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元视角
作者：盘剑 姚悦
责任编辑：林锦爔
版权：《当代电影》杂志社
来源：《当代动画》2024年第4期
本年度暑期档票房大幅“缩水”，无论是真人电影还是动画电影都没能延续2023年势如破竹的影市态势。截至8月31日，暑期档全国电影总票房为116.43亿元，观影人次达2.85亿。（1）与2023年206.19亿元的暑期档票房相比，2024年暑期档虽然也突破了百亿元大关，但同比降低43.5%，这一近乎“腰斩”的落差，或许与巴黎奥运会、游戏等娱乐领域的分流有关，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市场上缺乏强有力的“拳头产品”以及“出圈”的热点和话题。动画电影方面，相较去年同期《长安三万里》的精彩表现，今年暑期档的动画影市显得十分落寞。暑期档电影票房榜前五名中，未见动画影片“身影”；但动画影片在口碑上仍然不乏存在感。“爆款”失落、“头部”保守，国产动画电影市场整体表现欠佳，但同时也出现了值得关注的“口碑黑马”——这是今年暑期档国产动画电影的总体状况。
一、数据分析：2024年暑期档
动画电影上映情况
与其他档期相比，暑期档向来是动画电影的“必争之地”，《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和《长安三万里》三部影片都在暑期档内刷新了国产动画电影票房纪录。灯塔专业版显示，2024年暑期档共有152部影片上映，同比降低8.4%，在不考虑影片质量的情况下，新片供给相对充足，但大盘爆发力欠佳，总票房几近减半，如同前述。其中，动画电影共21部（见表1），同比下降16%，包括国产动画10部（含合拍1部），美国动画3部（含合拍1部），日本动画6部，欧洲动画2部；累计票房共19.33亿元，同比下降36.5%。如此看来，在整个暑期档电影市场大盘严重收缩的情况下，动画电影票房与真人电影票房“缩水”的趋势相同，只是幅度略小。暑期档动画电影上映数占上映电影总数的13.8%。一般来说，成熟市场对动画电影上映数额的占比期望在15%—20%的范围区间内，近五年来，只有2021年（15.8%）和2023年（15.1%）达到了该要求，说明动画市场在片源储备、发行与上映等方面仍存在一定差距。动画电影票房在暑期档电影总票房中占比约16.6%，同比上升了1.84个百分点——上映数量减少了，但票房占比反而略有提升（还是在去年暑期档坐拥《长安三万里》这种票房超十亿元的大热作品的情况下），一是因为大盘整体缩水，但动画电影票房的萎缩速度慢于真人电影；二是由于动画影市内部曾经出现的两极分化差异正在逐渐缩减，在“爆款”缺失的情况下，“头部”与“腰部”作为中坚力量的情况没有改变，这两个区间内的影片仍有向上冲击的市场潜力。在上映的21部动画电影中，突破亿元量级的“头部”电影共6部，其中，国产动画1部、美国动画3部（含合拍1部）、日本动画2部。从占比上看，2019年后形成的中、美、日“三足鼎立”的动画电影市场，曾经有过中国动画稍胜一筹的时候，现在却再次向美、日动画倾斜了。在新片云集的暑期档，一些优秀的国产动画作品在制作、题材与文本深度方面都有比较优秀的表现，但票房却远不如预期，这是为什么？
表1.2024年暑期档动画电影基本上映情况
以好莱坞动画为代表的美国动画，背靠成熟的动画制作工业体系，坐拥众多全球知名动画IP。暑期档共上映了三部美国动画电影，票房均位列亿元量级的“头部”区间，分别为《神偷奶爸4》《头脑特工队2》《加菲猫家族》。三部电影都是知名IP的续作或衍生作，本身有一定的受众基础，同时凭借好莱坞大制作的口碑成为观众观影时的稳妥选择。2010年，第一部《神偷奶爸》的上映让滑稽可爱的小黄人形象迅速走红，照明娱乐公司顺势推出与《神偷奶爸》系列并行的小黄人大电影，在今年的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上，小黄人还以极具创意的形象在动画短片中出现，由此可见小黄人IP在全球的影响力。但《神偷奶爸4》却颇有“剧情不够，小黄人来凑”之嫌，影片中格鲁从顶级坏蛋转变为正义联盟的一员，非黑即白的人物设定抹杀了格鲁原本亦正亦邪的性格，使角色塑造趋于符号化和边缘化。“超级英雄”小黄人是影片的亮点，拥有超能力的小黄人却屡屡“帮倒忙”的情节令人捧腹大笑，影片借路人的台词旁白“最讨厌这些超级英雄了！”对美国电影中的“超级英雄情结”进行了后现代式解构。皮克斯工作室出品的《头脑特工队2》延续了第一部的设定，将情绪拟人化，女孩莱莉脑海中的各种情绪通过分工来影响莱莉的生活，伴随莱莉年龄的增长，代表焦虑、羡慕、倦怠、尴尬四种情绪的新角色步入观众视野，影片对青少年该如何正确接纳和处理焦虑的问题提出了思考。事实上，不止于青少年，焦虑问题存在于每个社会人身上。斯拉沃热·齐泽克在论及“焦虑”时说，“当焦虑异常迫切又无法通过出声疏导时，我们感知到的尖叫便是无声的尖叫”，（2）影片末尾，焦焦在工作台忙碌、偏执、疯狂到出现残影的举动恰好印证了这种“如鲠在喉”的无声尖叫状态。影片在海外上映12天后就登上皮克斯全球票房榜前十。或许是出于文化差异，相较于其他国家市场，该片在中国市场收尾可谓平淡。《加菲猫家族》是《加菲猫》系列的第一部CG电影，讲述了加菲猫与自己的父亲维克重逢后，被迫离家、卷入冒险的故事。该作画风鲜艳亮丽、故事轻松温馨，尽管在叙事内容上略显低幼化，但持续火热的猫狗元素在动画影市中依然具备较强的吸金能力。这三部动画电影都使用了“老设定+新人物”的叙事模式，这也是好莱坞动画为IP续航的经典模式。
日本动画电影上映共六部，票房过亿元门槛的“头部”电影两部，分别是《名侦探柯南：百万美元的五棱星》和《排球少年！！垃圾场决战》，均为电视动画的剧场版作品。所谓“剧场版”，指的是有前作基础的动画电影，现在剧场版已经成为日本动画向外传播的主要模式。与主攻电影的美国动画不同，日本动画的主舞台在电视，日本电视动画通过经年累月的传播，拥有广泛的国民基础，推出剧场版能提高受众粘合度，达到电视与电影两种渠道“双管齐下”的良好传播效应。《名侦探柯南：百万美元的五棱星》是《名侦探柯南》的第27部剧场版，也是该系列中第三部在中国内地市场突破两亿元票房大关的影片。今年是《名侦探柯南》连载的第30年，作为日本老牌动画IP，《名侦探柯南》是日本市场中唯一一个每年能稳定输出百亿（日元）票房电影的IP，堪称“顶流”。《名侦探柯南》的长期走红要归因于制作团队对市场有灵敏的嗅觉，能够充分利用角色效应推动粉丝经济。例如2018年《名侦探柯南：零的执行人》安室透的登场、2021年《名侦探柯南：绯色的子弹》对赤井秀一一家的描绘，都是粉丝营销的热点；今年的剧场版则将卖点放在具有极高人气的角色怪盗基德的身世之谜上，吸引不少粉丝进入电影院。《排球少年！！垃圾场决战》同样出自老牌IP“排球少年”，体育竞技类动画的剧场版一般以一场重量级比赛作为主要的叙事线索，作为主角的少年们在历经磨砺之后实现自我成长，主角团所在的音驹高校和乌野高校在全国级比赛中展开了较量，因为音驹在日语中和“猫”是谐音词，猫与乌鸦的大战就像是垃圾场前的动物在打架，因而才有此名。（3）体育动画是日本动画中非常重要的分支，这类动画往往以少年通过竞技比赛超越自我、为集体取得荣誉为特点，风格励志、热血，它们的长期风靡不止是市场的选择，也与日本重视体育教育、大力推行“体教融合”的文化背景有关。在青年亚文化盛行的当下，以热血少年为主角的动画深刻影响着日本动画的表现方式。另外两部剧场版动画《蓝色禁区：凪》和《航海王：强者天下》位列千万元票房区间。《蓝色禁区：凪》同样是一部以一场比赛贯穿整体叙事的体育动画；《航海王：强者天下》则延续了原作擅长的热血题材，回归主线冒险，打造出一座专属于“海米”（《航海王》粉丝的统称）的“乌托邦”。在暑期档尾声上映的《通往夏天的隧道，再见的出口》尽管在档期内未突破千万元票房关口，但在9月持续热映，具备可观的票房潜力，截至发稿前，票房已超过《航海王：强者天下》。该片改编自同名轻小说，是暑期档中唯一一部没有电视动画前作基础的电影长片，风格清新自然，展现了日本文化中的“物哀”之美。
欧洲动画共两部，分别为西班牙和法国合拍的《机器人之梦》和法国动画《八十天环游地球》。《机器人之梦》是一部难得一见的“零台词”动画长片，没有一句台词却能表现多种复杂的情感，具有明显的作者气质。它曾获得第36届欧洲电影奖“最佳动画片”奖项、提名第96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动画长片。影片脱胎于萨拉·瓦伦的漫画小说，导演保留其“简约线描”的手绘风格，使用简单的线条、质朴的色彩和有限的阴影，还原出20世纪80年代既繁华浪漫又冰冷孤独的纽约城，通过梦境、幻想与现实的交织叙事，对人与人、人与机器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进行了深度探讨。作为一部口碑极佳之作，《机器人之梦》的票房表现却遭遇滑铁卢，有以下原因：第一，宣发过于低调，仅凭口碑无法快速打开知名度；第二，叙事节奏缓慢，没有狂飙突进、眼球爆炸的情节，不符合一些观众对科幻片的观影期待。《八十天环游地球》则改编自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同名小说，剧情轻松、诙谐、低龄化，观众画像以亲子为主，票房表现一般。
国产动画电影共十部，占上映动画电影总数的47.6%，贡献了5.49亿元票房，票房占比约28.4%，同比下降47.5个百分点——这一数据看起来有些惊悚：国产动画的上映部数近乎档期动画总量的“半壁江山”，但票房却“缩水”至总量四分之一左右——一年前还在为暑期档“扛大旗”的国产动画，今年却被市场边缘化了。票房过亿元的头部电影仅《白蛇：浮生》一部，数量占比4.8%，较2023年同期下降3.2个百分点。追光“新传说”系列旗下的“白蛇”系列共三部影片，前两部《白蛇：缘起》和《白蛇2：青蛇劫起》分别是根据“正传”故事进行改编的“前传”和“后传”，该系列的第三部《白蛇：浮生》则回到传说本身，在填补“正传”空缺的过程中挖掘出更多现代性的表达。谈及回归传统文本的原因，《白蛇：浮生》导演李佳锴认为：“我们先前可以在这个传统故事中找到许多新的可能性，现在也可以回归传统，让这个系列的终结篇安安静静地讲述一个完整的白蛇故事。当他们在一起时，我认为这个系列的丰富性才会更多一些。”（4）相较于两部前作，《白蛇：浮生》在画面上的精细程度又有了长足进步，特效部门利用云计算辅助后期渲染，总渲染时长更是达到了惊人的2.52亿核小时，使人物与景观的细节更加逼真。特效进步但丝毫没有炫技之嫌，是因为制作团队根据剧情需要，在特效方面达到了收放自如的状态，使技术更好地为艺术服务。例如导演曾强调小白通过博山炉前往昆仑这段情节的特效需要“压一压”，经过团队商议后只使用了颠倒和烟桥的特效来营造飘渺的“盘香之路”。之所以放弃爆炸式视觉的大场面，是为了更好地契合博山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禅意境界及由此而形成的创作理念，通过简洁的画面来呈现古典雅致的氛围。“昆仑盗仙草”的场景美轮美奂，巧妙地通过白蛇、仙鹤、雪山的造型来呈现不同层次的白色。当下的动画界，就连拥有顶尖团队和制作工艺的好莱坞动画都不可避免出现过特效过剩、剧情老套的问题，《白蛇：浮生》能够在精进技术的同时克制使用，这一点实属难能可贵。在感受传统文化魅力的同时，制作团队也为影片注入现代性的解读，许仙的性格被“修正”，他不再懦弱，与小白在感情中相互扶持，展现出平等而纯粹的爱情观念。影片在“七夕”上映，上映首日票房破一亿元，这无疑为暑期档的动画影市带来了提振的信心；然而好景不长，由于缺少营销爆点，后续乏力，《白蛇：浮生》没能走出《长安三万里》超强续航的逆袭路线，票房高开低走。在同类产品竞争力较弱的情况下，《白蛇：浮生》位列暑期档动画电影票房榜第二位（按暑期档结束时的票房排列）。
三部国产动画位列千万元的“腰部”区间，分别是：《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守护》《落凡尘》《伞少女》，数量占比14.3%，较2023年同期上升了2.3个百分点。《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守护》是该系列暂停制作生肖题材大电影后，第二次重启独立电影文本的尝试，从春节档到暑期档、从“合家欢”到“子供向”的定位转换，从生肖系列到独立叙事的故事文本，都展现出该系列在动画电影领域不断试水、想要重新开疆破土的决心。作为在内地家喻户晓的动画IP，“喜羊羊”的观影人群一直以儿童为主，没有实现全龄化的跨越。尽管《喜羊羊与灰太狼之守护》中的热血、机甲、战斗等元素都很受儿童欢迎，但票房没能超越上一部《喜羊羊与灰太狼之筐出未来》（1.6亿元）的成绩。《落凡尘》与“白蛇”系列同样取材于经典神话传说，并且具备极高完成度，适合全年龄段观众观看。该作前身是广州美术学院动画专业2020年同名毕设短片，在哔哩哔哩上线后，收获诸多赞美，播放量累计超千万，在此基础上拓展为院线长片。影片取材自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并对其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与拓展，在艺术呈现上独具特色，对二十四星宿的刻画充满意趣，豆瓣评分7.9，是暑期档中评分最高的国产动画电影，但票房表现不尽如人意。《伞少女》视效唯美、画风空灵，影片定档后，主创团队会在网络上直播幕后绘画过程，但始终未能“出圈”，根本原因在于叙事过于薄弱，文本缺乏深度，不足以支撑美术效果。
三部国产动画位列于百万元至千万元的“臀部”区间，分别为《二郎神之深海蛟龙》《阿狸》《金陵御猫》，数量占比14.3%，较2023年同期下降了17.7个百分点，而且这三部动画电影的票房都未超过五百万元，在“臀部”区间内也处于下游。其中比较有话题度的是《阿狸》，作为从绘本起家的国产原创IP，阿狸的绘制风格清新可爱，曾经也拥有十分“能打”的受众基础和衍生品市场。经过多年沉寂，《阿狸》电影并未迎来逆袭之路，2D转3D的建模形象较为粗糙，缺少了原本画风的灵动，遭到不少网友吐槽，再加上剧情低幼化，即便打“怀旧牌”也不再奏效。其余三部国产动画《守龙者》《一千零一夜之拯救黄金城》《蚂蚁传奇之烈火重生》处于不足百万元票房的“尾部”区间，数量占比14.3%，较2023年同期下降了1.7个百分点。这里令人可惜的是，首部中国与西班牙合拍的动画《守龙者》，在艺术性方面的完成度还不错，但由于缺少宣传，最终未能在市场中激起水花。
二、深度探讨：当下国产动画
电影的创作困境与市场瓶颈
今年在暑期档之前上映的动画电影，前有春节档狂揽19亿元的《熊出没·逆转时空》，后有上映16天破七亿元的宫崎骏力作《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对比之下，暑期档动画电影的表现疲软，不如预期。《神偷奶爸4》背靠好莱坞团队，制作精良但剧情乏善可陈，看似领跑的票房背后是难以挽回的口碑下滑：格鲁再也不是观众心中别具人格魅力的“卑鄙的我”，而是沦为符号化的“奶爸”形象。被国内动画业寄予厚望的《白蛇：浮生》在取得“七夕”开门红后，显然出现乏力迹象——暑期档本就是多部影片角逐之地，一旦票房无法维稳或下跌，排片率立刻会被其他影片挤占。失去“七夕”节的氛围加持，专注于爱情题材的《白蛇：浮生》难免显现出弱势。难道暑期档作为“票房良药”的效应不再了吗？从往年暑期档的经验来看，暑期档比其他季度更容易出现“爆款”。但今年票房反馈的结果是，哪怕是“头部”的动画电影，也没有一部能突破五亿元区间的。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或许应该从目前市场的整体状况和影片类型创造两个方面去做一些深度探讨。
观察国产动画电影在头部、腰部、臀部、尾部的占比变化，可以发现如下特征：“头部”遇冷乏力，“国漫”遭遇“不进而退”的瓶颈期；“腰部”比例有所上升，中坚力量依然顽强；“臀部”和“尾部”比例均有微弱的下降趋势，且“臀部”区间的作品难以向上突破，与“尾部”并未拉开差距，这说明今年动画影市中票房千万元以下区间的作品率先受到“马太效应”的影响，这也是市场在优化过程中不断淘汰劣质产品的必然结果。
我们对暑期档上映的动画电影类型进行统计和考察后发现（见图1），在上映的21部动画电影中，出现频次最高的题材类型为“冒险”，这一情况基本与去年同期相同——冒险叙事向来是动画电影中的重要模式，通过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或对人类自我极限的开发来满足观众的想象力和猎奇心，这种叙事模式经过多年的商业化运作后，变得更加通俗化，更加容易被观众接受；但同时也因其叙事结构过于典型，常常采用戏剧式的“三幕结构”，所以更容易被某些粗劣之作拿来投机取巧。在《白蛇：浮生》的带领下，“爱情”题材可谓“异军突起”，但与宏大叙事比较起来，“爱情”题材还是缺乏“破圈”优势。近年来屡次打破票房纪录的神话类题材却在逐年减少，是“国漫”一直引以为傲的神话叙事不再“吃香”了吗？可当我们转向游戏领域时会发现，国产3A游戏《黑神话：悟空》在全球steam榜单上的爆火恰恰证明了“国风”“国潮”题材在ACGN体系中仍然具备强大的文化软实力和市场潜力，甚至有网友发出感慨：“猴哥拯救了中国的电视，又拯救了中国的动漫，现在再一次拯救了国产游戏。”（5）
图1.2024年暑期档动画电影题材分布
如果说《白蛇：浮生》是一场对民间传说文本的现代性回归，那么，将牛郎织女的神话故事作为叙事引子的《落凡尘》，则是国产动画对神话题材进行改写和拓展的又一次新尝试。《落凡尘》在技术层面展现出比较高的水准，三维画风结合平面手绘、皮影画等呈现方式，整合出精美的视觉效果。虽然叙事节奏比较缓慢，但剧本扎实、故事完整、立意简明，作为一部成熟的动画电影是足够合格的，然而别说破以往国产动画的纪录了，即使在《白蛇：浮生》票房不尽如人意的情况下，《落凡尘》与其的市场表现仍然有着巨大差距。《落凡尘》于7月12日上映，此时正值暑期档中期，新片如云，恰逢暑期档票房最高的真人电影《抓娃娃》开启点映，抢去了影市的大半风头——在此背景下，一个新生的动画原创IP想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何等艰难？《落凡尘》的排片率就此一路走低。8月9日，影片上映还未满一个月，“咏声动漫”就发布了暂时告别的通告，并表示《落凡尘》近期不会在网络上线，可能会在大银幕上择日重映，这也是因为制作组对目前的票房并不满意、尝试规避风险的结果。那么，《落凡尘》作为“口碑黑马”却难成爆款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们认为，从传统文化中取材的国产动画，只有在现代生活中找到立意，才能更好地引发观众共鸣，从而建立社会认同感。贝拉·巴拉兹之所以将电影看作文化发展的标准，是因为它“直接体现了人的精神”。（6）复盘之前“出圈”的“爆款”动画电影，它们都有一个共性：通过神话传说或历史故事来回应或激发当下社会生活中的情感需求。如展现恢弘历史和家国情怀的《长安三万里》，通过对历史文化的挖掘，并运用对国人来说具有天然亲近性（特别是当代儿童教育往往以唐诗开蒙，更有以央视“诗歌大会”为代表的各类大众诗歌活动作为民族文化助推）的“唐诗叙事”，吸引了不同年龄层次的观众；诗人在历史浮沉中遭遇的无奈与痛苦，也能够跨越时空引发观众的现实共情和共鸣。《西游记之大圣归来》里深感挫败的“大圣”长了一张略带丧气的长脸，这何尝不是现代生活中郁郁不得志的人群情绪之映射？《哪吒之魔童降世》中“魔丸”的涅槃重生是对《封神演义》宿命论的背反，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让多少先天条件一般甚至较差的年轻人重新获得了奋进的勇气，也让当下多少因为自己的孩子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已经绝望的父母有了新的希望。相较而言，不论《白蛇：浮生》还是《落凡尘》都明显缺乏上述反映当下观众情绪、满足人们现实情感需求的“爆点”引擎——前者专注于描绘小白与许仙之间“双向奔赴”的纯粹爱情；后者则通过“赎罪”与“寻亲”两条线索建构兄妹亲情——虽有“人性深度”却缺乏“现实触点”。
《白蛇：浮生》和《落凡尘》的市场表现差强人意可能还涉及到类型片创作的另一个问题：关于“熟悉”和“陌生”的“度”。具体来说，观众对《白蛇：浮生》的故事太过熟悉，而对《落凡尘》的故事则感到过于陌生——二者都没有将“熟悉”和“陌生”的“度”处理得恰到好处。心理学家舒帕尔·卡格安的实验证明，人们不仅对十分熟悉的事物表现出心灰意懒，对于完全不熟悉的事物同样也会无动于衷，毫无兴趣，只有那些与他们熟悉的事物有所不同，但又可以看得出与他们有一定联系的事物，才能真正吸引他们。（7）事实上，人的本性抑或心理都呈现着追求新异的趋向，而这种“喜新”却又不是完全“厌旧”。或者说我们对完全熟悉的东西会产生厌倦，而对完全陌生的东西也会感到无所适从。可见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有个“度”，如何把握这个“度”是影片能否最大程度受到观众欢迎——当然也是影片能否最大限度获得市场认可的关键——类型电影（动画）的有效商业机制正是在这一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从这个角度看，《白蛇：浮生》和《落凡尘》的问题便刚好是一个“太过熟悉”，一个“太过陌生”，没有在“熟悉”和“陌生”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
如前文所述，“白蛇三部曲”第一、二部《白蛇：缘起》《白蛇2：青蛇劫起》分别是前传、后传，第三部《白蛇：浮生》才是正传。其实前两部就存在“太过熟悉”或“太过陌生”的“失衡”问题：《白蛇：缘起》情节虽然在传统的白蛇传故事中较少涉及，影片新创的内容较多，但实际上所有的“新创”都是基于并最终导向传统《白蛇传》的故事，所以不管怎样“写”都跟观众的想象八九不离十，使观众感觉没有什么新东西。可能出品方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便在随后的《白蛇2：青蛇劫起》中来了一个180度的“大转弯”：全部原创，不仅凭空创造了一个废墟朋克世界，而且将主角位移——白蛇的中心地位让给了青蛇——许多观众完全给整“懵”了，因此票房还不如《白蛇：缘起》。或许正因为这样，第三部《白蛇：浮生》又调整回来，还是走《白蛇：缘起》的老路。说实话，《白蛇：浮生》并非没有新的创造，不论是主题上从批判老体制、冲破旧规则到回归自然大道、倡导多元共生（包括前文提到的对许仙性格的“修正”等现代性解读）；还是将宝青坊主这一原创形象置于主体结构展开情节做进一步的塑造，以及由此带来的“博山炉烟径盗仙草”的奇幻创意，都有令人眼前一亮之感。然而整个故事的框架，包括其中的主要情节，都非常“忠实于”原著，甚至离开了“国漫”这些年来建构起来并以此作为“第三种创作模式”（“原创”第一，“改编”第二，“改写”第三）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的“改写”，重新回到了传统的“改编”。例如全片情节由“白蛇为报前世救命之恩携青蛇来到杭州寻找许仙”+“西湖巧遇”+“两情相悦”+“成婚行医”+“法海阻拦”+“端午显形”+“盗（仙）草救夫”等构成，尽管片中许仙的性格、行为与神话原著相比有很大改变，并因此故事结局也有了不同（不再是白蛇被法海收服压在了雷峰塔下，而是许仙勇救白蛇身受重伤命在旦夕），但整体结构与原神话传说几乎一致，便令大家难免有耳熟能详之感。
《落凡尘》被认为是对“牛郎织女”这一民间神话传说的改写，而实际上在片中“牛郎织女”的故事只是一个“引子”或背景，全片讲述的是织女后代的故事，属于“牛郎织女”的“后传”，类似《白蛇2：青蛇劫起》作为“白蛇传奇”的“后传”，甚至比《白蛇2：青蛇劫起》更具原创性和陌生感，因为“青蛇”“白蛇”毕竟来自原来的神话，而《落凡尘》中的“金风”“小凡”压根就不是原神话传说中的角色，这样的全新角色及其标签式的身份无疑难以真正激活观众对原“牛郎织女”神话的审美经验，更难以形成准确而热切的审美期待。当然，《落凡尘》的票房失利跟其运营团队的宣发不到位也不无关系。上映之前，团队未能把握好宣发时机，《落凡尘》在全网媒体上的曝光不多，尽管该片豆瓣评分比同档期的国产动画都要高，但在豆瓣平台上活跃的基本是青少群体，不能完全覆盖暑期档的目标观影人群，有很多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这部影片——这当然也是造成该片高口碑与低票房错位的重要原因，因为即使是《机器人之梦》这样“口碑极佳”的奥斯卡提名动画宣发不到位票房都上不去。
2019年、2023年，对于中国动画电影来说，都是具有历史性意义的年份——2019年《哪吒之魔童降世》破50亿元的佳绩让人认识到动画电影有和真人电影不相上下的市场号召力和文化影响力。2023年度单片票房累计超过一亿元的动画电影数量仅次于2019年，超过了疫情三年，而且超过了疫情前的其他年份；同年的《长安三万里》和《深海》，前者转向历史文化、后者深入现实生活，都是国产动画探索新题材的成功尝试。但到了2024年，国产动画在暑期档竟然陷入了不进而退的怪圈，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国产动画应该如何“破局”？
实际上，前文一直都在试图回答这个“如何破局”的问题。除此以外，当我们参照北美电影市场的情况时，发现今年以来，其票房也曾一度低迷，但却很快恢复。《头脑特工队2》的大爆让迪士尼三季度扭亏为盈，全球总票房超过15亿美元。根据迪士尼财报，《头脑特工队2》在上映期间还为在流媒体Disney+上线的前作《头脑特工队》吸引来了超过130万名的用户，两部动画电影的生命力在无形之中交汇、接续，为IP的稳定输出提供了超强续航能力。《头脑特工队2》精准掌握了集群式表达：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焦焦”，如何正确面对焦虑并与因焦虑产生的压力共处，是现代社会中足够触动人心的话题——这正是高票房的“秘诀”，或我们的影片往往缺乏、而一旦具有就会爆发的“现实触点”。
盘点档期状况，总结经验教训，借鉴“它山之石”，国产动画电影应能突破当前的创作困境和市场瓶颈，未来仍然可期。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时代中国动画学派的重建与民族文化传播研究”（项目编号：19ZDA333）阶段性成果。
注释
（1）如无特别说明，本文参考数据均来源于灯塔专业版。
（2）[法]克利斯蒂安·麦茨等《凝视的快感——电影文本的精神分析》，吴琼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3）《终于等到了！今夏最期待的动画电影》，环球银幕微信公众号，2024年8月30日访问。
（4）陈健喜、李佳锴、曹小卉、杨亮《〈白蛇：浮生〉：传统题材的现代动画讲述——陈健喜、李佳锴访谈》，《电影艺术》2024年第5期。
（5）《辛苦七年不如“王者”三个月，我们为什么还要吹爆〈黑神话·悟空〉》，澎湃新闻·澎湃号，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8480676，2024年9月1日访问。
（6）[匈]贝拉·巴拉兹《电影美学》，何力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86年版，第16页。
（7）滕守尧《审美心理描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60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