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兄的《小镇流年》在手边多日,一直想写一点文字,却总也写不出来。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的话要说,反而不知从何说起。说起来,程远兄长我十余岁,总要有些代沟才对,然而看他笔下的小镇树基沟,仿佛在观赏我所生长的小镇山化(山西化肥厂的简称)。他笔下的人文风物、日常生活,仿佛就是当年我所经历的一般。再联系或熟悉或陌生,或从现实或从书本上知晓的文学青年们的履历,便恍然大悟:这世界上有多少文学青年,就有多少属于文学青年的小镇。
树基沟当然是属于程远的。
按程远的介绍,树基沟处在大山深处,原本只有几户或十几户人家散落,因发现铜矿,吸引四面八方而来的人群,逐渐形成了红极一时的有着几千人口的矿山小镇。这个小镇有车站、礼堂、邮局、合(作)社、饭馆、粮站……像极了路遥笔下孙少平挖媒的大牙湾,也恰似笔者从小成长的山化。或许可以说,在树基沟、大牙湾、山化这样的小镇里,造物主都做着同样的游戏:选择一片荒野设下圈套,让地下涌出金银铜铁煤石油天然气,利诱四面八方的人群聚集,然后繁衍,然后繁华,然后没落,最后又变成一片荒野。这里的男人刚强,女人坚韧,老人良善,儿童狡黠。男人像背负大山一样支撑家业,女人像弱水一样滋润家庭。他们默默耕耘,坚韧生长,“生活在贫困之中,却仍然怀揣着善良”,不伟大也不至于渺小,尽管平凡却不平庸。他们爱这片土地,因而一边含着泪一边努力地生活着。
树基沟是程远的桃花源,或者是属于1983年前的程远的桃花源。他出生在这里,并在广阔天地里野蛮生长,与刘波、孙朋们把青春写在前山后山南岔北岔。多年以后,他以记忆作筏,向着时光最深处洄游,用笔记录下多年前的山河草木、至亲师友。他的笔底充盈着泥土气息和荷尔蒙的味道,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深深热爱。唯其热爱,他才会不烦其烦叙述只有他搞得清方位的前山后山南岔北岔,不烦其烦叙述只有他分得清隶属关系的北三家、红透山、莫日红,以及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他的发小、好友、同学、老师、邻居、街坊,甚至交往不多或并无交集的人。写人如见其人,记事如临其境。笔底有情,文字便活了起来。
这笔底情投射在亲人身上,变成了父亲的刚强和母亲的柔韧。
《父亲在天上》的开篇,程远用18行200余字,罗列了父亲程继恩来到树基沟之前的简历。1955年对父亲来说是人生的分水岭,他本来可以成为生长在沈阳的城里人,却不知为何选择来到树基沟成为一个搬运矿石的工人,以至后来遭遇危险,落下腿疾。对于父亲的选择,程远问出了“为什么”,父亲没有回答。若干年后,程远辞职到沈阳谋生,父亲选择了支持。也许,儿子的选择弥补了父亲曾经的选择。父辈遭逢苦难,总可以给儿辈一点有益的借鉴。在《父亲在天上》这篇文章中,有一段话让人泪目:“记得有段时间,父亲在距家很远的苍石尾矿坝打更,每次下班回家,也都要背上两捆柴火,从山间小路到矿区大道,蹒跚而行,高耸的柴火压在父亲弯曲的背上,让人疑心是不是整座大山他都要搬回家来。”
相比父亲的刚强,母亲柔弱如水,却也坚韧如水。《母亲的记忆》中,程远用10段文字简述了母亲的一生。在她笔下,我们看到了一个勤劳善良忍辱自卑节俭爱美的女人。这是程远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也是千千万万中国伟大母亲的缩影。她们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耕织洗补、日夜辛劳,悲痛欲绝之时也不免要承受男人的粗暴,奴隶一般含羞忍辱。生活给予她们无尽的苦痛折磨,她们却依然用她们的坚韧,让人看到潜隐在她们瘦削身体里的伟力。在中国文字里,形容伟大的事物,总是以女性的“她”,诸如辽远的天空,深沉的大地,奔腾的河水,广袤的草原……歌德怎么说来着,“伟大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世界所有美好的事物,都由母体脱胎而来。
这笔底情投射在师友身上,变成了成长的快乐与烦恼以及时代烙印。
我特别喜欢程远写的有关童年的趣事:在前山脚下捉迷藏、玩儿打仗,偷吃地里的红薯、萝卜、黄瓜,甚至乌米;在后山脚下的河套游泳、洗衣、放鹅放鸭;在铁道上将铁钉压成一个个弯刀剑戟,或者坐在瘦瘦的铁轨上,看道下的白房炊烟,以及过年时节家家挂起的大红灯笼;春天,在南岔的山梁上采摘大叶芹、青毛广、红毛广、四叶菜、猫爪子、蕨菜、猴腿和刺嫩芽;秋天,去红松林里摘野果、捡蘑菇……看着程远的叙述,你真想也去那“盛产山野菜的地方”(树基沟的满语意)走一走看一看,坐坐只有两节车厢的绿皮火车,看看俱乐部里上演的电影、二人转、评剧和革命样板戏,翻一翻合(作)社里的小人书,尝尝小馆里单大爷做的家常菜和大豆腐。
成长的道路自然也有烦恼,比如无端地被小学班主任诬为“八人帮”的头头,无端地被中学临时班主任给了一记直拳,甚至一起成长的伙伴过早逝去,“有时会突然感到莫名的不安、烦躁、寂寞和伤感”。这些都是成长的代价,与总是蓝的天、明亮的阳光相比,只是太阳雨的几点雨滴。
还是回到那个充满理想和浪漫气息的年代吧。《小镇流年》里有几篇以人为题的文章,写的是曾经和程远一起相伴成长的文学青年。这些文章里有文学青年的浪漫,他们雅集饮酒、吟诵诗书,甚至踏雪寻梅;也有文学青年的落魄,半途而废的可惜,甚至自了生命,一些文字读来,让人不禁唏嘘。
也许,作一个小镇青年,并没什么不好;作一个小镇的文学青年,并不是什么幸事。文学青年也是平常人,也要被日常生活裹挟,向茶米油盐低头,平淡的生活也会消蚀他的志气;但文学青年也不是平常人,当他将写作当作对抗平庸的利器时,他的内心就会渐渐坚毅起来,当他感觉酒局饭圈麻将桌束缚了他的精神自己的时候,他决然逃亡。程远选择的就是这样一条道路:1998年,他逃离故乡,奔赴沈阳,成为一名报刊编辑。他把《航空画报》办得风生水起,并集录《航空画报》卷首语编成《活着,走着想着》一书,风靡一时。如今,他自己的处女书也出版了。这是对程远这样的文学青年的突围的最好的褒奖。
2015年,程远兄命我为《活着,走着想着》写了一篇书评。今时,《小镇流年》出版,程远兄嘱我再次撰文。我一边写下这些文字,一边想象着在那个雪夜,跟在三哥等人后面背诵着张枣的《镜中》踏雪寻梅: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2024年10月25日于北京
《小镇流年》
著者_程远
出版_山西出版传媒集团北岳文艺出版社
时间_2024年10月
定价_58元
程远,1966年出生,辽宁清原人。曾做过矿山工人、公司职员、报刊编辑,2020年创办沈阳鞍与笔文旅工作室。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之后中断十年。作品散见于《作家》《天津文学》《山西文学》《鸭绿江》《草原》《西湖》《野草》等。现旅居辽东山城桓仁。
长按图片,识别二维码获取鞍与笔
▼
活着,走着想着
▼
欢迎关注 感谢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