热闹的烧烤大会了。宝玉和湘云也不管出什么题,先就拿了铁炉、铁叉、铁丝蒙子烤起肉来。他们俩考也就罢了,偏生平儿又走过来传凤姐的话,一见烤肉也高兴起来,连手上的镯子都退了去,摆好架势要大干一场啊。

那有了这三位带动,其他人也坐不住了呀。探春先就跟李纨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

大听这话,说的真是一点闺阁气象都没有了。咱们中国古代盛产才女,小姐们赋诗并不少见,但是呢,一边喝酒吃肉再一边作诗的小姐还真不多。咱们熟悉的不就是李清照吗?当年李清照两首《如梦令》,一会儿讲“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一会儿讲“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不是还让好多人都议论纷纷吗?觉得她不守规矩。

可这湘云倒好,不仅喝酒,还自己烤肉啊,弄得满嘴是油,满手是黑,这还哪里像个斯文小姐呀!连见多识广的宝琴都惊到了,也不往前凑,只是披着她那件金碧辉煌的斗篷在一边笑。

这时候湘云就叫她了:“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那凤姐不是先派平儿来传话吗?一见平儿不回去,她自己也过来了,看见他们烤肉,就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

大家想想这是个什么场景,咱们别的不比,就比一比老北京的栀子烤肉。老北京的栀子烤肉有文吃和武吃两种。所谓文吃就是让后厨烤好,服务员给送到餐桌上来,这就相对比较斯文了。而武吃则是大伙都站着围在那个铁板前自烤自吃,这个场景就非常的粗糙了。

那湘云他们的烤肉属于哪一种?当然是武吃。问题是当年老北京栀子烤肉的顾客可都是些粗壮的大汉,而且社会阶层不高。可湘云他们却是一群金枝玉叶的斯文小姐,这个反差不就太大了吗?所以黛玉才在旁边笑着说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广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广一大哭!”

那湘云怎么回答?湘云当即就笑着给怼回去了,她说“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说到这儿,大家有没有想起谁来?反正我是想起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来了。那个嵇康能辩论,能写文章,能弹广陵散,人又长得像神仙一样超凡脱俗,可是他偏偏在城郊支起炉子,抡起大锤打铁为生,这才叫是真名士自风流。也是中国古代最值得夸耀的名士风度,而湘云他们是让这样的魏晋风度在大观园复活了。

好说到这儿,我就要跟大家探讨两个问题了。

第一,大家怎么看待黛玉和湘云之间的言语交锋?

乍一听这交锋还挺激烈的。黛玉说湘云是叫花子,湘云则说黛玉是假清高。这里头的火药味儿可是比此前两个人交火的时候说的什么你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要厉害多了。可是,交火之后,我们既没有看到黛气,也没有看到湘云恼,相反两个人都兴致勃勃的接着去连诗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是因为两个人谁都没当真。黛玉是不是真的觉得湘云他们糟蹋了芦雪庵呢?其实并不是,她之所以没去跟着吃烤肉,是因为她身体弱吃不了。这一点宝钗看得最清楚,所以才会跟宝琴说,你林姐姐弱吃不得,不然她也爱吃。这样看来,黛玉说湘云她们是叫花子,其实是半羡慕半嫉妒,半业余半解嘲,哪里是真的不喜欢这兴致勃勃的大欢乐。

湘云她也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因为当时没吃烤肉的可不只是素日跟她磨牙斗嘴的林黛玉,还有她最崇拜最依恋的薛宝钗。这两个人一个是脾胃弱,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一个是性子缓,反正跟她都不一样。但是他们照旧是他的好姐妹,所以她才能尽情的在这些人面前抖机灵说大话,尽显名士风流。

这样看来,这两位小姐的斗嘴就好像我们现在大学女生宿舍里的闺蜜互怼那样,嘴上说的比谁都损,脸上却又笑的比谁都欢。这不都是拜湘云开启的这顿烤肉宴所赐吗?因为这一场少男少女们自主又自助的烤肉宴,变得有点像上世纪80年代的大学校园了。每个人都充分舒展开了林妹妹不再为爱情所苦,湘云离开了令她压抑的叔叔婶子,香菱也找到了自身存在的精神价值,还又来了这么一群情投意合的朋友,每个人都尽情享受着人生的欢乐呀。就是在这样普遍轻松的心情下,淑女都变成名士了。这既是这一回题目里所说的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也是湘云所宣称的是真名士自风流。

咱们又要探讨一下第二个问题了,曹雪芹为什么要塑造湘云这么一个人物?

我觉得湘云其实就是一个更真实版本的薛宝琴,她也寄托着曹雪芹的人生理想。什么理想呢?如果说黛玉是最深情的恋人,宝钗是最合格的妻子,那么湘云就是最完美的孩子。她认同主流价值观,但是又不古板;她吃过生活的苦头,但是又不伤感。她就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女孩子,这让她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当然这也让她显得不那么深刻。

这就跟钗黛二人不一样了吧,有人挺钗,就会有人说宝钗世故;有人挺黛,就会有人说黛玉尖刻,这两位都有更深刻更复杂的一面,所以才会如此强烈的冲击我们的心灵,让我们都恨不得为他们而战。

但是湘云不一样,她既没有承受过黛玉那样的心灵痛苦,也没有肩负过宝钗那样的世俗责任,这就让她的性格里缺少一点阴影的部分,因而也就让她显得相对单薄,就如同一个尚未长大成人的孩子。我们这些读者全都爱她宠她,但是也不会对她寄托像黛玉宝钗那样的深情。

不过无论如何,此刻的湘云是完美的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她就是大观园的气氛发动机,在她的带动下,大观园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和自在。那么这个由烧烤开始的大联欢还会有哪些看点呢?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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