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研究
作者:陈亦水
责任编辑:徐辉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动画》2024年第4期
陈亦水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
提要:“白蛇传”的故事作为我国拥有最多变文体、最多样结局的民间传说,在历经近现代的再功能化书写过程中勾勒出中国现代思潮的发展史貌。追光动画《白蛇:浮生》作为“新传说”系列的终章之作,在无数的穷变可能中朴素地选择了“回归”。动画艺术对“白蛇传”故事的再功能化书写成功构建了见素抱朴式的宋韵美学形态,但过度的回归也削弱了“白蛇传”再功能化书写的反封建进路,也为我国神话改编的当代文化记忆书写留下了穷变的发展空间。
关键词:追光动画 《白蛇:浮生》 再功能化 现代性 动画电影
“扪心自省,红尘苦海中,最难解的执迷就是一个‘我’字。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世界万象,菩提妙法,也都因为‘有我’才可观可思。······百般思量,彼岸迢迢,或许,这世界,这人间,能相信的只有生生不息的传说。”(1)
——李锐、蒋韵小说《人间:重述〈白蛇传〉》
“白蛇传”的故事,总随着历史语境变化而改变其讲述方式,比大多数被奉为圭臬的经典名著具备更大的可塑性,可以说是我国拥有最多变文体、最多样结局的民间传说。而无论其文体如何变化,正如题记中我国文学家李锐、蒋韵夫妇应“重述神话”之邀在小说《人间》里所表达的那样:“白蛇传”的核心在于对“我”的执迷,传说也因“有我”的不断重述而生生不息。
2024年七夕节,追光动画“新传说”系列最后一部《白蛇:浮生》如期上映,以近一亿元人民币的票房收入而获得“七夕”档期冠军,目前总票房已累计突破四亿元人民币,(2)上映时间延长至“十一”档期之后,成为整个大众文化市场低潮下涌现的一抹难得的浪花。新作的两位导演陈健喜、李佳锴曾表示:“前两部的重点是‘新’,是‘奇’,而这一部,重新回到了‘情’。”(3)可以说,这部动画改编作品在无数穷变的可能里朴素地选择了“回归”。
这种“回归”不仅对追光动画持续五年的整个“新传说”系列完成了一个闭环结局,或与十二年前中国动画人开启国漫之梦的“七夕”起点之间形成了某种宿命般的呼应(4):一方面以“回归”的方式延续“白蛇传”文体的再功能化写作,另一方面也展现出这一甲子里中国动画文体之于当代文化记忆的建构经验。
一、寻找自我:“白蛇传”文本再功能化的反封建进路
动画研究界曾有句广为流传的话:一个孙悟空,半部中国动画史。而一部“白蛇传”,同样也能勾勒出中国现代思潮的发展史貌。从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锋实验改编到后现代主义形式的影视剧与动画的跨媒介叙事的过程里,文化记忆的建构方式,也从稳定的父权社会的主流文化书写转向边缘文化身份的差异化表达,有着寻找自我、主体觉醒的反封建进路。
(一)再功能化
中国神话传说文本改编及其文化记忆书写方式,并非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的“跨媒介叙事”或玛丽·劳拉·瑞安(Marie-Laure Ryan)的“故事世界”等西方文学批评工作等对聚焦外在形式的研究所能阐清。学者李欧梵曾援引新历史主义理论将中国神话传说的文艺改编方式称为“再功能化”(refunctionalization)。
所谓“再功能化”,指的是“重新转变文体的功能”,由于“许多新事物并非出于独创,而是脱胎于旧事物,旧文体的一些模式往往会改头换面”,所以“转变之后产生了新的作用,恰好能与当时的文化状况相呼应”。(5)这是中国近现代经验所决定的切入视角,既包含了跨媒介叙事的多变媒介形态,也探索了“故事世界”的无限叙事可能,“白蛇传”丰富多变的文体更深刻反映了中国复杂多变的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的现实文化状况。
(二)反封建进路
“白蛇传”的原初形态,是以“存天理、灭人欲”为核心的封建主义文化记忆。从最早的唐传奇小说《白蛇记》到宋话本《西湖三塔记》的定型,明确了以程朱理学为核心的封建主义道德原则而充满说教意味,此后,几乎所有“白蛇传”的改编都是以《西湖三塔记》为靶心展开的反封建再功能化书写。
最初的反封建进路表现为反礼教。明代冯梦龙在《警世通言》中的话本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首次提供了完整的故事框架,讲述的“不再是一个劝诫人们远离美色欲望的故事,人们开始歌颂白娘子不畏强权、勇于同压迫势力作斗争”,(6)文学批评家、作家王蒙认为将“白娘子”作为标题主语而非“法海师神威捉妖”“许宣贪色险丧命”,就“一下子把她的‘人’的性质肯定了”。(7)这与明清期间逐渐开放的市井文化与思潮息息相关。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反封建进路,在反礼教的基础上增添了妇女解放的时代精神。田汉在20世纪50年代的京剧再功能化书写体现出社会主义革命的进步思想,“白娘子济世救人的品质融合了战争时期女战士和20世纪50年代女劳模等多重典型女性形象”,(8)从而起到了宣传和推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的传播。
后现代主义思潮下的再功能化,则在反礼教与妇女解放的基础上添加了关于“我”的个体经验。采取“古今杂糅的写法,将古老的传说与当下的社会联系起来,显示出强烈的社会干预、人性批判和人文关怀的色彩”。(9)例如李碧华的《青蛇》创新性地采取青蛇的个体视角进行叙事以批判现实、严歌苓在短篇小说《白蛇》里描绘了边缘群体的爱情悲剧、本文题记中的合著小说《人间》里所记述的关于“我”的三条故事线索对原文本的彻底颠覆等,都是从个体经验出发勾勒与社会现实相关的文化记忆。
(三)动画文化记忆
动画艺术作为传播度最广、受众接受度最高的大众文化形态,与文学、戏剧的再功能化书写相区别的是,更强调了“自我”主体性身份觉醒的国族文化建构意义。
1958年,日本东映动画公司制作的《白蛇传》最早将“白蛇传”改编为动画,不仅采用转描机技术以模仿美国迪士尼风格,叙事上也进行了将“断桥借伞”改写为“二胡寻人”等诸多日本化改编,无不反映出“日美安保条约”签订的冷战情境里日本文化自我整合方式。1999年,印度尼西亚也制作了动画电影《白蛇传奇》,角色造型充满浓郁的日漫风格,白许之恋与法海的斗法也改写为“蛇妖大战螃蟹精”的超英叙事,则呈现出外国动画长期主导印尼市场下的本土动画风格杂糅特点与后殖民文化书写征候。(10)
直到2019年,追光动画的《白蛇:缘起》可谓中国动画人首次对“白蛇传”进行再功能化书写的成功尝试,“在动画形式和故事创意上对中国文化资源进行了有益利用与拓展”,(11)动画美学再功能化书写确立了中国文化主体性认同,也将2015年《西游记之大圣归来》所掀起的国产动画复兴热潮推向了小高峰。
二、回归“本我”:新国风动画的宋韵美学创新与过度回归
21世纪动画美学对我国神话传说文本的再功能化书写,在大众文化领域构建了不同的文化记忆审美方式。例如《姜子牙》使用中心对称构图与青铜饕餮纹的崇高审美形态构建起王权至上的商周秩序美学文化记忆,(12)《长安三万里》则通过高饱和度色彩、大全景与快速剪辑的方式描绘壮阔的历史画卷以构建出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大唐盛世美学,《深海》更是以“粒子水墨动画制作的技术路径”来理解时代精神征候(13)······那么作为“新传说”系列的终章,《白蛇:浮生》又是以怎样的动画美学对“白蛇传”进行再功能化书写的呢?
(一)见素抱朴的宋韵美学
2024年追光动画的新作《白蛇:浮生》依然保持了“新传说”系列的较高技术水准,但与首作《白蛇:缘起》中描绘的奇幻世界想象和续作《白蛇2:青蛇劫起》的赛博朋克科幻设定相比,无论是在数字特效、动画美学呈现还是叙事层面都在很明显地做减法。这种回归式的再功能化书写,创新性地构建起回归“本我”的宋韵美学文化记忆。
新作的宋韵美学塑造,并非只因故事背景发生在宋代,而是在动画美学层面通过细腻的日常生活景观描写营造出一种朴素的氛围感。所谓宋韵之“韵”原属中国古典美学范畴,指并不要求其所表现的情景对象具备完满性,而是由某种艺术因素所形成的独特风格。(14)例如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就提出“同声想应谓之韵”,谢赫的绘画“六法”中的第一法便是“气韵生动”,晚唐司空图认为“韵”体现了“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的美感。(15)《白蛇:浮生》的导演之一陈健喜用“返璞归真”来形容这部新作的创作理念,认为新作的“故事回到正传的轨道,更重要的,升级的动画技术能将人物、风物刻画得更为细腻”。(16)在场景设计中以《清明上河图》作为“活教材”,旨在展现“最是人间烟火气,伴得浮生又一年”的宋代市井风貌及其审美气韵。
尽管《白蛇:浮生》的故事才真正开启“篷船借伞”“端午惊变”“盗仙草”等原文本的主体剧情,但并未将叙事重点放在紧张刺激的斗法情节,而是善以长镜头场面调度与朦胧清淡的柔和色调展现李公甫巡街、相宜阁招亲、江南龙舟大会等宋代市井生活景观,如图1所示,其中最具创意的动画再功能化书写莫过于宝青坊主上演的以越剧、滑稽剧与机关戏相融合的“戏中戏”《待月西厢》,既勾勒出宋代夜生活场景,又对“白蛇传”的爱情悲剧进行了隐喻叙述的判词点睛,艺术生活化的动画语言改变了当前计算机三维动画对技术美学的过度追求,而赋予“清瘦、典雅、平淡、含蓄”(17)的宋韵之风。
图1.《白蛇:浮生》的市井风貌及其宋韵美学营造
(二)凡人化书写的叙事回归
宋韵美学的再功能化书写下,“白蛇传”的反封建进路也从神与妖的奇幻想象回归至凡人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
主创团队曾坦言,该片旨在讲述一个“好好生活的故事,因此不仅场景设计充满了烟火气,还以“减少特效”的方式将二维和三维技术相结合,致力于视觉服务于叙事、技术服务于故事。(18)这也反映出近年来我国传统神话传说改编的“凡人化”倾向,即“传统神话传说所引发的对于超凡者的他者崇拜,转化为平凡人的自我认同”。(19)因此,《白蛇:浮生》中有大量篇幅对白娘子与许仙、姐夫等亲情邻里的平凡生活进行细腻刻画。
但这种凡人化书写的叙事回归又颇为过度,甚至比“白蛇传”再功能化书写的最初反封建叙事更“保守”。从冯梦龙的话本小说发展至今,我国“白蛇传”的反封建叙事大体表现为“扬白(蛇)贬法(海)嘲许(仙)”,(20)即在白许爱情叙事中肯定白蛇的人性、在戏剧冲突中否定法海的道德主义佛性,同时对动摇分子许仙的右倾机会主义进行嘲讽。
但《白蛇:浮生》的动画再功能化只完成了反封建叙事的前二种,却将许仙角色予以更“保守”的刻画。该作监制、追光动画总裁于洲认为,“传统《白蛇传》故事遗憾之处在于许仙的懦弱。”而新作则旨在表现一场“双向奔赴”的人妖之恋。(21)这种过度的回归在极大程度上削弱了法海收徒、水漫金山斗法、文曲星降世等的戏剧张力,也使得动画再功能化书写的反封建意义落空,整个故事由此蒙上了反现代性的、颇具保守主义的色彩。
三、重建之“我”:追光动画“白蛇宇宙”的革命叙事想象空间
如果说《白蛇:浮生》的动画再功能化书写既创新性地打造了宋韵美学,但叙事上的过度回归也使其朝反现代性的保守主义道路上偏移,那么,怎样的再功能化书写才是一种恰当而超越古今的反封建叙事呢?
(一)与社会现实互文
中国香港现代主义文人刘以鬯在其实验小说《蛇》中,如是改写“白蛇传”的结尾:
许仙走去金山寺,找法海和尚。知客僧说:“法海方丈已于上月圆寂。”许仙说:“前日还在街上遇见他。”知客僧说:“你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和尚。”
刘以鬯的“故事新编”既消解了白许之恋的爱情神话,又颠覆了法海和尚的神圣形象,一切经典桥段“都不过是作者引诱读者思维顺势的‘诱饵······取而代之的是描写许仙病态心理的庸常故事”。(22)如此再功能化书写,与20世纪70年代香港社会现代性产生互文,许仙的敏感多疑及其心理恐惧症,塑造了身处战后经济萧条的华洋杂陈后殖民境遇中“被各种不明确的信息挤压着的,无法摆脱也无力摆脱负面情绪的港人的形象”。(23)
正如知客僧对许仙的告诫:“你遇到的,一定是另一个和尚”,刘以鬯在他写作的年代为当时的香港读者提供了遇见“另一个许仙”的可能,而每一个时代语境下的动画再功能化书写,在理论上都可以也应与社会现实发生互文,每一个历史时期的“白蛇传”受众在理论上都有着遇见“另一个白素贞”“另一个小青”“另一个李公甫”的可能。
在此意义上,《白蛇:浮生》未有“遇见另一个许仙”与我们所身处的时代对话,只是亦步亦趋的复刻与过度回归的古典式再功能化书写,这对21世纪的中国观众而言就显得叙事动力不足、情感过于悬浮,削弱甚至消解了青白二蛇反礼教、反父权的自我个体意识觉醒和反封建意义。
(二)想象革命的方式
事实上,追光动画并非没有进行颠覆性改写的尝试。饱受诟病的前作《白蛇2:青蛇劫起》的再功能化书写,就试图提供某种反主流的酷儿策略,但“影片以‘执念’入手,铺开声势欲要写情,然而却情无来由”。(24)女性身份觉醒的反抗叙事流于浮表,不仅形式上表现为美日动漫中的赛博朋克美学拼贴,修罗场的丛林法则所铺陈的仍是充满尚武情结的男性“故事世界”。
反封建叙事的失语状态,也存在于同时期的其他神话再功能化书写的文本之中。例如,与《白蛇:浮生》同年同月问世的现象级作品《黑神话:悟空》作为中国首个3A游戏大作,的确在推动中华文化“出海”的层面上具有里程碑意义,但再功能化书写也同样落入了价值中空:成为斗战胜佛之后的孙悟空与天庭的决裂,既非源于领导众妖反抗不公平制度,更无意于建立比旧制度更好的新世界,而是被描述为对天界阻挠姻缘的不满与失控,其文化价值远不及1941年万氏兄弟的动画电影《铁扇公主》里的抗日精神表达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首部动画长片《大闹天宫》里的“第三世界”革命想象那般清晰。
大众文化之于革命叙事的想象力匮乏,早在21世纪初就表现为某种全球性的文化征候。例如《饥饿游戏》里的传奇女英雄主人公最终回归家庭相夫教子、《权力的游戏》中七国统治者“龙女王”殉情般的爱情悲剧,那些本应最具反封建精神的女性角色却往往被赋予最保守的父权神话结局,最终都沦为客体化的“她叙事”视角。
最后的问题是,怎样的再功能化书写方式才能成功构建清晰的革命叙事呢?
回到“白蛇传”的故事世界。参考李碧华在1986年的小说《青蛇》里首次提供的第一人称视角叙事,“青蛇写自传,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不是要单纯地讲述一个久远的传说,而是要借这个传说来表达自己的爱情观念和对人性的认知、对历史的批判”。(25)在历经现代主义洗礼和后现代主义转向的今天,想象革命的方式并非唯有背负宏大叙事前行,而是需要文化工作者尝试从个体经验出发,无论立足于性别、阶层、文化等何种视角,都努力尝试寻找并构建“我叙事”,才能创作出真正触及人心、与社会现实产生互文的革命想象,中国神话传说的再功能化书写才能成为推动社会乃至全球思想解放的有力工具。
作为追光动画“新传说”系列的终章,《白蛇:浮生》为中国神话传说的再功能化改编提供了新的视角和尝试,总归是惊喜大于遗憾。对于“白蛇传”的动画再功能化书写通过宋韵美学的回归与凡人化的叙事创新,虽然成功地构建了中国文化记忆空间,但过度的回归也削弱了其原有的反封建进路,留下了未来创作中不断探索和深化的空间。
注释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项目“创建人类文明新形态视野下的国家战略性影像创作与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3ZD06)阶段性成果;北京邮电大学2024年本科教育教学改革重点项目(项目编号:2024ZD34)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