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作家第1449期】方语重:随风而逝的创伤
文摘
文化
2024-11-11 00:37
山西
方语重,中学教师,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利用业余时间创作并发表诗歌、散文、小说、随笔等。作品散见于《天津日报》《天津工人报》《静海文汇报》《滨海时报》和银河中文网等报刊网站,并偶有获奖。
作者:方语重
过完这个夏天,我就可以背起小书包坐进没有窗玻璃的教室里,一边唱《我是公社小社员》,一边看天上的飞鸟了,这可是我心心念念的美事啊! 可是,我又多么怕啊!我怕走进学校大院的那一刻,也会像邻居秋生一样,因为偷生产队的西瓜,而被湿重的粗麻绳,绑在学校院中的古槐下,耍猴似的让全校师生和过路的村民“瞻仰尊荣”,间或还会收到某些正义者 “义愤填膺”的拳脚。我知道,秋生那天因为又渴又饿,所以,他才在打满一背筐的猪草后,偷偷溜进了二队的西瓜地。当他满头大汗抱着铅球大小的西瓜,躲进附近高粱地,饿狼般张开豁牙的小嘴时,看瓜人王瘸子突然从地下冒出来,长鞭一甩,就把秋生的双手锁住了。然后,秋生就连续两天,用他那脏兮兮刮痕累累的小手,抱着那个只啃了一口的生瓜蛋子,被绑在老槐树下,成为全村老少爷们接受警示教育的反面典型。我清楚地看见秋生红肿的眼睛和泥猴一样的脸,在灼灼的阳光下惊骇的抽动着。这个给全校师生抹黑丢脸的“偷瓜贼”,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哆哆嗦嗦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羞愧。这是多么可怕的黑色展览啊!想到入学,想到秋生身上那条蛇样的麻绳,我的心就开始颤抖,再也唱不出我是公社小社员了。秋生他是偷了生产队的西瓜被绑示众,而我拾了生产队遗落的麦穗被抓获,又将会怎样呢?那天,邻居婶婶说大队“开青”(七十年代庄稼成熟、或是收割的时候,大队里专门派人巡查庄稼,以防被偷,叫做“看青”,而收割过后,人们可以去地里捡拾遗落的庄稼时,就叫做“开青”) 可以去拾麦穗了,她家已经拾好几袋了。正在穿针引线的妈妈听到这个消息,扬起手里纳着半截的鞋底就朝姐姐的后背拍去,生气的骂道:“就知道玩,不拾麦穗还想吃白面馒头?家雀都知道往家抢粮!”于是,姐姐立马背起背筐一溜烟的跑出院子,等我跟在后边追出去的时候,她早已跑没了踪影。“去哪块地里拾麦穗呢?”嗅着盛夏浓郁的麦香,我四下张望着。一块块收割后的麦田仿若刚刚剪过的寸头,齐刷刷的麦茬在午后的阳光里静静排列着、裸露着,一如既往的壮观。远处,麻雀的点点身影,匆匆忙忙,起起落落,穿梭于明亮浅褐的条条板寸之间。这一切,让我突然升腾起一种用脚去触摸大地这“寸发”的感动,于是,那寸寸麦茬随着我高抬轻落的脚步,在粉红色的塑料凉鞋下有节奏地唱起了清脆响亮的歌,“嚓嚓咔”“咔咔嚓”,我兴奋地伸展开双手保持着身体平衡,跳跃在一畦又一畦的麦茬之上,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忘乎所以地享受着那“寸发”歌声带来的快乐, 直到看到榆树林外麦场上那一个个高高堆起的麦垛,才倏地想起妈妈那张生气的脸——“连家雀都知道往家里抢粮啊!”“真的呃,家雀真的在抢拾麦穗啊!”我赶紧蹲下身子,拾起那棵被哪个粗心的农民伯伯遗落在“板寸发”底的干瘪麦穗,掐下麦秸,小心翼翼地将穗头放进筐里。然后,睁大双眼沿着道道麦垅寻找着,拾取着。看!一颗颗麦穗渐渐盖过筐底了!渐渐超过半筐了!眼瞅着渐近筐沿了,喷香的大白馒头就在手边了!“我是公社小社员啊,身背小竹篮,割草积肥拾麦穗啊,越干越喜欢……”我幸福地唱起了最喜欢的歌,“我是公社小社员啊,爱集体啊爱劳动……”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黝黑的脸,正蹲在我对面假笑眯眯地瞅着我,“说吧,拾了几次了?”我吓得抓紧了筐把。“不说话?偷拾麦穗,跟我去大队部吧!”“伯伯,我是第一次。”我战战兢兢嗫嚅。“撒谎!我看到过你好多次了!”“好多次怎么你没捉我啊?”我惊惧又纳罕的问。“呵呵!几岁了?咋这么能说呢,你?!”黝黑的脸笑的更黑了。“马上该上学了,偷人民的麦穗,这可不行,跟我走吧。”黝黑的脸伸出右手食指挑起我拾满麦穗的筐子,左手抓着我的胳膊,朝村子走去。“治保主任,逮着一个偷麦穗的!”走进一家大院,黝黑的脸喊。“哎!怎么是个小孩?”治保主任问。“嘿嘿嘿……她偷麦穗了——”黝黑的脸嬉皮笑脸地说。“你小子!她还没个麦头子高了,就这一把麦穗,十个手指头就数过来了,偷什么偷?!你小子,真是的——”治保主任低声说道。“得嘞,我把她交给您了!您看着办吧,我这一天的工活可干完了啊!”黑脸嬉笑着走了。“这小子!真会耍奸!”治保主任一边骂着,一边扭头看向我,“丫头,赶紧回家吧!天晚了,该吃饭了!”治保主任走回屋里吃饭去了。我连筐都没敢拿走,就跌跌撞撞地跑回奶奶家。一进门就放声大哭,我哆哆嗦嗦地攥着自己的衣襟大声哭着,撂下饭碗的奶奶不知所措地问:“你肚子疼啊?”我还是大哭,说不出一个字。“到底怎么了?”奶奶着急的喊。把叔伯都哭得放下饭碗出来了,我才断断续续的说清自己拾麦穗,筐被没收了。“哈哈,这点事啊,我还以为你肚子疼呢?臭缺德的,欺负小孩子!别哭了,等着我找他去。”奶奶颠颠的跑出去,还没擦干眼泪的功夫就把我的筐拿回来了。然而, 从此,我再不敢从治保主任家门前走过,就算是雨天,我也要绕路而行。夏天过去了,暑天也过去了,我终于能背起书包去上学了,可是,我多么害怕啊!秋生是抱着偷的西瓜 被捆在树上,我会不会拿着偷拾的麦穗被绑在树上啊?心惊肉跳的日子,每天都是草木皆兵。在学校, 老师说:现在你们是小学生了,要保护庄稼,不许损害庄稼。”我赶紧低下头,生怕老师在说我,更不敢看同学们审视的眼神。一个小朋友在唱:“我是公社小社员,割草积肥拾麦穗……”我的心咚咚咚,跳出了胸。战兢、恐惧、多疑似一只魔兽撕咬着我,我天天躲着老师的视线,躲着同学的游戏。一天过去,一月过去,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上三年级了,三年的时间里,我渐渐地忘记了恐惧,但是,每逢夏收时节,学生劳动拾麦穗,我都会不由自主的拉肚子。直到四年级十月一日那一天。为庆祝粉碎“四人帮”,大队组织学生去五里之外的县城游行,去的时候是排着整齐的队伍一边步行一边喊口号。游行完毕,大队开来一辆敞篷车,载学生回村。同学们一听跟车回家,疯了一样呼叫着窜上车帮,跨进车斗。我远远地看着,越想快跑越迈不动脚步。“二十个人,咋少一个?”声音随风吹进耳中,似乎梦一样亦真亦幻。“呦——那个是吧?赶紧跑——”我抬眼看见的是一张模糊黝黑的脸,那张时不时蹿出来扎我心肉的黝黑的黑脸正向远处的我招手大喊,我的双腿顿时就软了。“站下干嘛?走不动了?来——”我突然感到双脚悬空,被一只胳膊拦腰夹起,耳边的风飞快退后,眨眼,我就稳稳地站在了车斗上。我的心倏忽飞了起来——原来我耿耿不忘的那个黝黑的脸,根本就不记得我了,我天天谨慎小心要时刻提防不期而遇的那个人,他早已忘记了那些的台词,或许,根本就不记得有过任何台词。原来所有的战兢恐惧,羞卑捆锁,都是自己念念不忘的自导自演。那由下而上悬空的一瞬,竟莫名地抛光了我心里所有被损伤的记忆,原来,忘记是让人多么轻松的事啊!岁月不居,转眼多年过去。今夏麦收,我回乡小住,去地里遛弯,小时那一块块的麦田不见了,如今建起了一个个高大的菜棚,清澈的水流在棚间沟渠里哗哗流淌,正给油菜浇灌的人转过身看到我,笑呵呵的说:回家看看啊?给你拔把油菜尝尝鲜吧!那笑呵呵的语气,让我想起他的父亲——治保主任的模样——“孩子,天晚了,快回家吃饭吧!” 转过村口,看见几个人在路边忙着架管搭线,一个满脸皱纹纵横的老人在那里指挥操作,尽管腰背已弯,但那神态却是我记忆中黝黑的脸—— 看到他们真好!他们还在,还健在!我也健在,我的心也健在!” 原谅可以使人忘记,而忘记可以除去忧伤,而除去忧伤却可使人拥有世间一切美好和快乐。本刊责编:李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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