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七回

文摘   2024-11-11 19:19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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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这一回讲两件事儿,一件事儿是王熙凤故意输牌逗贾母开心,还有一件是薛蟠调戏柳湘莲,被柳湘莲暴打。回目主要反映的是后一件事儿,但事实上这两件事儿都不算是独立事件,而是要给后面的一些重要内容做铺垫。凤姐的牌局是给后面她和邢夫人的婆媳反目做铺垫,而薛蟠被打的则是要给后面的香菱学诗以及尤三姐自刎做铺垫。

第一部分,牌神王熙凤。

王熙凤为什么叫牌神呢?不是因为她会赢牌,而是因为她会输牌。上一回不是说到因为大老爷贾赦强娶鸳鸯,老太太勃然大怒,认为是儿孙们要夺她的权,甚至连王夫人都给骂了一顿嘛。幸好探春及时纠偏,把这件事儿拉回到大老爷色令智昏这个本质上来,这才让贾母稍稍的消了点气。

可是呢,正在这时候,邢夫人又愣头愣脑的来打探情报了,那这样一来,贾母的火气不就又上来了吗?狠狠的教训了邢夫人一顿,让她转告贾赦,娶小老婆尽管到外头去买,别打鸳鸯的主意。那到这一步,其实鸳鸯抗婚就已经告一段落了。老太太不仅维护了鸳鸯,更维护了自己不容挑战的权威,这不就得了吗?如果是一般人,这件事当然就过去了。但贾母不是一般人呐,她是贾府的皇太后,也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老人家,她不仅要把事情解决掉,还要让自己的心情好起来。

怎么样才能让心情好起来呢?骂完了邢夫人,贾母又把薛姨妈、王夫人、王熙凤给叫回来了让他们陪自己斗牌。那在这四个人当中,薛姨妈是客人,王夫人是个木头人。这样一来,哄老太太高兴的责任不就落到凤姐身上了吗?这可是凤姐最擅长的事儿了,她马上就开始大显神通了。一场牌的功夫,凤姐就把贾母逗笑了四次。

怎么做到的呢?

第一次是跟薛姨妈打配合。薛姨妈这个人其实非常善解人意,她一听打牌先就笑道:“咱们娘儿四个斗呢,还是再添个呢?”那王夫人是木头人,听不明白就说了,“可不只四个。”凤姐儿道:“再添一个人热闹些。”那添谁?贾母就说了:“叫鸳鸯来,叫他在这下手里坐着。姨太太眼花了,咱们两个的牌都叫他瞧着些儿。”

这不是明摆着要放一个耳目在自己身边吗?听贾母这么一说,凤姐故意长叹了一声,就跟探春说了,“你们识书识字的,倒不学算命!”那探春不明就里,就问了,“这又奇了。这会子你倒不打点精神赢老太太几个钱,又想算命。”凤姐就笑了,“我正要算算命今儿该输多少呢,我还想赢呢!你瞧瞧,场子没上,左右都埋伏下了。”贾母不就笑起来了吗?这是第一次。

再看第二次。这次是凤姐跟鸳鸯以及薛姨妈三个人打配合。

鸳鸯来了之后就坐在贾母的下手,那她下面就是凤姐打了一会儿。鸳鸯见贾母的牌已十严,只等一张二饼,便递了暗号与凤姐儿。凤姐儿正该发牌,便故意踌躇了半晌,笑道:“我这一张牌定在姨妈手里扣着呢。我若不发这一张,再顶不下来的。”薛姨妈道:“我手里并没有你的牌。”凤姐儿道:“我回来是要查的。”薛姨妈道:“你只管查。你且发下来,我瞧瞧是张什么。”凤姐儿便送在薛姨妈跟前。薛姨妈一看是个二饼,便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凤姐儿听了,忙笑道:“我发错了。”贾母笑的已掷下牌来,说:“你敢拿回去!谁叫你错的不成?”那凤姐也假装垂头丧气的说道:“可是我要算一算命呢。这是自己发的,还能怨谁!”

你看这一套戏演下来够逼真吧,输都输的有模有样。贾母不由得哈哈大笑,还跟薛姨妈找补了一句,“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薛姨妈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大伙就又是一笑。

这一笑可就引出来第三笑了。凤姐当时正数钱,听贾母说不是爱钱,她马上要把钱给穿上了,向众人笑道:“够了我的了。竟不为赢钱,单为赢彩头儿。我到底小器,输了就数钱,快收起来罢。”那鸳鸯原本正洗牌,一听这话,也凑趣儿,马上就撂挑子不干了,贾母说:“你怎么恼了,连牌也不替我洗。”鸳鸯拿起牌来,笑道:“二奶奶不给钱。”贾母道:“他不给钱,那是他交运了。”便命小丫头子:“把他那一吊钱都拿过来。”

小丫头子真就拿了,搁在贾母旁边。凤姐儿笑道:“赏我罢,我照数儿给就是了。”薛姨妈笑道:“果然是凤丫头小器,不过是顽儿罢了。”凤姐听说,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小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

大家听这话说的多幽默,那个匣子里的钱哪会招手叫外头的钱引的,贾母和众人都笑个不住。到这一步,该输的钱也输了,该平的气儿也平了,这一轮插科打诨就该告一段落了。不料平儿见凤姐和老太太斗牌怕她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这不就等于加时赛又开始了吗?凤姐马上借题发挥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

大家想,这现场的反应多像当初的林黛玉呀。《红楼梦》第八回,黛玉不就借着雪雁送手炉讽刺宝玉说,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的你就比圣旨还快呢?此前宝玉也曾经说过,要论说话,全家只有凤姐姐和林妹妹最厉害,都是随机应变,手到擒来。只不过黛玉说出来的话都是辣中带酸,让人恨也不是,喜欢也不是。而凤姐说出来的话,却是辣中带甜,一丝不差的就挠在了贾母的心尖儿上,让贾母笑的手里的牌都撒了一桌子,这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一共就花了两吊钱,哄得老太太转怒为喜不说,还博了个满堂彩。

大家说凤姐这场牌到底是输了还是赢了呀?当然是赢了,输小牌赚大便宜,这不才是真正的牌神吗?那凤姐为什么能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呢?大家可不要光看这四次妙趣横生的插科打诨,更重要的是凤姐是从一开始就站队正确了。

最初邢夫人跟她说,贾赦要讨鸳鸯当小老婆,她不就说别碰这个钉子吗?事实证明她的判断没错,老太太甚至比她想的还要强硬。后来邢夫人要亲自去找鸳鸯说媒,她又是躲得远远的,坚决不参与。这不也对了吗?鸳鸯也比她想象的还要刚烈。这两次判断都对了,凤姐才坚定的站在了老太太和鸳鸯这边,老太太也才会给她输牌的机会,其实也就是给她出彩的机会。

贾母什么不知道啊,她自己说的好,我进了这门子,从重孙子媳妇儿做起,如今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什么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儿没经过。想来凤姐这些讨好领导的小技巧,都是贾母当年玩剩下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可是呢,饶氏看得清清楚楚,贾母照样积极参与,而且还乐在其中,这就是给凤姐脸。

其实也不光是贾母给凤姐面子,鸳鸯也给凤姐面子,如果没有鸳鸯密切配合,凤姐的牌怎么可能输的那么及时,那么漂亮?这还不算,后头不是贾琏还跟鸳鸯借当吗?说把老太太用不着的东西都去当了,来解燃眉之急,鸳鸯也是看着凤姐的面子给他办了。这其实也是凤姐这次精准判断的后续成果。

想来,如果让凤姐儿复盘一下她在鸳鸯抗婚这件事儿中的整体表现,她也得给自己竖起大拇指。可是古人说的好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凤姐在老太太这儿固然是赢了彩头,在她的亲婆婆邢夫人那儿可就是触了霉头了。

为什么?大家一定要知道,凤姐跟老太太插科打诨的时候,邢夫人可就在一边站着呢呀。刚才不是说邢夫人受贾赦的委派到老太太这儿来打探情报,结果就被老太太狠狠地骂了一顿,那惹得婆婆生了大气,这个儿媳妇可就倒霉了,婆婆不发话,她是既不敢走也不敢坐呀。这也罢了,最尴尬的是老太太又把薛姨妈、王夫人和凤姐给叫回来玩牌了,他们四个人都坐在那儿有说有笑,那邢夫人呢,还是只能在一边站着呀。

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大家也知道中国古代规矩最严了,哪有儿媳妇儿坐着,婆婆站着的理儿。可是只要老太太不发话,邢夫人就得一直这么站着。用今天的话来讲,这不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了吗?

那邢夫人心里也窝火,窝火的同时,邢夫人也会在心里复盘一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本来这件事是邢夫人找凤姐商量过的,凤姐最终不也同意了吗,还撺掇她当天就去找老太太要人。后来邢夫人说要先去找鸳鸯,凤姐也夸她的主意是千妥万妥。也正是因为有了凤姐的怂恿,她才会那么冒冒失失的去找鸳鸯说媒。可是现在呢,凤姐摇身一变,还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而她却成了大伙的笑料,她这不就等于被自己的儿媳妇儿给耍弄了吗?

这样一来,邢夫人心里恨哪,而且有三对矛盾也就凸显出来了。哪三对儿?

第一对儿就是邢夫人跟凤姐。本来在鸳鸯抗婚之前,邢夫人和凤姐这一对婆媳的关系还不算坏。凤姐虽然是在王夫人这边协理家务,但是对亲婆婆邢夫人,她也一直毕恭毕敬,所以邢夫人有事也才会找她商量。可是这件事儿之后,这对婆媳的关系是明显变坏了。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平心而论,在邢夫人受辱这件事上,凤姐也不应该负主要责任。邢夫人要恨不是最该恨贾赦吗?是他逼着邢夫人干那些没脸的事儿啊。其次要恨也应该恨贾母。明明是儿子的错,她却迁怒于媳妇儿,当着妯娌和儿媳妇的面儿,让邢夫人下不来台,这难道不该恨吗?那凤姐,顶多算是巧言令色,见风使舵而已。

大家这么想都没错,问题是邢夫人欺软怕硬啊,她既不敢反抗荒唐的丈夫,也不敢顶撞强势的婆婆,这样一来,她能迁怒的不就只剩下儿媳妇王熙凤了吗?所以到《红楼梦》第七十一回,贾母八十大寿,邢夫人才会借着两个奴才当众给凤姐没脸。可以想象,日后如果凤姐出事儿,邢夫人是绝对不会帮忙的,相反,她很可能会落井下石。

那第二对矛盾是谁呀?是邢夫人和王夫人。要知道,贾赦才是贾母的长子,荣国公的爵位也是由贾赦来继承的,按理说贾母应该跟他生活才是吧,那如果真是这样,邢夫人这个长媳的位置也就会重要得多。可是呢,贾母偏偏喜欢小儿子贾政,要跟小儿子生活,这样一来,王夫人也就成了荣国府的当家人,地位反倒凌驾于邢夫人之上。对这一点,邢夫人不可能完全不介意吧。可是呢,在此之前,至少在面子上,这一对轴承还算相安无事。

可是呢,这一场牌局下来,邢夫人对王夫人的好印象也荡然无存了吧?别看王夫人跟个木头人似的,可是上手坐着的薛姨妈是她妹妹,下手坐着的王熙凤是她侄女,这三个王家人把贾母团团围住,荣国府俨然就成了他们王家的天下了呀。自己这长房长媳被边缘化到这个程度,邢夫人岂能善罢甘休?

所以到《红楼梦》第七十三回,邢夫人从傻大姐那儿拿到了那个伤风败俗的绣春囊,不就立刻封起来让仆人给王夫人送去了吗?邢夫人这是干什么?这不分明是跟王夫人叫板,大观园在你的领导下已经乱套了,我不出手不行了。然后不才有邢夫人派出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跟王熙凤一起检抄大观园吗?贾府的内乱从此就开始了。

那第三对矛盾是什么?是贾赦跟贾琏哪。贾琏又怎么牵扯到这件事儿里头来的呢?其实是因为邢夫人迟迟不归,贾赦心急就派贾琏过来请邢夫人,结果贾琏刚一露头,又被贾母骂了一顿,无故躺枪。贾琏也挺窝火,就跟邢夫人抱怨了一句,贾琏道:“都是老爷闹的,如今都搬在我和太太身上。”邢夫人道:“我把你没孝心雷打的下流种子!人家还替老子死呢,白说了几句,你就抱怨了。你还不好好的呢,这几日生气,仔细他捶你。”

这不又是撞在枪口上了吗?这也罢了,没过几天,邢夫人的这个威胁还真就应验了。贾赦不是借着买扇子事情又把贾琏打了个起不来吗?那贾赦为什么要迁怒于贾琏呢?其实跟邢夫人迁怒于凤姐的意思差不多。在贾赦看来,儿子跟媳妇儿都是巧儿捡着往处飞,给人家当狗腿子去了,对自己的亲爹娘根本就没放在眼里呀。那对这样的逆子不修理,怎能解贾赦的心头之恨?这样一来,贾赦和贾琏父子之间也越来越貌合神离了,婆媳反目,父子失和,妯娌猜忌。

这样看这一场牌局的结果可就复杂了。虽然王熙凤打出了一手好牌,让贾母由怒变喜,但是荣国府内部却更加暗流涌动。就算是权威如老太太,即便如王熙凤也逐渐要拿不稳这手牌了。

第二部分:侠客柳湘莲。

咱们今天看《红楼梦》,经常会觉得古今审美差异还是挺大。就拿宝玉和黛玉这一对妙人来说,宝玉在今天看来未免太软了,而黛玉又未免太弱,似乎都不是能够被当代人广泛认可的理想人格。但是呢,也有些人物古今评价就大差不差,比方说我们今天要讲的主人公柳香莲。那柳湘莲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酷。

怎么叫酷呢?你看宝玉整天被拘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行动就有人跟着,未免有点妈宝吧。可是柳湘莲呢,虽然也是世家子弟出身,但是父母双亡,一个人平生浪迹,像个独行侠一般,这不就比较酷了?还有宝玉温柔慈悲,那就是一个暖男,而柳湘莲的性格呢,就丰富多了呀,此人一方面长相俊美,又会吹笛弹筝,串演戏文,好像是个风流小生。但是呢,另一方面又酷爱赌博吃酒,舞枪弄棒,自有一种骆驼不羁的潇洒呀。这种反差不就是古人所说的剑胆琴心吗?这也是酷。

这还不够,此人还颇有神秘感,经常若干天见不到人影,问他干什么,他也不愿意说。孤傲、矛盾而又神秘,这三项特质组合起来不就是非常的酷了吗?无论在古代还是今天都能够圈粉无数。那这样一个人,跟呆霸王薛蟠不是一类人,本来应该没有什么交集,他怎么就会把薛蟠给打了呢?因为薛蟠借酒撒疯冒犯他了。

咱们此前不是说过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当了官儿,赖家连摆三天酒宴吗?头一天先请宁荣二府的主子贾珍、贾琏、宝玉,包括薛蟠都是座上客。那柳湘莲,因为跟赖尚荣关系不错,在世家子弟的圈子里也小有名气,赖尚荣就请他来当陪客。他不是爱唱生旦风月戏文吗?大家的酒盖了脸之后,还请他串了两出戏来助兴。那柳湘莲也是欣然应命,这本来都是正常的人际交往,可是没想到薛蟠听了戏之后,就迷上柳湘莲了。

柳湘莲本来就是个偶像型人物。有人喜欢又能怎么样呢?这就要看喜欢的表现了。你比方说宝玉也喜欢柳香莲,那他喜欢的方式是什么?就是一片赤诚,万分依恋,就跟他当初对秦钟或者是对蒋玉菡一样。这样的喜欢,柳香莲是不反感的。

问题是薛蟠跟宝玉可不一样,宝玉对喜欢的人都会生出尊重心,而薛蟠对喜欢的人却会生出占有欲。那眼看着柳湘莲在台上唱得缠绵悱恻,薛蟠在台下就生出非分之想来了。他觉得柳湘莲就是个卖唱的,他薛老大有钱,完全可以把他包养起来呀。有了这个念头,薛蟠看人家的目光也就越来越放肆,这不就是冒犯吗?

那柳湘莲是个敏感的人,见薛蟠这样,自然是觉得大受侮辱。可是他又不愿意在赖家的酒宴上惹是生非,就干脆离了席找宝玉去告别,还跟他说自己想要出门去转一转,在外面待上个三年五载再回来。然后呢,柳湘莲也没让宝玉送他,就想自己静悄悄的往外走。

可以想象,如果此时柳湘莲一走了之,那也就没有薛蟠什么事儿了。但是所有的小说都需要矛盾,需要张力呀。柳湘莲走到大门口,才发现大门已经被薛蟠给堵住了。薛蟠还在那里乱喊乱叫,“谁放了小柳走了?”这个称呼是何等轻薄。柳湘莲一听真是火星乱蹦,恨不得一拳就把薛蟠给打死。可是碍于赖尚荣的脸面,他还是忍了下来,就继续要往外走。可是薛蟠看见他就像得了宝一样,趔趔趄趄就追上来,一把拉住他说:“好兄弟,你这一去都没信儿了,好歹坐一坐,你就是疼我了,好歹有什么要紧事,交给哥,你只别忙,你有这个哥,想升官发财都容易。”

当初在贾府的学堂,薛蟠不就是这样拿下的金荣等等一干人吗?问题是柳湘莲不是金荣啊,他听了薛蟠这番话,真是又恨又愧。那他恨什么?恨薛蟠有眼无珠,把他当成了抱人大腿的下三滥。那他又愧什么呢?愧自己没能建立一番功业,让人小瞧了去。

那这样悔愧交加,他到底要怎么办呢?柳湘莲还是不想当场翻脸,他就用计了。他把薛蟠拉到鄙人之处,就笑着跟他说,“你真心和我好,假心和我好呢?”这就是挑逗,那薛蟠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挑逗,当即喜的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兄弟,你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立刻死在眼前!”

那柳湘莲就说了,“既如此,这里不便。等坐一坐,我先走,你随后出来,跟到我下处,咱们替另喝一夜酒。我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门。你可连一个跟的人也不用带,到了那里,伏侍的人都是现成的。”

大家看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明摆着要把薛蟠往外骗吗?要知道薛蟠其实没什么本事,他能在外面耍豪横,全靠身边的喽啰帮凶助阵。可是现在呢,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柳湘莲让他一个人都别带,这分明就是要剪他的羽翼,让他孤立无助。那如果是跟柳湘莲两个人单挑,对薛蟠来讲可就是大大的不利了。

问题是薛蟠是呆霸王,本来就不聪明,此刻又是色令智昏,他哪里能想到这些?乖乖的听了柳香莲的话,重新入了席。而且入席之后,眼睛看着柳湘莲,心里可就想开后面那些美事了,也不用人劝,就左一壶右一壶的喝了起来,不知不觉就已经有了八九分的醉意了。

这时候,柳湘莲才站起来,已跨马直出北门,桥上等候薛蟠。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的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乱瞧,及至从湘莲马前过去,只顾望远处瞧,不曾留心近处,反踩过去了。湘莲又是笑,又是恨,便也撒马随后赶来。薛蟠往前看时,渐渐人烟稀少,便又圈马回来再找,不想一回头见了湘莲,如获奇珍,忙笑道:“我说你是个再不失信的。”湘莲笑道:“快往前走,仔细人看见跟了来,就不便了。”

接着就往前走,越走人烟越稀少,眼前只见一大片苇塘。这时候柳湘莲就下了马,把马拴在树上,向薛蟠笑道,“你下来,咱们先设个誓,日后要变了心,告诉人去的,便应了誓。”薛蟠笑道:“这话有理。”连忙下了马,也拴在树上,便跪下说道:“我要日久变心,告诉人去的,天诛地灭!”一语未了,只听“嘡”的一声,颈后好似铁锤砸下来,只觉得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便倒下来,湘莲走上来瞧瞧,知道他是个笨家,不惯捱打,只使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登时便开了果子铺。

那大家看这段描写不就不是个简约版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吗?打的薛蟠满脸开花还不够,柳湘莲还又取了马鞭子过来,从背一直到大腿打了三四十下,这下可把薛蟠给打疼了,连喊带叫的求饶起来。

那怎么求饶?薛蟠先说了:“你是个正经人,我错了。”柳香莲才不满意,就说了要再说软些才饶你。那薛蟠就哼哼着说了好兄弟。柳湘莲当下就是一拳,薛蟠哎哟了一声又说好哥哥。柳湘莲又连下两拳,这时候薛蟠赶紧叫道,“好老爷,饶了我这没眼睛的瞎子,从此之后我敬你怕你了”。那把薛蟠打服之后又怎样,柳湘莲又尽情的羞辱了他一番,这才扬长而去。那柳湘莲此前不是跟宝玉说要出门三年五载吗?借着打薛蟠这个由头,他还真就走了。这就是回忆里所说的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冷,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那事实上,呆霸王调情遭苦打是一点都不假,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可就不好说了。要知道柳湘莲的出行本来就是定好了的,此刻暴打薛蟠也只能算是个行前的小插曲而已,并不真的影响行程。这不就跟薛蟠当年打死了冯渊,抢走了香菱之后就启程进京是一个道理吗?所谓惧祸,只是安慰苦主的一个说法而已。那薛蟠号称呆霸王,一贯只有他打人,从来没有人打他呀。柳湘莲这么一打,也真是让他长了一个教训。

基本故事讲到这儿,我就有一个问题要跟大家探讨。薛蟠是呆霸王,大家都毫无争议,但柳湘莲为什么要叫冷郎君呢?他到底冷在哪儿?

首先说这个冷郎君的“冷”字儿是不是意味着冷酷?咱们看柳湘莲跟宝玉的交往就知道,开始的时候柳湘莲不是为了躲避薛蟠,就打算提前走,还跟宝玉话别。那宝玉就问他最近是不是到秦钟的坟上去了,柳湘莲就说了,“怎么不去?前日我们几个人放鹰去,离他坟上还有二里。我想今年夏天的雨水勤,恐怕他的坟站不住。我背着众人,走去瞧了一瞧,果然又动了一点子。回家来就便弄了几百钱,第三日一早出去,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他又跟宝玉说:’眼前十月初一,我已经打点下上坟的花消。你知道我一贫如洗,家里是没的积聚,纵有几个钱来,随手就光的,不如趁空儿留下这一分,省得到了跟前紥煞手。”

大家想咱们讲秦钟的事情已经是好久之前了,可是峰回路转,到这一回,秦钟又出现了。原来不仅宝玉没有忘记他,柳湘莲也没有忘记他,这不就是多情吗?这样看来柳湘莲绝不是一个冷酷的人。

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被称为冷郎君呢?我个人理解,这位冷郎君其实有三冷。

第一是冷傲,轻易不说不笑,跟谁都保持距离。不用说是跟薛蟠这样三观不合的人,就是跟宝玉交往,柳湘莲也一直都是有所保留的。就比方说柳湘莲跟宝玉讲自己要出去三年五载,宝玉赶紧问他为什么,柳湘莲就冷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

那这样一番态度,是不是就跟宝玉的赤诚和依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大家知道宝玉此前也跟秦钟和蒋玉菡都交往过,那两位跟宝玉的互动就比柳湘莲要亲热多了。为什么同为男性柳湘莲就会显得格外冷傲呢?我觉得这里头除了先天的性格因素之外,还是因为柳湘莲的身份太特殊了。

秦钟是什么人呢?秦钟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儿,但好歹也是官僚子弟,这样人家的孩子就算是性格腼腆,也没有什么身份恐慌。而蒋玉涵呢,他本身就是个小戏子,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迎来送往就是他的职业,他也没有什么身份焦虑。但是柳湘莲不一样啊,他虽然出身于世家子弟,但家庭早已败落,在现实生活中,唱戏恐怕就是他谋生的重要手段,否则贾珍又怎么可能说让他唱两段就唱两段,尤三姐又怎么会在尤老娘的生日堂会会上看中了唱小生的柳湘莲呢。

大家知道,在古代唱戏可是贱业呀,出身世家子弟,而又被迫靠唱戏谋生,这恐怕就是柳湘莲生命中最拧巴的地方,也是他最不能触碰的一块尊严禁区,否则,他又何以会对薛蟠把他当成戏子就如此恼火,非要暴打他一顿不可呢?

问题是啊,既要靠唱戏谋生,又不想让人把自己看成职业戏子,这个分寸可太难把握了。可以想象,柳湘莲不仅是在贾府的酒局上会遇到尴尬局面,在他平时参加的无数次酒局、无数次宴会上,他也会遇到类似的尴尬局面。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他稍微放松一点,那就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就会彻底沦为别人的玩物。

那怎么办呢?柳湘莲只能是日日以冷面示人,跟谁都保持距离,用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来勉强维持自己脆弱的尊严,这就是他的第一点冷傲。

第二个冷是冷静。别看柳湘莲喜欢舞枪弄棒,他可绝不是一个鲁莽的人。恰恰相反,柳湘莲的冷静功夫在红楼梦的所有少年子弟当中都是第一流的。最初他被薛蟠直勾勾的盯着看,他发作了没有?没有,他只是想提前离席,避免冲突。那离席不成,又被薛蟠缠住,他发作了没有啊?还是没有吧,他只是想用缓兵之计骗住薛蟠,先让他消停下来。

柳湘莲那么骄傲,为什么不当场发作呀?表面上看是因为赖尚荣是他的朋友,他不想在朋友家的宴会上搞事情,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是柳湘莲原本就是靠着在各种酒宴上当陪客来生存的,他如果砸人家的场子,那就是砸自己的饭碗。所以无论怎么恼火,柳湘莲也绝不能在酒席上闹起来。

那后来柳湘莲忍不了了,决议要打薛蟠了。他是怎么做的?他还是步步为营,冷静的吓人。先是说服薛蟠不带人,这就卸掉了薛蟠八成的战斗力。又怂恿着薛蟠喝醉了酒,这不又卸掉了薛蟠一成的战斗力吗?还要骗薛蟠跪下来发誓,这才在薛蟠毫无防范的情况下出手。

其实我们也知道柳湘莲是个练家子,而呆霸王薛蟠则是个酒囊饭袋。就算两个人都在清醒有准备的情况下单挑,薛蟠本来也是毫无胜算。就算是再带上两个小子,也未必敌得过柳湘莲。可是尽管如此,柳湘莲还是要大费周章用心用意来确保百分百的不出问题。这不就是超出寻常的冷静了吗?

那柳湘莲为什么如此冷静?其实还是生存的需要。薛盘也罢,宝玉也罢,虽然两个人的性情看起来天旋地转,但其实都是被人保护的孩子。而柳湘莲是平宗浪迹自己讨生活。那他会遇到多少不测的局面呢?他必须要时时保持头脑冷静。换句话说,他的酷不是演出来的,而是被生活逼出来的。

第三个是什么?是冷峻。什么叫冷俊哪?其实就是一种彻底的决绝感,就是心意已定就绝不回头。柳湘莲本来不想跟薛蟠发生冲突,可是一旦下定决心要修理薛蟠,他就会义无反顾,绝不会因为薛蟠有钱有势就手软,这种破釜沉舟的态度不就是冷峻吗?这个冷峻恐怕才是他身上最冷的地方,既让人佩服,也让人害怕。此刻他的冷峻是用在了薛蟠身上,日后他的冷峻还会用在尤三姐身上,而那个就是一出真正的悲剧。

好,回到主题上来,曹雪芹为什么要写这一回?为什么要塑造柳湘莲这么一个人物?除了要给日后的若干大事件埋伏笔做铺垫之外,我觉得还因为这个人身上有曹雪芹的影子。曹雪芹不就是一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吗?当他写宝玉的时候,他其实是在写他的少年之梦。而当他在柳湘莲的时候,他又在写他失去了红楼之后的人生。

我总觉得呀柳湘莲身上寄托了曹雪芹的某种理想,一个情到多时情转薄的冷郎君,一个找不到真正目的地的佩剑侠客,正在走向一种不测的人生。这个既是柳湘莲,也是曹雪芹。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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