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班缆车是晚上8点，其实我一直搞不清楚为什么观光缆车要营业到夜晚。那时山里的雾气开始聚拢，它们比黑夜更深重，山谷像是策划着一场阴谋。那些无人乘坐的缆车如同幽灵般开始移动，一颗一颗，像是送进白色浓雾里给怪物的食物。
所幸现在还只是下午，刚刚下了一场暴雨，这座海边城市还没有结束它燠热的一天。雨水把山谷洗得通透，一切都祥和静美，似乎周遭一切都合谋遗忘了这里的历史——缆车在十年前停开，后来又在三年前动工修整才重新开放。
重开的缆车，比起从前简陋的露天铁栏杆红黄蓝双人座，显得现代许多。外形是一颗一颗光滑的玻璃圆球，将球内的人们与山雾完美隔绝。
此时我像是坐在一架飞行器中，看着窗外无声的宇宙。在那狭小空间里，我手中的那束蓝紫色矢车菊是唯一鲜活的物体。透过浑浊的玻璃望向外面，城市在山脚下蔓延开来。再顺着山脚往下，就是我的大学。
这是一座建在半山腰的校园，它占地面积不小，不仅是有名的公立大学，而且更是许多名人的母校。在学校某些地方，学生们一抬头就能看见缆车掠过校园。或许这也是缆车观光的一部分？俯瞰远处那些年轻的身影，他们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参考书在校园中穿行，裙摆在女孩的小腿处轻盈掠过，男孩子们骑着单车赶着上课铃疾驰而过，学校门口餐厅飘散而来的香气……但现在，这一切喧闹都已经离我太过遥远了，远得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情。
对了，还有夏夜的花香，山谷里有许多合欢树，一到夏天就结出小小的白色花朵，远看像树上积雪，而南方怎么会有积雪呢。一到夜晚，浓烈的花香便包围了校园，不禁让人回忆起那个在学校散步的夏日夜晚……
缆车继续缓缓下行，先是掠过一条溪流，这溪流进入大学校园，经过操场，再流经城市和别的水源汇合在一起，最终汇入大海。据说那条溪流名叫“醉梦溪”，是多年前艺术学院喝醉的学生起的——醉生梦死，那是电影《东邪西毒》里的一种酒的名字。一直以来，溪流没有正式命名，“醉梦溪”也就这样口口相传下来。
缆车就在醉梦溪的上方，缓缓进入中转站，在空荡荡的站里转了一个圈后，站里唯一一个工作人员目送着我，缆车进入最后一段行程。在一段小小的震动后，缆车出了中转站，前方，是山顶终点站。
重建之后的缆车，经过交接带时震动幅度明显减小，在玻璃球里几乎感觉不到，对比起十年前外露的滑雪场式缆车，实在舒适了许多。
也就是在这一段行程中，脚下变成了深深山谷的地势，树木最为茂密，偶尔透过树冠能瞥见大学边界的一角。那是醉梦溪桥下的一块空地，多年前只是一片草地，之后被学校改建成一个带有阶梯的小广场。据说当时一个热爱莎士比亚的文学院副院长建议，不如加建几根石柱修整成古希腊式样的剧场。石柱加上后却有些不伦不类，学生们也还是照常在阶梯上看书复习，抑或谈恋爱、听歌、喝酒。而那空荡荡的舞台，仿佛供奉着大家幻想中的文艺众神。
十年前的那一次，我们决定使用它作为剧社公演场地，只有那一次。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忘记当时看见它的一幕，夜色中白色石砖被耀目的舞台灯光打亮，像一片不可能出现在南方的明亮雪地，周遭的人们黑压压地围着舞台，那些等待着的身影像是与黑夜融为一体……在那些观众中，不仅有校内学生，更有知名导演、知名编剧，而在他们的周围，那白色舞台的三面，散布着许多白色气球，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着舞台正中央聚光灯照亮的地方。
那里空无一人。
那一夜，所有人都没有等到这场戏剧的女主角。
直到一个月后，炎热的盛夏过半，游人开始徒步登山。有徒步者在深邃的茶山山谷中发现了一具穿着女主角戏服、严重腐烂的女尸。而那一届的学生早已毕业，各自奔赴漫漫前程，如同流向城市汇入大海的醉梦溪。大多数同级学生只是在新闻里看见了这一惨剧。
广陵大学剧社毕业公演女主角傅薇生，大约死在2008年7月的某个夜晚。新闻说死者疑似因缆车安全栏故障而坠下深谷，因为入夜所以一直没有被工作人员发现。还有一种说法，经尸检死者坠下后并没有死，但伤口的血腥味吸引了草丛中的毒蛇，最终被毒蛇咬死。
当时缆车设施陈旧，存在铁护栏机关老旧导致意外发生的可能，并且夜晚当值的工作人员也没有发觉有人坠谷，实为工作失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茶山缆车停业整顿，重新开放后，缆车经过全新修整，变成了相对安全的全包裹式设计。而广陵大学的古希腊剧场，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上演过任何作品。
傅薇生意外身亡的消息传出之后，她的父亲来过一次学校，了解情况后也没怎么闹。据说傅薇生的母亲多年前就过世了，父亲又早已移民国外另有家庭。当时学校有些传闻，说是在傅薇生的出租屋里找到了艾滋病病毒抗体呈阳性的检验报告单。大概是不想面对女儿患病自杀的事情，傅薇生的父亲并不想对此深究。事情后来也就不了了之，被当作一场意外，在低年级学生的议论中逐渐被淡忘了。
缆车缓缓到站，山顶的树木愈发浓密，在掠过一棵巨大银杏树树冠后，山顶总站的牌子就出现在眼前。
因为不是放假时间，这儿和曾经游客熙攘的场面相比，显得冷冷清清。我站起身准备下车，看见一对老人家在等缆车，他们对我笑着点点头。我跳下缆车，他们坐了上去。我这才意识到，所谓的“水晶缆车”，也就是说地板是透明的，这对于年轻人来讲颇为有趣，但对于老人家未免太刺激了。我刚想回头提醒他们，缆车早已驶出站台，向着深邃的茶山驶去。
在繁忙的工作日，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搭缆车去那个荒废数年的观光景点，那对老人估计不是游客吧，我想也许在他们初次相识时，就曾来到过这座茶山，在夜色中热情拥吻。毕竟年少时看的风景，总和长大之后不一样呢。
如今我们都已步入三十岁，而那个女孩也已经离开我们快十年了。
……
